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剎那
剎那
今天葉渺來得有些遲。
方寸山上終年不見他人蹤跡,只有被天地靈氣自然滋養的花花草草與鳥獸蟲魚在山間生長。葉知微無聊時,就會随機抓一只鳥來教它說人話。動物自然是聽不懂人話,葉知微又沒有天神一般将生靈萬物點化成人的能力,于是也就放棄了和這些生物交流。實在無聊得受不了時,就閉眼沉睡,然後等。
等什麽?
葉知微睜開眼。葉渺每次爬上山時都會背着一個不大的背簍,穿着樸素的布衣,在崎岖的山路間穿梭。而這一次葉渺倒沒有背他那個小背簍,兩手空空就來了。葉知微看到葉渺走過山路後四處張望了一番,而後才看到了他。
葉渺看到葉知微後眼睛就亮了起來,小跑幾步加速跑到了葉知微身前,和以往一樣一屁股坐下,叫道:“師父。”
葉知微收起懶散的狀态,調整了一下坐姿,想伸手揉一揉葉渺的腦袋,而後又發現葉渺坐得離他有些遠。于是葉知微便把動作改為對着葉渺招了招手:“坐過來一點。”
葉渺很聽話地往前挪了挪。葉知微如願以償地摸到了葉渺的小卷毛,心情大好,問道:
“今日為何來得比前些日子遲了些?”
葉渺如實告訴他:“和朋友去偷聽夫子講課了。”
葉知微笑了笑:“想聽什麽書告訴我,為師都可以給你講啊,你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去聽凡間講師講的經文。”
葉渺點點頭,又問他:“真的可以嗎?”
“當然,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葉渺于是又開心了。葉知微不僅能帶他修仙,還能教他詩書經文,果然是個好人。于是葉渺便主動道:“師父,昨日你讓我感受‘氣’,我什麽也沒感覺到。今天可以再來一次嗎?”
葉知微欣然同意了:“當然可以。不過昨日是我有些冒進了,高估了你作為初學者的本事。”
甚至連初學者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只是個普通的凡人罷了,葉知微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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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渺想了想,覺得葉知微此言說得倒也不錯。于是他又問:“那今天要做什麽呀?”
葉知微又薅了一把葉渺的頭發:“先前不是說了嗎?今天要帶你看看這座山呀。”
“這座山頭就這麽大,有什麽好看的?”
葉知微從善如流道:“好,那就不看了。”
“……”
葉知微逗完他,才稍稍正了正神色,态度比先前要認真了不少:
“別急嘛,先聽我說。雖說是大道三千,現下的修真者大致可分為‘儒’、‘道’、‘佛’這三三大分支,殊途又同歸。道法之流常言說,先出世,而後再入世。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說着,葉知微看了葉渺一眼,接着道:“可你還未曾真正入世,又何來‘出世’一說?人言說見己見衆生,可我認為,先見人間,方能見己。”
“所以,小葉子,你還未曾真正看過這個人間吧?為師便先帶你去看看這人間萬物,而後至于造化如何,就看你的悟性了。”
葉渺被他繞得有點暈,聽得雲裏霧裏的,只聽到葉知微要帶他去看什麽,便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而後他看到葉知微又對他笑了一下,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抵在他的額頭上,輕聲道:“好,現在,閉上眼睛。”
葉渺依言照做。他甫一閉上眼,熟悉的雲潮翻滾的感覺頓時便再次萦繞至身旁。葉渺動了動身子,沒有葉知微的指示,他也沒有提前睜眼。待到一切歸于平靜後,葉渺才在葉知微的提醒下睜開了雙眼。
此時二人正并肩站在霧氣缭繞的山巅上,頭頂是高懸的落日,腳下是翻湧的雲海。遠處缥缈的山巒在雲霧間若隐若現,日照金山起霧煙,碎雲墜入人間朝暮。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遠方是青山群黛,而葉渺顯然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他站穩了身子,揉了揉被山頂的風吹得有些發麻的臉,然後有些驚愕地看向葉知微:“師父,原來你能站起來啊?”
此情此景之下,葉知微的确沒再如從前一般煞風景地癱坐在地,而是奇跡般地站立了起來,姿态和神情皆稍顯放松。
葉知微依然只用了一根黑色發帶随意地紮了個高馬尾,如雪的白發被落日餘晖染上一層寡淡的金色,與墨色外袍一同在山風中飄舞。
“那是自然,”葉知微看了他一眼,語氣懶散道,“為師可不記得我說過,我是個殘廢。”
是沒說過,不過他前幾日的表現也和殘廢無二。
先前葉知微坐着的時候還不顯,現下方一站起來,葉渺才發覺什麽是身高的鴻溝。葉知微似乎比葉安還要高,葉渺只能堪堪達到他的胸口。在暗暗比較了二人的高度差異後,葉渺有些沮喪地垂下了頭,心裏想着,他什麽時候才也能長大長高呢?
葉知微顯然注意到了葉渺的小動作和低落的情緒。他俯身捏了一下葉渺的臉,而後又拉着葉渺席地坐下。這樣一坐,雖然葉知微似乎又回歸了先前的“殘廢”狀态,二人的高度差倒也果真縮小了不少。
葉渺坐在葉知微身旁。直到此刻,葉渺才有了他們二人是師徒的實感。葉渺額前卷曲的碎發被清風拂起,露出了光滑又白皙的額頭。雲海在山間緩緩流動着,一時間沒有人出聲說話。
直到夕陽徹底滑落山巅,葉渺才問葉知微:“師父,我們在這裏坐着幹什麽啊?”他還記得葉知微應當是帶他修煉什麽的。
葉知微此時一臉的輕松與惬意,絲毫看不出是來修行的,倒真的像是純粹看風景的。聽到葉渺的話後,葉知微偏過臉來,剛好看到葉渺的卷毛亂飛,側臉被夕陽鍍上一層柔和的淺金色光芒,一雙烏黑色的眼睛圓溜溜地看着他。
葉知微頓時覺得甚是可愛,又捏了捏葉渺的臉,輕飄飄道:“之前不是告訴你了嗎?來帶你看看外面的人間。”
葉渺揉着臉上方才被捏過的地方,讷讷道:“我看到了,但還是沒有別的感覺。”甚至連什麽有文化的稱贊之詞都說不出來,只會說“好看”。
葉知微“唰”的一聲展開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的折扇,慢悠悠道:“你看到了就足夠了。我說了,是帶你出來看世界的,又不會逼着你寫心得劄記。看過了,那就過了。這樣足矣。”
葉渺還是沒能開心起來。葉知微思索了一下,伸手把葉渺撈進懷裏,讓葉渺坐在自己盤着的雙腿上,半擁半抱着他。而後葉知微合上折扇在空氣中又點了一下,周遭景致在瞬息之間褪色、重組,只在很短的剎那間,葉渺發覺他們又身處于一個與山巅截然不同的地方。
依然是夕陽晚照之時,只不過眼下二人正維持着一個抱着一個的姿勢,正雙雙坐在一艘漁船上。
葉渺看不出這是什麽江,只能看到目之所及之處,這偌大而遼闊無垠的江面上只漂浮着扁舟一葉,他們乘坐着的小船孤零零地在江水中漂游。葉渺睜大眼睛,依稀看到遠處有漁人晚歸,江面上水波蕩漾,浮在水面上的落日餘晖閃動着金光。
漁船緩緩飄動,不經意間驚動了江面上的水鳥。被驚起的水鳥撲棱棱地扇起翅膀,頓時在江水之上掀起一陣白色的漩渦。
葉渺心下微動,伸手便想要去觸碰,又在上半身掉進江裏的前一刻被葉知微攔腰撈了回來。他們的動作使得小船稍稍變得更加颠簸了些,一時間水鳥幾乎同時一齊呼扇着翅膀從水面上飛起。葉渺再次坐穩後,他擡頭望去。舉目所及之處幾乎被這幅日落江景填滿,落日孤鳥,水天一色。
葉知微在他身後,似乎又動了動。而後眼前的畫卷便又盡數破碎,像是一副水墨畫被生生地潑上了別的色彩。瞬息萬變之間,葉渺發覺他們依然坐在一艘船上,只不過從漁船變成了游船。
他們所處的地方也發生了變化。遼闊的江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江南的小橋流水。天空下着濛濛細雨,葉知微将一把油紙傘撐在他們二人的頭頂,像是一雙乘着游船在江南游玩的旅人。
江南的煙雨朦胧如紗,煙水兩茫。雨依然下個不停,在蒼茫雨幕中,葉渺看到枝頭上的桃花被雨滴打落。他想要伸手去接,雨幕卻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破碎。
葉知微又變幻了周圍的景致,在他接到那朵花之前。葉渺心裏有些遺憾,而後便沒有心情去遺憾了。他看到大雪紛紛揚揚地自空中飄落,雪花漫舞,潔白如銀。
這是塞北的冬天,這是塞北的雪。葉渺覺得他應當感到冷,而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身上已在不知何時穿上了厚重的狐裘。寒風凜冽,雪花飛舞。天空明淨而湛藍,大地寂靜無聲。葉渺看到婆娑的樹枝上挂滿了霧凇,冬風自林間穿梭而去。北國的雪地像是一副純淨的水墨長卷,大雪淹沒行宮。
葉渺似乎聽到葉知微輕笑了一聲。而後大雪消散,空曠的天地間響起了鼎沸的人聲。葉渺四處張望了一番,發現他們此時正站在一條長街上。街坊間人海行舟,似乎正逢什麽熱鬧非凡的佳節。
四下走過後,葉渺才發覺,這條長街他可謂是再熟悉不過了。這裏是清潭鎮,卻又不是清潭鎮。
這應當是在幻境中被幻化出來的清潭鎮。因為哪怕是在最熱鬧的元宵燈會上,清潭鎮也不會有如此盛況。
這番情境倒也像是燈會盛景。葉渺一時有些眼花缭亂得邁不開步子,葉知微便牽起他的手,緩步行走在長街上。
他們現在又不像師徒了,倒像是最平常不過的帶着孩子來逛燈會的凡間的大人。清潭鎮的夜景像是一副流光溢彩的畫卷,璀璨的燈火在葉渺眼前漸次亮起。
葉知微牽着葉渺穿過一座座燈光璀璨的拱門,然後在一個攤位前停下。葉渺從葉知微手裏接過一盞兔子燈,月色如水般傾瀉在他們二人身上。葉渺眨了眨眼,無端覺得眼前的繁華盛景像是一場夢。
實際上這一切也的确是一場夢。夜半又一聲更漏聲響起後,天邊綻放了無數的火樹銀花。葉渺在心裏倒數着時間,待到倒數歸零後,一切繁華與璀璨如潮水般褪盡。葉渺這次閉上了雙眼,再次睜開時,他發現自己正端坐在方寸山上。葉知微又恢複了他半死不活地靠着樹坐着的姿态,此時正看着他笑。
時間被無限拉長的幻境交替出現又消失,人間千秋已過,而方寸山上卻似乎只過去了短短一個剎那。天光雲影盡數消卻,待到葉渺去人間走了一遭後,回過頭,卻驀地發覺,能夠稱為“真實”的,竟也只有身處的山,以及眼前的人。
方才那一遭耗費了葉知微不少氣力。靠着樹休憩片刻後,葉知微笑着問葉渺:“如何?”
葉渺很久都沒有說話。葉知微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而後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輕柔地撫在葉渺的臉上。
眼底的皮膚上傳來微涼的觸感,葉渺眨了一下眼,才發覺有淚珠從眼眶中掉落。
葉渺一怔,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而直到這時他才發覺,原來自己在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