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父
師父
第二天一早,葉渺難得提前起床,并像從前一樣先去了李老先生的醫館。或許人到了一定年紀後睡覺時間便會減少,葉渺自覺已經起得足夠早了,等他披着晨露趕到醫館時,李先生早就已經捧着茶杯坐在躺椅上了。
看到葉渺後,李先生像以往無數次那般樂呵呵着:“小葉子,今天又來啦?”
他現在看上去倒是生龍活虎的,絲毫不見前一天那般的疲态與老态。葉渺鑽進裏屋,從廚房裏拿了三個包子和一碗粥,慢吞吞地吃了起來。吃完後,葉渺發現他昨天背回來的藥草簍還在原地放着沒動。于是他洗洗手,又新打來一盆水,開始細細地清洗草根。洗完後,葉渺學着他看到過李先生曬草藥的樣子,把草藥又鋪平曬好。做完這一切後,葉渺重新背起小背簍,對李老先生道:
“李先生,我吃好了,我去山上咯。”
李先生笑着和他道別。葉渺沿着鎮子上的小路一路向西走,沒多久就走到了方寸山腳下。這裏依然不見他人蹤跡,葉渺撥開雲霧,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去。
山路蜿蜒而曲折,葉渺有心想找前一天碰到葉知微所在的地方,又不知道從哪裏找起。他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山林裏繞了又繞,才想起來上次葉知微似乎是出現在一棵很高很高的樹上。于是葉渺又換了個目标,開始循着山上最高的那棵樹前行。
這次他費了點勁才找到了葉知微。葉知微果真還坐在這棵樹下,和昨天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姿勢。葉渺踩着落葉走上前去,幾乎是在葉渺腳下發出細微的聲響後,葉知微就睜開了先前一直閉着的雙眼,就這麽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
葉渺也回到了昨日裏他坐着的位置,也學着葉知微盤腿坐下。而後他張了張口想叫他,又一時對稱呼犯了難。
直呼長輩全名似乎有些不敬,跟着叫先生又有點怪怪的。于是葉渺什麽也叫不出來,最終就什麽都沒叫。嘴張開後又合上了,從坐下後就幹瞪着眼看着葉知微,一句話也不說。
好在葉知微率先就開了口,一點也沒有含糊地直奔主題:“考慮得如何了?”
葉渺已經差不多做好決定了。他微微仰着頭,看着葉知微說道:
“我和家裏人商量好了,我堂兄已經同意我拜你為師,跟着你修仙了。但是有個條件。”
葉知微看葉渺一臉嚴肅的小樣,心裏不免有些好笑,問他:“說說看,什麽條件?”
葉渺深呼一口氣,繼續說着:“條件就是,我不能跟着你離開這個鎮子。就算你以後是我唯一的師父了,我也是要每天都回家的。”
說完後,葉渺就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有關修士的傳言葉渺也道聽途說了不少,他大概知道修士們往往都會聚在一起建立個什麽門派法宗之類的,然後大家都在一起修煉。雖然葉知微看起來不像是有什麽宗門的樣子——要不然他為什麽會獨自一人待在這座沒人的山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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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哪怕如此,葉渺還是有些擔心葉知微背後會不會有什麽大門派,因而如果可以的話,葉渺還是不想離開清潭鎮去到別的地方。
好在,葉知微似乎對此沒什麽別的意見,沒有什麽猶豫就答應他了,還笑着對他道:
“當然可以。我就是想收你當徒弟,又不是要把你拐走賣了。”
那就好,葉渺心想。
所以現在葉知微就是他師父了。葉渺在從前就聽說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類的話,并且用他貧瘠的見識類比了一下。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個父親,師父又和父親同等重要,那麽一個人一生也就只能有一個師父。
然後葉渺就又開始數數,葉安是哥哥,不是師父;李先生是先生,也不是師父;講書夫子是……講書的夫子是交了錢才能聽書的書塾老師,雖然也占了一個“師”字,但葉渺沒錢能給他,所以他就不算是葉渺的老師。
葉渺把自身周圍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很滿意地發現他現在的确沒有別的師父,那麽葉知微這個師父他就可以拜。于是葉渺很快就自我開解完畢,又仰着小臉看葉知微,眼睛亮亮的:
“那我以後就叫你師父了。”
終于把這小鬼給說服了,葉知微發自內心地流露出了些來之不易的笑來。“嗯,以後你就是我徒弟了。”
而後葉知微就沒了動靜。葉渺等了又等,沒等來什麽他想象中的“拜師儀式”——葉知微都已經閉上眼開始小憩了,葉渺才問他:“就這樣?”
葉知微又睜開眼:“嗯,就這樣。”
葉渺睜圓了眼睛,不可思議道:“沒有什麽拜師儀式嗎?或者信物?”
“沒有。還需要有什麽流程嗎?”
葉知微的語氣像是真的不知道師徒關系的締結還需要什麽儀式,葉渺就更不知道了。葉渺看葉知微一臉理所應當的樣子,自己也變得自信了起來:“那應該沒有吧。”
葉知微點了點頭:“這不就行了。好了,做了我徒弟就不用再那麽拘謹了。作為師父的第一要義就是對徒弟知無不言。小葉子,在帶你入門之前,你有沒有什麽想問的事?”
而後,葉知微頓了頓,又補充道:“想知道什麽都盡管問。關于我,關于修士,關于通天之路的。只要你問了,我就會講給你聽。”
葉知微很顯然對從“一個陌生的白發怪人”到“葉渺的師父”這一身份的轉變接受迅速而良好。葉渺還有點沒進入到眼前這個人搖身一變就變成了自己的師父的這一狀态裏,空空的大腦還沒從恍惚和怔愣中走出來。然後他又漫無邊際地想,別人的老師都是拿着書在講臺上講課,哪有老師什麽都還沒講呢,就讓學生先提問的。
葉渺不太知道問什麽。他又看了看葉知微靠在樹幹上的身影。葉知微似乎總是要靠着什麽才能坐直身子,葉渺第一次見他時,葉知微坐在樹上,葉渺看不清樹上的葉知微的身影。然後葉知微就從樹上飄了下來,依然沒等葉渺看清楚,葉知微就又靠着樹幹坐下,端的倒是一派清風道骨的模樣。
于是葉渺就問了第一個他一直好奇的問題,問之前還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師父。
“師父,”他說,“你為什麽一直坐着啊?為什麽不站起來?”
意料之外的問題。葉知微掀起眼皮,還是耐心地回答他:
“因為站着很費勁,很累。”
葉渺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他安靜了片刻,發現葉知微還是一副等着他問什麽的樣子。葉渺躊躇了一下,又想了一個別的問題:
“那,師父,你今年多少歲了啊?”
葉渺一直先入為主地覺得葉知微應該年齡不小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葉知微一頭惹眼的白發。他聽聞過修士的壽命比凡人要長得多,卻聽漏了修士到底會不會變老。葉知微自稱仙人,應該也是屬于不會老的那一種,所以容貌才依然如同青年一般?
葉渺很快就被自己全是漏洞的邏輯給說服了,而後又眼巴巴地等着葉知微的回答。葉知微像是短暫地回憶了一下,便道:“記不清,應該有一百多歲了吧。”
“哇,”葉渺由衷地贊嘆道,“真好啊。”
他這次說的不是“好厲害”了,而是“真好”。葉知微挑起一邊眉,問他:“好在哪裏?”
“這是很長的一生啊。”葉渺說,“尋常凡人都活不到這麽久呢。不過幾十年光景而已。”
葉知微笑了笑:“你入了仙途也會活得很久。修士入道的第一門課,修的便是長生之道。等你在這條路上走得遠一些就知道了,百年光陰也不過是三萬餘天,再漫長的人生也不過是朝暮與四季輪轉的彈指一瞬。哪怕是那些半步化神的大能們,若是想要同天地同壽,尚還差得遠。更遑論我們這些芸芸衆生呢?”
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繼續道:“你口中的一生,也不過是白駒一剎,忽然而已。”
葉渺被葉知微唬得一愣一愣的。在葉知微口中,他這個活了一百多年的仙人尚且是“芸芸衆生”,那葉渺,包括葉安、李先生、夫子等等,甚至都活不了三萬天。葉知微之流的人是不起眼的衆生,那他們這些人呢?是天地蜉蝣?還是滄海一粟?
葉渺又難免想到了他先前一直在思考的那個問題: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長?他發着呆,直到聽到葉知微的聲音再次響起,葉渺才回過神來,他剛才似乎把內心所想都不小心說了出來。
“人的一生啊。”
葉渺才十五歲,無論是作為少年時期的凡人來講,還是作為以後的漫長的仙途來說,這個問題都有些為時過早。葉知微沉思着,思索要怎麽給這個腦子轉不過彎的小孩一個具象化的表達。擡眼間,恰好看到枝頭一朵紅花被清風拂落。
葉知微心念一動,指了指葉渺頭頂,道:“看上面。”
葉渺聞聲望去。葉知微他擡頭的空隙中,手指捏出一個法訣。于是葉渺便看到一朵桃紅色的花苞憑空出現在這棵古木的枝頭,而後生長,盛開,又迅速凋零。
花瓣凋敗的那一剎,時間仿若被無限拉長,氣流、溪水,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随着時間的流動而一同變慢。葉渺睜着眼,看着那朵花從樹枝上緩緩飄落。這是一個很慢,很慢的過程,慢到葉渺以凡人的肉眼便可看清花瓣飄落的軌跡。
葉渺不自覺地伸手,想要把它接在掌心。他伸出手的那一個瞬間,山谷間像是有了彈性一般,被拉長的時間瞬時便又恢複了常态,山川溪谷的流速盡數回歸平常。“啪嗒”一聲,葉渺的手還沒觸碰到花瓣的邊緣,這朵桃紅色的花就在空氣中急速下墜,直至掉落于地。
葉渺的神情怔怔的。他垂眼注視着空蕩蕩的手心,只覺得內心也是前所未有的空曠與悵然。葉知微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讓葉渺回神,而後問他:“看到什麽了?”
葉渺依然垂着頭,低低道:“我沒接住。它明明已經掉得很慢了,但我還是沒接住。”
葉知微看着他,伸出手輕輕揉了一下他的頭發:
“其實它掉落的速度并不慢,”葉知微緩慢道,“只是你想要接住這朵花時,它掉落的速度便會無限度地加快。”
葉渺愣愣地看着他,聽得稀裏糊塗的,還不忘點點頭表示他在聽。
葉知微覺得自己已經胡扯得差不多了,點到為止得剛剛好,然後看到葉渺依然一臉懵懂和期待地看着他。于是葉知微又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最後對葉渺說:
“人的一生差不多也就是如此。”
“小葉子,你接不住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