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非要收我為徒

第6章 方寸

方寸

葉知微方才說的，葉渺聽明白了多少，葉知微不知道，葉渺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他們二人似乎都不是很在意這個，囫囵吞棗一般，一個裝作自己講透徹了，一個裝作自己聽明白了，于是二人便又相安無事地接着聊了下去。

葉渺環視四周，又問了一個他先前一直好奇的問題：“師父，師父。我以前聽說，修仙的人都有門派啊，宗門啊什麽的。那我們呢？我們也有嗎？”

葉知微對葉渺左一個“師父”右一個“師父”感到無比受用。他摸了摸葉渺的小卷毛，柔聲道：“這個，自然是沒有的。”

“所以只有這個山頭？”

“嗯，只有這座山。”

“……”

“怎麽了？你可別小看了這座山。‘方寸之間，自有天地，細微之處，自有乾坤。’這座山可不是什麽普通的山，其中個中玄妙之處，等你日後就知道了。”

葉渺又開始覺得他可能是被騙了，畢竟這座山頭除了風景秀麗了些外他還真看不出有什麽玄機在。葉知微看他一臉委委屈屈的樣子，又覺得有些好笑。他想了想，還是告訴葉渺：

“其實以前是有的，但是現在沒了。你就當作從來沒有過吧。”

葉渺眨眨眼：“沒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葉知微面色沒有任何的不耐，盡可能詳盡地給他解釋着，“不小心惹了別人，然後被踏平了。”

葉知微在說這件事時，神色始終淡然，像是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葉渺從他的神情中看不出葉知微的心情如何，但宗門被毀這種事，葉渺稍微置身處地地想想，還是覺得這應該是一件很讓人難過的事情。

于是葉渺伸手拽了拽葉知微的衣服，仰起臉道：“師父，你別難過了。門派沒了可以再建，只要人還在，就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

葉知微正在慢條斯理地用手指梳理着發絲，聞言垂眼瞥了一眼葉渺抓着自己衣服的手，心想這小呆子連話都說不通順，就開始大言不慚地要再建一個宗門了。

他又揉了一把葉渺的腦袋，嗓音溫和道：“誰說我難過了，就算別人不來，我自己早晚也有一天要把這個宗門給推平……好了，不說這些了。小葉子，今天是你拜師的第一天，心情如何？”

葉知微三言兩語就把葉渺的關注點給轉移走了。葉渺皺着眉，認真思考了片刻，才道：“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就是與平常相比多出來了一個師父罷了。

“真的沒有？這可是凡人終其一生都難得一遇的仙緣。從今天開始，你就要走上一條與你過往的人生完全不同的路了。”

葉渺倒真的不覺得這是一件什麽很值得拿出來反複說的事。人生大道三千，有人從商有人從農，也不乏大許人等寒窗苦讀數十年以求金榜題名一日，居朝堂之上或處江湖之遠的都大有人在，求仙問道也不過是無數選擇中的其中一條罷了。

葉渺總覺得葉知微有心在吓唬他，實際上葉知微的确有着這方面的心思在。見葉渺不說話，葉知微又問他：

“那你想過嗎，如果你沒有遇到我，那你的人生會走上一條什麽樣的路，過怎樣的生活呢？”

葉渺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什麽叫“如果沒有遇到葉知微”。明明遇到葉知微并且拜他為師這件事才是無數個偶然之中的那一個很小很小的可能性。如果葉渺沒有被葉安撿走帶回家，如果葉渺沒有被好心的李先生收作藥童，如果葉渺沒有背着背簍走上方寸山，那麽他連見到葉知微的機會都沒有。而即便陰差陽錯間他們見面了，葉渺也有可能根本不會答應當葉知微的徒弟。

明明這個假設之外的一切才是葉渺的正常生活軌跡，葉知微卻把他遇到他這件事說得理所應當的，像是什麽必然會發生的事一般。

師父提問了，葉渺自然也是要回答的。葉渺回答這個問題并不難，畢竟這個答案已經在他心裏被反複在無聲中默念了很多很多遍了。

“我要讀聖賢書。”葉渺說。

葉知微像是來了點興趣：“嗯？怎麽個讀法？”

怎麽讀？

還能怎麽讀，葉渺心想。

就想古人聖賢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他可以跟着私塾老師上課，聽夫子講書，然後去報名參加科考。他記得要通過縣試和府試後才能被稱為“童生”，然後去考秀才，上秋試。再然後……好像就可以進京參加會試了？考中會試後就可以去到紫禁城的大殿，聽說還可能會親眼見到天子呢。

葉渺一邊查着書籍一邊到處打聽，堪堪拼湊出了一個“如何讀聖賢書”的流程來。葉知微只是聽他講，偶爾笑眯眯地問他一句“然後呢”，葉渺就又接着說下去。

然後就是中舉，中舉之後呢？葉渺聽說中了進士後會有插花游街，或是曲江宴飲，然後新進士們去大雁塔題上自己的名字，再參拜魁星。接下來是不是就要見天子了？皇帝會在殿前召見新考中的狀元啊，榜眼啊之類的人，然後就可以入朝為官，開始輔佐朝堂，也算是實現了一生的理想。

葉渺幹巴巴地說完，發現葉知微還在問他“然後呢”。這樣的确是走不完人的一生的，那然後呢？接下來的歲月呢？

“然後。”

“然後……然後當然就是一直在朝堂上給皇帝做事，直到……衣錦還鄉？嗯……”

葉渺苦思冥想着，又道：“是不是還要娶妻生子，或者說是相夫教子？我聽說人都是要娶妻生子的，然後再培養下一代。這樣社會才能歷歷代延續下去。”

葉知微這時候沒問他“然後”了，而是又道：“你覺得呢？你覺得這也是必要的？”

于是葉渺又開始思考。葉安沒有娶妻生子，只撿了他回來。李先生也沒有娶妻生子，也沒有撿小孩，至今仍是孤身一人，獨自守着他的那間小小醫館。私塾的夫子好像也沒娶妻生子？葉渺從童生們的口中聽聞過只言片語，只知道他養了一貓一狗，未曾聽聞有過老婆孩子。

那應該就不是人生必要的。葉渺便誠實道：“我覺得不是。”

葉知微不知道又從哪掏出了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風：“我也覺得。不過也的确沒什麽是人活着必須要去做的事，讀萬卷書不是，行萬裏路也不是。”

葉渺問他：“那什麽才是？修仙是嗎？”

葉知微則笑了：“我方才剛說過，沒有什麽是你必須要做的，修仙自然也不是。但可以是你想做的。”

而後他“啪”的一聲合上了紙扇，笑着說：“你跟了我自然是好處無窮也。別的暫且不提，至少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去做。”

葉渺神色愣愣的：“不是要修仙嗎？”

“邊修仙也可以同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葉知微說着，還真拿出一本書來卷在手心裏，搖頭晃腦的樣子倒是有些像是學塾裏那些滿肚子墨水的老師了。

葉渺有心想問他這些個書啊扇子啊都是從哪弄出來的，又不好打斷葉知微說話，于是便暫時作罷，又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來。

“這是我想要跟你講的第一件事。小葉子，雖然你已經做了我徒弟了，你也依然可以選擇你想要的任何生活。考取功名也好，日行萬裏也罷。只要是你認為是必要的，那你在這個途中便随時都可以退出。我不會就此困住你的一生。”

凡人的一生還是太短了。

葉渺則頓時有些肅然起敬了。也不為別的，利己是人生來便有的天性，葉知微這番話說得可謂是大公無私又大義凜然，把葉渺可能會萌生的所有退路都擺到面前了，并且告訴他，他随時都可以挑一條路就此結束，然後離開。

葉渺再不表态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于是葉渺也認真道：“師父，你放心吧。我已經決定要跟着你了，那以後就只會跟着你，不會中途退出的。”

“那樣最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日後可不要反悔了。”

葉渺鄭重地點了點頭。葉知微似乎很滿意，而後開始正式帶着葉渺入門。

入門的第一步就是感知“氣”。“修仙嘛，其實也不是什麽很深奧的東西。”

葉知微說着，稍稍調動神識，便有長風而過，有花出落。

“用俗話來說，就是人化萬物與自然為己用。因而境界愈是高遠，便愈是接近于‘天人合一’這一理念。借自然之力之前要先感知到‘氣’的存在。給，你感受一下。”

剛才還在大談特談人生理想，葉知微換了個話頭就開始正式教他修仙了。葉渺反應照例滿了半拍，而後才後知後覺道：“哦，哦，好。”

……但是，感受什麽？

葉渺一臉懵，又怕問了之後葉知微嫌他笨，便收起了話頭，屏着氣息，用心“感受”了起來。

春寒料峭，枯枝搖曳。鳥鳴在空谷中回響，在湖面上泛起陣陣漣漪。葉渺看到有花自半空飄落，而後被山間氣流裹挾，竟是靜止在了半空。

片刻後，葉渺聽到葉知微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另一端響起：“感受到什麽了？”

葉渺閉了一下眼後又睜開，誠實道：“有點冷。”

然後他就聽到葉知微笑了。葉渺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對自己學什麽都慢這一點還是比較心裏有數的。葉知微則沒有對此評價什麽，只是用手指捏了捏葉渺的臉，跟他又講了一堆不說人話的大道理，告訴他不急于一時。

“以後幾日也都過來吧。”葉知微這麽說。

“我帶你看看這座山。小葉子，你以往成天只盯着這一畝三分地的草藥，還沒完整地看過這座山的模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