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非要收我為徒

第4章 長生

長生

葉渺回到清潭鎮時，正逢夕陽晚照。晚歸的行人行色匆匆，葉渺混跡在人群中，在回家之前先去醫館給李先生送了一次藥草。

在離開方寸山之前，葉知微像是感覺到了葉渺情緒的莫名低落，在他臨走時特意問了他今天是來摘哪種藥草的，又頗為慷慨地動動手指就給他摘滿了整整一筐，好讓他不至于空着手回去。

葉渺回到醫館時，李先生正在給一個病人把脈看病。葉渺沒去打擾他，把背簍放下，然後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安安靜靜地翻看着一本中藥學的書。

他看醫書的時候不太過腦，基本上就是認個字和圖。等李先生那裏結束後，葉渺才擡起頭，從他手裏接過一包高粱饴。

李先生捏着葉渺的臉，笑得眼尾處都露出了明顯的細紋，像是歲月在這個老人臉上雕琢過後留下的痕跡。

“今天的小背簍很滿喲，小葉子越來越能幹了。”

葉渺伸手揉了揉臉上方才被捏過的地方，又用手指撫上了李先生眼尾的皺紋。

他不知道李先生的完整名字是什麽，只知道他姓李，鎮子上的人都叫他李先生。別人都這麽叫，葉渺也就跟着這麽叫。

葉渺第一次見到他時，李先生便已然是一副老态龍鐘的模樣。如今幾年時間轉瞬即逝，李先生則更像是一個行将就木的老者。數十年光陰彈指而過，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餘下沉重的滿目風霜。

葉渺輕輕撫摸着李先生眼角的皺紋，嘴裏小聲嘀咕着：“怎麽好像更多了……”

李先生還在笑着，笑得眼睛都幾乎眯成了一條縫：“老身活得已經夠久了，差不多也要走到頭咯。”

葉渺不愛聽這話。他收回手，拆了一塊高粱饴塞到嘴裏，悶悶道：“你才活了六十年，怎麽就要走到頭了。一點也不久。”

老先生還在笑：“咋個就不久嘞？人這輩子也就幾十年光景，我已經活了好長時間了。”

葉渺還是不懂。自古以來便不乏尋求長生之道者，更有帝王将相終其一生苦苦尋找不老不死之法。他聽聞善良的人會長命百歲，李先生是個善良的人，可他的年歲明明才将将過了百年的半數，便要行至終途了嗎？

想着想着，葉渺又想到了葉知微。葉知微看起來像是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他有百歲之長嗎？若是踏上這條漫漫仙途，歲月便可長達無窮盡之處嗎？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長？

葉渺心裏難受。他伸手拽了拽李先生的衣角，仰起小臉，認真地說道：

“李先生，你要長命百歲。”

李先生長久地注視着他。落日的餘晖透過窗棂拂映在他的面龐上，寧靜而慈悲。

“回去吧，小葉子。該回家了。”他說。

*

葉渺推開家中瓦房的門，葉安剛好正在做飯。他今天從集市上買了一整只雞，切開半只炖在鍋上，另外半只密封好了後放進水井裏保鮮。見葉渺回來，葉安擦了擦額角的汗，對他露出了個爽朗的笑：

“回來了？去打點水洗洗手，雞湯過會兒就好。”

葉渺聽話地去洗掉手上沾到的塵土，然後鑽進廚房，在葉安身側繞來繞去。

“阿哥，阿哥，要我幫你嗎？”

葉渺發育比同齡的少年要晚一些，現在才剛剛跟竈臺一樣高。葉安自然不會讓葉渺幫忙，幾下就把葉渺趕出了廚房，讓他回屋去看書。

“去去，你不是要讀聖賢書考取功名嗎？還不趕快抓緊用功。”

葉渺撇了撇嘴。他從前是做過什麽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夢，而後又被現實無情擊碎。擊碎他的其中一方面是家裏的條件，更重要的則是他本人的智商。葉渺曾經偶然讀過幾篇科考儒生寫的經論和政論，當即便驚呼，心道這種文章他自己是絕計寫不出來的。于是現在葉渺雖然依然喜歡讀書認字，但也早已不去想什麽朝廷啊做官啊之類的，只想跟葉安一直把日子安穩地過下去。

葉渺溜回房間，開始專心致志地讀書寫字。晚飯很快就好了，被葉安從裏屋叫出來後，葉渺跳上椅子，捧着一碗湯，一邊喝着，一邊順便把葉知微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跟葉安說了。

葉安起初眉目間有着微微訝異，似乎是在回想葉渺口中的這座山頭究竟在何處。在聽葉渺說完所有細節，以及葉知微想收他為徒時，葉安罕見地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們這些小街坊裏的布衣與庶民階層，對這種不可言說的力量總是有種近乎于迷信的向往。雖然葉安并沒有親眼見到葉知微所謂的“施法”現場，他從葉渺寥寥幾語的描述中也很難對這位神秘的山中仙人産生什麽惡感。

若是葉渺真的能夠被高人看中，領入傳言中所說的什麽“仙途”，無論能否修得成果，是不是至少要比跟着他生活一輩子，就這麽蹉跎而過一生要強得多呢？

但如果這人是騙子呢？會是騙子嗎？根據葉渺說的，他對葉渺好像也沒有什麽別的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些法術是真的嗎？葉渺親眼見過了，也沒有什麽懷疑，應該是真的罷。

葉安說服了自己，又開始想別的事。他想，葉渺這人嬌氣得不行，還笨手笨腳的，腦子很多時候都比別人反應慢半拍，從小他就擔心葉渺會被同齡人欺負。要是真跟了人去修這幺蛾子的仙，會不會吃很多苦？葉渺會不會受不了？

他心裏想了一茬又一茬，葉渺則對葉安的內心活動一概不知。他喝完最後一口雞湯，而後對葉安說：

“阿哥，你放心吧，我都聽你的。你要是擔心我，我就去跟那個仙人說了，然後以後再也不去這座山了。”大不了換一個山頭繼續采藥，反正也就是多走點路的事。

葉安嘆了口氣，輕輕揉了揉葉渺的腦袋。

“你這是什麽話。渺渺，阿哥不會替你做決定，尤其是這種這麽……重要的決定。”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阿哥只希望你能過得好，你能過好比什麽都重要。這件事聽你的，你要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話，便跟着這位師父走吧。不管修成什麽結果，去看看至少也不是什麽壞事。”

葉安笑着，又說：“但是，如果你在外面累了倦了，不想繼續闖了，家裏的大門随時都為你敞開。家永遠是你最後的避風港。”

葉安終歸是一介凡人，尚且不懂得修真途是一條不歸路，踏上便難以回頭。同時也不懂得人生如蚍蜉蝼蟻，一生短短數十年光陰眨眼便過去了。沒有想過修士的壽命非凡人可比拟，等到葉渺在這條路上走得倦了，他的一生會不會早已走到盡頭，能否還能有力再打開家門迎接他。

葉安沒能想到的事，葉渺就更想不到了。先前在李老先生那裏短暫的思考，什麽長命百歲，什麽人生苦短都統統被他忘了個幹淨。葉渺只覺得心頭酸酸的，眼睛也開始發澀。他放下碗筷，低着頭道：

“就算我在外面認了師父，我也不會忘了你。阿哥，我一定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葉安別的不懂，但他還是明白的，師徒與凡間的師生還是有些微的不同。葉渺一旦拜了師，那他的師父便成了他在塵世外的唯一牽絆。若是師父要帶他去很遠的地方修煉，葉渺想随時回家，或許真的就是一種奢望了。

……想這麽多，要是葉渺被外面的世界牽絆住，而不願再回到這個小小的鎮子上呢？

葉安低頭看了看自己由于長年累月地幹活而有些粗糙生繭的手掌，自嘲地笑了笑。

*

晚飯後，葉渺照例主動收了碗筷，搬來了一個小凳子，站在水池邊和葉安一起洗碗。然後葉安點了一盞油燈，在微弱的燈光下仔細縫補着衣服。葉渺則又拿來一本書，湊到葉安身旁和他一起分着這點亮光，默念着書頁上的經文和注釋。

他讀到先賢時期的莊子，手指在書頁上比着，停留在了“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這句話。葉渺停下來思索了一下，沒想出什麽所以然來，就又繼續讀。而後他讀“操有時之具而托于無窮之間”，便想到了葉知微，想仙人究竟能夠活多久。又讀“忽然無異骐骥之馳過隙也”，葉渺想到了李老先生說他自己的生命要走到頭了，想凡人的一生會有多長。

讀着讀着，葉渺就忍不住有些犯困。他打着哈欠洗了漱，然後就滾到床的最裏側閉眼睡覺。沒過多久，身側傳來了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葉渺就知道葉安也上了床。于是他便安心地又滾了回去，手腳并用地纏在葉安身上，堂而皇之地在堂兄身上取暖。

葉安的這間瓦房只有一張床，從葉渺被撿回來起，兄弟二人便一直是依偎着入睡。葉渺腦袋沉沉的，在入睡前，他的大腦裏又不經意間閃過葉知微的身影，以及他白日裏對自己說過的話。

……拜師，然後修仙，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條路嗎？

葉渺想着想着，就沉沉地進入夢鄉。等睜開眼，便又是全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