第9章 聲聲
聲聲
短暫的怔愣後,葉渺很快就從方才莫名的悲怆狀态中脫出。他吸了吸鼻子,低聲道:“師父。”
“嗯。”
葉知微應答着,而後憐愛地摸了摸葉渺垂着的腦袋。
“沒事,”葉知微說,“不丢人。”
葉渺沒好意思說。他并不是因為莫名其妙哭了才覺得羞愧,而是因為,葉知微費那麽大力帶他去人間走了一遭,然而葉渺依然腦袋空空的,似乎什麽也沒有領悟到。
他有些緊張,就像是在課堂上等待着老師随機提問的學童一般。而葉渺所擔心的事果真發生了。葉知微閑适地靠在身後的樹幹上,語氣随意地問道:“方才看到什麽了?”
葉渺吞了吞口水。看到什麽了?
他好像真的什麽也沒看到,只是眼花缭亂地被葉知微帶着進入到一個又一個的幻境——是的,他還是能看出來這是幻境的。雖然他能夠想到神仙應當會有諸如瞬移和縮地千裏的法術,但以葉渺的直觀感受而言,他們的确是在方寸山上寸步未移,只待在原地便在轉瞬間看遍了大千世界和山河萬裏。
葉渺的眼淚還在止不住地掉。他用袖子擦了擦,想讓眼淚停下,又發現他的确是控制不住淚珠滾落,于是也就不去管了,就這麽讓淚水一顆一顆地掉落。
他張了張口,剛想說什麽,還沒等他發出一個字的音節,就打了一個響亮的哭嗝。
葉渺:……
葉渺更羞愧了。他用雙手捂住臉,抽抽搭搭道:“師父,我不知道……我什麽都,嗝,沒看到。”
葉知微把葉渺拉得離自己更近了些,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給他順着氣:“沒看到便沒看到,哭什麽。”
“我也不知道……就是莫名其妙的,想哭,嗝。”
于是葉知微暫且放下了他想說的話,開始耐心地一心一意哄起徒弟來。直到葉渺停止掉眼淚也不再打嗝,葉知微才放開了他。而後他思索片刻,從袖子裏拿出來了一顆藥丸形狀的球,遞給葉渺:“給,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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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話的語氣太像是讓葉渺嘗嘗他在街上買的糖球了。葉渺接過後,也沒什麽別的顧忌和猶疑,像是嚼糖丸一樣嘎嘣嘎嘣嚼碎吃了。吃完後,葉渺才又問他:
“師父,師父。你這些小東西都是從哪裏拿出來的啊?”包括之前的紙扇和書籍,葉知微都似乎是把手往袖子裏一探,這些東西就憑空出現了。
“嗯?你說這個啊。”
葉知微像是在用神識探查吃下藥丸的葉渺有沒有發生什麽變化,聽到葉渺問他,便又停下了動作。而後他拂起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腕。葉渺這時才看到,葉知微的手腕上原來一直戴着一只手環一樣的東西。
“乾坤環。”
葉知微邊取下手環,一面和葉渺解釋着。手環方一離身,便立刻變幻了形狀。葉渺細細端詳了一番,而後勉強認出,這似乎是一個……茶壺?
說是茶壺也不确切。此物形狀輪廓的确像一只壺,而從細節看來,卻又與茶壺大相徑庭。
這個東西的底盤像是一片彎曲的金色樹葉,樹葉之上則是一條蜿蜒盤旋的小金龍,兩相組合下來,便看上去像是一只小小的紫砂壺的模樣。
等葉渺看夠了,葉知微才跟他解釋着:“此物名為‘須彌壺’。佛子常言,‘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而道學又有言‘壺中別有日月天’。于是修士大能便依此造得此物,也就是這個壺一樣的小玩意兒,可裝下山川日月。”
葉渺聽明白了,就是個儲物法器。他點點頭,而後又問:“那,師父,你剛才給我吃的是什麽?”
葉知微笑了笑:“現在才想起來問?沒人跟你說過不要亂吃別人給的東西?”
葉渺覺得葉知微又在逗他,聲音有些悶悶的:“因為是師父給的。”
葉知微又去揉葉渺的腦袋——葉渺心想他是不是揉的次數有些過多了——笑着說:“幫助你靜心凝神的好東西。小葉子,從凡人到修士之間有一條巨大的天塹,而能否跨過這條天塹,至為關鍵的一步,便是能否超脫凡人的五感,感知到第六種‘氣’的存在。”
“若是生來聰慧的,或是悟性較高的人,走出這一步便來得比常人更為容易,在這條路上也會更加輕易地走得更遠。而也不乏感知性跟不上的,卻也想走上修真路的凡人,便會借助外物,先把第一步給踏過去,再談日後的修習。”
葉渺總覺得他這話明裏暗裏都在暗示葉渺笨,悟性差,所以才要借助外物。葉渺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又變得低落,葉知微又适時補充道:
“但是呢,為師給你吃的只是讓你清心的東西。你心裏雜念太多,一進一退都瞻前顧後的,靜不下心來。如此心不在焉的,自然是難以凝神。”
雜念太多?
葉渺一怔。他心裏有很多雜念嗎?
好像确實是,葉渺心想。
他生活過的年歲不算長,遇到的人也不多,細細數來甚至一只手就能數盡。平日裏總有人說葉渺腦子笨,反應慢,說他腦袋空空,什麽事也裝不下。
可其實他不是的。葉渺的小腦袋裏經常會裝很多東西。他會經常胡思亂想,想葉安晚上會燒什麽飯,想李先生什麽時候休息,想夫子今日上課又講錯了什麽詩句。哪怕是身處葉知微的三千幻境中,葉渺甚至還偶爾在極短的某個瞬間裏,依然在想,那句詩究竟是“有花”還是“花開”。
所以是因為這樣嗎?因為他腦子裏想得太多,因而無法全神貫注地投注思緒,才就此停滞不前,無法窺得葉知微口中的,自然的種種玄機嗎?
葉渺收斂其他神思,開始全神貫注地只想這一件事……想哪件事?
他頓時又有些迷茫。好像已經可以沉下心來了,又不知道該把心沉在哪裏。迷惘之際,葉渺就又去看葉知微,然後發現葉知微也在一臉沉思地看着他。
和葉渺的視線對上後,葉知微眉心微微一動,道:“奇怪。”
葉渺心裏一跳,連忙問:“師父,怎麽了?”
葉知微見葉渺一臉緊張的樣子,又覺得他這樣有趣。他伸手點了點葉渺的額頭,解釋道:
“沒什麽,別緊張。為師方才只是在想,莫不是拿錯丹藥了,真的給你吃了個糖球。”
不然這藥丸怎麽會被葉渺吃下去就聽了個響,然後半點效果都沒有。
葉渺又聽懂了,葉知微是在說他已經笨到了連吃丹藥都沒法挽回的地步——雖然葉知微真的沒這個意思,只是在單純地表達疑慮。葉渺抿了抿唇,擡頭問他:“那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葉知微收起疑思,安慰小徒弟道:“即便是智力正常,哪怕是天資聰敏的人,邁入第一個瓶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大可不必在入門期就如此急切……沒有說你智力低下的意思。”
“也不要妄自菲薄,自顧自地認為你自己天資愚鈍。”葉知微又接着道。
“放平常心,有為師在呢。”
*
葉知微話都這麽說了,葉渺自然也不好再多糾結什麽。往後的一連幾天,葉渺都準時上山去找葉知微探讨修行。葉知微則一如既往地閑散,時常會拉着葉渺去看山看水看花看樹,甚至有時還會帶着葉渺下河捉魚,讓葉渺一度懷疑葉知微可能是一個人待在山上太無聊,因而收了個徒弟專程逗着玩。
而哪怕是領着葉渺漫山遍野地跑來跑去,葉知微此人竟也從來沒有用雙腿站起來過。在葉知微提出要帶着他去山腰上的溪流裏摸魚時,葉渺本來還在等葉知微站起來帶他走,結果他這個便宜師傅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一個帶着靠背的坐臺,就這麽坐着飛走了。飛走之前還問葉渺要不要也一起上來。
意志堅定的葉渺自然是答應他了。被葉知微帶着在天上飛時,葉渺腦子裏混沌着想着,自他見到葉知微以來,除了在三千秘境那次,他似乎從來沒見到葉知微站起來過?
不會是真的無法站立吧?
而且都說修士都會禦劍飛行,聽聞衆多修士一齊出動時便如飒沓流光一般,氣勢磅礴而又波瀾壯闊。怎麽輪到他師父就是坐着一個大臺子到處飛呢?
就這麽一晃數十日便過去了。又是一日,葉渺如常來找葉知微玩……不,是找葉知微來修煉。葉知微這次把葉渺帶到了一個野花地裏,然後就撒手不管了,讓葉渺去摘點花來,說等回來他要給葉渺做鮮花餅吃。
這荒山野嶺的,也不知道葉知微要哪來的材料與器具做鮮花餅。葉渺蹲在地上,挑着顏色豔麗好看的花瓣一朵一朵地薅過去。在碰到不知道什麽花時,葉渺的指尖傳來輕微的鈍痛感。
他小聲地“嘶”了一聲,收回手,才發現這朵花是長了刺的,而他的手指則是在摘花時被刺了一下。傷口不深,只是蹭破了點皮,隐約可見一滴鮮紅的血緩緩滲出。
葉渺皺了皺臉,将血珠在衣服上蹭掉,然後繼續吭哧吭哧地薅花瓣。葉知微沒說要摘多少,葉渺就沒一直沒停。或許真如葉知微所說的一般,方寸山上的确是有什麽玄妙之處在。在葉渺摘禿了一片花地後,只是腦中動了一下“想要花開”的念頭,便驚訝地發現竟真的有鮮花盛開。
葉渺的神情愣愣的。“心想事成”這種事還是第一次應驗在了他的身上,就在這座一寸見方的山谷中。
他向前走去。這裏并沒有如先前一般的繁花遍野,只有一片荒蕪。葉渺微動的神思似乎只催動了一朵很小而又不起眼的小花,若不仔細搜尋甚至可能根本發現不了。但葉渺卻莫名就是知道,它就是在這裏。
因為他聽到了草木破土而出的聲音,在這個空谷中回響。
他确實聽到了……他就是聽到了。葉渺加快了步伐,迎着山谷的風,快速沿着溪流奔跑。而後他在溪邊坐下,伸出手指去觸碰這朵初生的花苞。
指尖與花苞相觸的那一剎那,葉渺又聽到了方才在山谷間回蕩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什麽聲音,但他一直能夠聽到。有一種聲音悠遠而空曠,像是從很高很遠的地方跌落。既紛雜又澄澈,一聲,又一聲。
葉渺忽地又想起了初見那日,曾有人用低沉的嗓音告訴他,仙之大能者,可使萬物複生,可使虛幻變為真實。
他好像聽到了萬物新生的聲音。
葉渺擡起頭,舉目望去。溪水依然涓涓流動,方寸山上依然風停雲止,飛鳥歸林。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又仿若人間被翻了一個面,在葉渺眼中呈現出了數不清個,新生的可能。
葉渺于是又想要落淚。淚水奪眶而出的前一刻,有人曲起手指輕輕地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
霎時間萬物絕響。葉渺怔怔地擡眼望去,葉知微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前,正一臉擔憂地望着他。
見他回過神來,葉知微又揉了揉他剛才彈過的地方,問道:“怎麽了?”
方寸山似乎又變回原來的樣子了。葉渺張了張口,眼淚卻先一步落下。
“師父。”
葉渺胡亂擦了一把臉,而後躊躇着,緩慢地組織着字句,道:
“我好像聽到了……很不一樣的聲音。”
如一場大雪般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