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花
有花
雖說是葉渺正式拜了個不痛不癢的師父,他平日的生活還是要繼續的。傍晚,葉渺告別葉知微後回到家,葉渺一邊喝着菜粥,一邊和葉安交代着白日裏發生的事情。
“我已經拜那個人為師了。”葉渺說,“他還挺好說話的,不僅同意我每天都回家,還說我在這個過程裏可以随時退出。阿哥,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葉安聽了,笑着說:“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還是不要中途退出的好。聽說修士修煉大都清苦又艱辛,渺渺既是認定了師父,那就跟着師父好好修習,不回家也是可以的。”
葉渺連連點頭,內心卻依然覺得他應當每日都回家看看的。這一日就這麽平淡地又過去了,第二天葉渺又起了個大早,照例是先去了鎮子上的醫館。
而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葉渺前來,醫館的大門是緊緊關閉的。這是很少見,或者說是絕無僅有的情況,葉渺回憶了一下,發現他被李先生拒之門外的經歷似乎還是第一次。
他推了一下門,沒推動。葉渺俯下身子,眯起眼從門縫往裏看了看,依稀看到一根橫着的木質門闩。
所以門是從裏面被鎖起來了?
李老先生沒有另外的住所,平時便住在醫館的隔間裏。這間醫館面積不算小,出了後門還有一方小小的院落,葉渺時常也會看到李先生靠在躺椅上在院子裏半眯着眼曬太陽。
鎮子上只有這一家醫館,因而李先生的醫館總是每日點燈到很晚,而後才會打烊,關門落鎖後,便是李先生的休息時間了。這個時間點若是放在以往,李先生應當早早地就起床開張了。而如今大門依然緊閉,葉渺琢磨着,心想應當是李先生還沒睡醒罷。
然後他又一時犯了難。他覺得自己或許應當幫忙叫醒睡過頭了的老先生,又隐隐覺得随意吵醒別人是一件不太禮貌的事。橫豎做不出決定,于是葉渺就蹲在門口認真地糾結了起來。
不多時,便有一個婦女抱着孩子前來問診。她看到醫館緊閉的大門和門口蹲着的小人後微微訝異了一下,而後便認出了這個蹲着的人是誰,又調笑道:“哎呀,渺渺。你不進去幫老先生幹活,蹲在這裏作甚?”
葉渺聞聲擡頭望去。這個婦女他認識,似乎是因為孩子總有些傷寒的毛病,因而時常來老先生這裏抓藥。面對認識的人,葉渺便也沒了那麽多顧忌,如實道:
“林姨,我來的時候這個門就一直從裏面鎖着,可能是李先生還沒睡醒,我等着他來開門呢。”
林姨聞言,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神色稍稍一怔。她快走了幾步上前,把葉渺扒拉開,而後重重地敲了幾下門。
葉渺還在狀況外就被一掌給扒拉到一邊去了,而後他聽到林姨很大聲地隔着門喊話的聲音:“先生,大夫,老先生?你在屋裏嗎?醒了的話就來開開門,渺渺在門外等你呢。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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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沒有回應,林姨就把門拍得更大聲喊得更大聲。就這麽拍了一會兒,在葉渺覺得這小破木門都快要被林姨給拍散架後,門縫中才傳出了李先生語調拖長的聲音:
“來了,來了。大清早的吵甚麽,我這不是來了嘛——”
然後李先生拔掉門闩,給門外的二人開了門。門開後,林姨看到李先生精神抖擻的模樣,先是松了口氣,而後有些生氣道:“你這是做甚麽嘛,醒着就早說一聲,吓死個人了呦。”
李先生開了門後,略帶歉意地看了一眼怒氣沖沖的林姨,道:“人老咯,越來越不中用了,睡過頭啦。”
然後他又去看葉渺,笑眯眯着:“小葉子,今天也來了?”
葉渺的神情微怔。雖然門裏一片打鬧玩笑的祥和之氣,可他就是看到了充斥在空氣裏的,濃郁的,不知名為何物的悲傷。李先生把他們幾人招呼進屋,然後對林姨交代道:“讓小葉子給你抓藥吧,他熟悉這個。小葉子,還是和前幾天一樣。”
然後李先生轉身進屋,慢吞吞地挑着食材,思忖着給葉渺燒什麽早飯。葉渺很快就給林姨抓好了藥,包好遞給她後,葉渺又蹬蹬地溜到廚房門口,對着裏面喊道:
“李先生,我去鎮子上買早飯給你送來吧。你不要忙啦,去院子裏曬曬太陽吧。”
李先生停下手中的事,對葉渺笑着招招手:“小葉子長大咯。”
于是葉渺拿了錢袋子,一路跑到了鎮子上的早餐鋪。葉安平時會在葉渺身上放一些錢,好讓他去買喜歡吃的東西。又不會放太多,擔心葉渺被騙。葉渺買了李先生愛喝的粥和桂花糕以及自己喜歡吃的包子,被早餐鋪主塞了一個茶葉蛋,又被捏了一下臉,就拎着食盒和油紙袋往醫館跑。跑到半道,葉渺就又被一個和他同齡的男孩給拽住了。
“葉渺,你也在啊?手裏拿的什麽,我看看……”
葉渺眼疾手快的,一個閃身躲過了男孩的鹹豬手攻擊,而後又責備道:
“這是我給李先生買的早飯,不能給你。”
抓住他的男孩名叫徐凜,就是那個時常會拉着葉渺去書塾外偷聽夫子講課的主。徐凜家裏也十分清貧,和葉渺在書塾外碰見的次數多了,一來二去的,二人倒也算是混熟了,經常在一起讀書寫字或是分吃零食。
這廂,徐凜聽到葉渺說這是給李先生買的,也便不去奪了,撇撇嘴,又道:
“那你先回去和李先生吃飯吧,吃完了記得來學堂外找我,我在那裏等着你,聽說夫子今天講古來聖賢的詩集哦。對了,你今天還要上山嗎?”
然後沒等葉渺回答,徐凜又繼續喋喋不休着:“哎呀你今天就別上山了嘛,你這幾日每次都在山上一待一整天,想找你玩都找不到。說來也怪,我找遍了這鎮子周圍的山,都沒在哪座山頭上找到你。你可真是難找。”
葉渺伸手把他扒開:“這有什麽的,那麽多山,誰知道你有沒有跟我在同一個山頭上。就算在,那麽大的山頭,你找不到我不是很正常?”
徐凜嘿嘿笑着:“好吧,好吧。今天你要答應我,跟我一起去聽夫子講課,然後陪我去玩。以後有機會的話,也帶我去看看你經常待着的山頭呗。”
葉渺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不是他心眼多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在做什麽,主要是既然葉知微自稱是仙人,那仙人是不是都是避開凡塵的世外高人?葉知微會不會也不喜歡被別人打擾?
他思來想去,還是只答應了徐凜要去陪他偷聽夫子講課,以及日後有時間跟他一起出去玩。至于能不能帶他去方寸山,葉渺還是決定姑且先問問葉知微的想法。
聊了這一遭後,葉渺告別了徐凜,加快步子跑回了醫館。李先生正在閉目養神,葉渺拿出還溫熱着的粥和熱包子,和李先生一起吃完早飯。而後,葉渺照常幫李先生做了些活,便匆匆地趕去了和徐凜約好的地方,兩人又偷偷地溜到學塾的窗臺外蹲着聽書。
夫子是一個落第秀才,考了半輩子都沒考出什麽名堂來,于是便放棄了這條科考之路,轉而在鎮子上辦了一家私塾,平日裏以講授名家詩書經文為主,偶爾也會談兩嘴他自己寫的那酸不溜秋的文章,再抱怨幾句懷才不遇啊壯志難酬啊雲雲。
葉渺這次是被強行拉來的,因而他聽得有些心不在焉。葉渺手裏拿着一根小樹枝,一面聽夫子絮絮叨叨地講詩,一面在地上默寫着他記住了的詩句。
夫子正在講《金縷衣》。不知這首詩又哪裏引起他的共鳴了,葉渺聽到夫子的聲音異常的激動,有時慷慨激昂得過了頭還被自己嗆到,然後就開始不住地咳嗽。
于是葉渺就聽。夫子講“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就說你們這些孩子啊別早早地把追求功名利祿當成人生的第一要義,莫要辜負少年時啊!然後又講“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說要是有花開了,趁着花開宜折就趕快去折了,別等到花都謝了才去折個空枝,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去哭!
葉渺兢兢業業地在沙地上寫着字,寫到“花開堪折直須折”時又一時卡了殼,忘了是“花開堪折”還是“有花堪折”。他停了一下,想等夫子再重新念一遍這句詩。然而夫子就像是故意跟他對着幹一樣,一改他絮絮叨叨啰嗦的本性,竟真的只念了一遍,就又去講什麽蘇大名士的詩賦,一臉痛心疾首地惆悵着嘆息人可真是如滄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樣渺小。
葉渺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到底是“花開”還是“有花”,頓時便有些索然無味。他想問問徐凜,又對上了徐凜眼中清澈的愚蠢和茫然,心裏便明白這小子估計又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出,便也打消了問他的念頭。
于是葉渺便公然地盯着樹葉發起呆來。他發着發着呆,就又想起了方才沒聽清的詩句。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葉知微。
“花開”還是“有花”?說起來,方寸山上也一直有樹有花。葉知微不知道有什麽法力,動動手指就能在樹枝上開出一朵花來。
前一天葉知微帶他初步感受“氣”的存在,那時候葉渺還有些沒進入狀态,因而一臉懵地就結束了。現在再回想起,葉知微似乎是讓他感受一朵憑空而生的花?
葉渺的神思不知不覺就跑到了九霄雲外。他胡思亂想了一堆,最後想到的,是葉知微前一天臨別時對他說的話。
“以後幾日也都過來吧,我帶你看看這座山。”
葉渺蹲在樹下,大腦放空了好久,才突然腦筋一跳,當即就扔下樹枝,和徐凜道了別,說你自己先聽着吧,我就不陪你了。徐凜問他為什麽,葉渺就說因為這幾首詩他以前都讀過,而且夫子講得很無聊。然後徐凜就擺擺手,說那你就先走吧。
葉渺一離開就直奔着方寸山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明白了什麽,總之葉渺的腦子裏現在就只有一個念頭:
我得去山上看看,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