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47
Chapter47
窗外驚雷滾滾, 千萬道水箭貫穿烏壓壓的雲層,将天地變為鉛灰一片。
雷硯怔怔地站在那裏,聽着暴雨侵襲玻璃的雨聲,喉嚨劇烈滑動數下卻沒能發出一聲來, 像是突然忘記了要說什麽……又或者, 是被方才聽到的、匪夷所思的話驚得失了言語。
時間仿佛在這一剎變得窒息而漫長,雷硯瞳孔難掩顫動地望着面前輪椅裏的老人, 心底陣陣冰涼。
“雷總, ”錢岱兩手平交于膝, 清清楚楚看着雷硯眼底的欲言又止, 此時竟意味不明的用了禮貌的尊稱, “那天我在品酒會上就跟你說過, 你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鹣鲽情深在圈子裏是一方佳話, 所以我很明白,像你這樣在父母恩愛兄友弟恭的家裏長大的小孩, 可能會很難相信我剛說的話。”
錢岱說的沒錯, 雷硯确實難以相信。所以此時他只能盡力以一個正常人的角度去試圖理解那番話所代表的意義,然而話頭在嘴邊囫囵半晌,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适的稱呼,只好道, “……她是已經病到認不清人了嗎?”
錢岱神情無動于衷地看着他搖搖頭, “恰恰相反。暖暖生病之後有時确實會認不太清楚人,但棠棠對她來說不一樣。或許我這樣說雷總會理解的更直觀一點——一個媽媽怎麽可能會有認不出自己孩子的時候呢?”
雷硯冰冷的雙手在褲袋裏緊緊攥着, 掌心洇出微微濕意。“所以……”
所以她是有意的。有意在自己臨死或想死時, 故意抱着斯棠一起從樓上跳下來。
“……為什麽?”
是啊, 為什麽。
雷硯自知自己沒有單純到認為這世界上的每一個“母親”都會深愛自己的孩子,以至把孩子的生命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但……為什麽?
“是她擔心自己走後, ……沈先生會照顧不好她嗎?”
錢岱神色微頓,随即卻反常地笑起來,雖然那笑異常的短暫:“當然不是。”
“或許雷總還記得,那天我同樣跟你說過,你父母兩小無猜感情甚篤,而暖暖和清河兩人和他們其實也相差無幾的,若要說,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智擎老來得女,就暖暖一個寶貝,從小那是真的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就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給她捧到眼跟前。
“可跟你父母不一樣的是,清河家裏沒有可以和暖暖相提并論的條件。除了一張臉,他要錢沒錢,要背景沒背景,就算成績還不錯……但誰又能保證他的‘成績’以後就一定能變成讓他寶貝女兒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保障’?所以當年暖暖和清河在一起時,智擎就一直反對。可是啊,暖暖那個傻丫頭就和這世上每一個盲目深陷在愛情裏的小女孩一樣,來自爸媽、學校,乃至外界的一丁點兒阻力,反而更成為了她為此付出一切的決心……無論如何,她是死活都要和他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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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硯:“所以最後她——”
“最後暖暖是如何說服智擎同意兩人結婚的?”錢岱完全猜得到他要問什麽,視線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可我剛剛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雷總?”
告訴他了?雷硯眼裏閃過不解,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
瞳孔瞬間撐大了,“您是說——”
錢岱嘆息般地點點頭,“沒錯,那傻丫頭拿死要挾她父親,如果智擎不答應兩人結婚,她就死給他看。”
雷硯:“……”
“最後智擎沒辦法——他總不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兒真的去死吧?所以只能同意兩人結婚。”錢岱邊嘆氣邊道,“而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作為一個父親,也只有盡力讓自己女兒的生活質量哪怕在自己百年之後也能過得和他生前一樣……所以他開始培養清河。”
“好在清河那孩子也還算争氣,最後一步步坐上了集團副總的位子。”錢岱繼續說着,“按理說,這該是件好事的,可那兩年,清河為了好好表現讓智擎承認自己,努力做出成績來,就差天天住在公司裏了。別說沒時間陪暖暖吃飯睡覺,就是連句話也說不上。剛開始暖暖還能靠着他是為了讓自己父親承認放心來說服自己,時間長了她那大小姐脾氣哪還能受得了?”
“剛開始還只是小吵小鬧發個脾氣牢騷,哪知後來會越來越無理取鬧。”錢岱稍稍從輪椅裏坐直了些,看着雷硯用右手在左手臂上比劃了兩下,“清河這有條三十多公分長的傷口,是暖暖拿水果刀劃的——确切點說,是清河阻攔她用水果刀劃傷自己時受的傷。
“清河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讓智擎認可他重要,但遠沒有暖暖對他重要。所以那次之後,他就跟智擎提出自己要退出公司的想法。可智擎好不容易把他培養出來,又怎麽能輕易答應,而他又愛女心切,所以最後折中下來,最後做出了讓清河停薪留職的決定。
“好在後來暖暖果真是好了許多,兩人慢慢變得和以前一樣,棠棠就是在那之後有的。可第二年年底棠棠出生後,暖暖不知怎麽回事,突然變得特別疑神疑鬼,遠比懷孕前的那段時間還要變本加厲。那時即便我們再不想,再難以接受,也只能帶她去看醫生。”
仿佛某種尖銳的東西正從雷硯的那雙黑沉的眼睛裏一點點刺進去,低垂的眼睫迎着錢岱的視線而細微顫動,他聽見他說:“……暖暖被确診為焦慮症和雙相障礙。”
簡而言之,就是精神病。
“這是個秘密。”錢岱嘆道,“因為我們不能讓這件事有機會傳播出去,所以只能采取一個最笨最沒辦法的辦法……”
“就是把她囚禁起來嗎?”雷硯冷冷問道。
“雷總,雷總。”錢岱目不轉睛看着雷硯,少頃短促笑了下,“我知道以你現在的心情,肯定會覺得這個做法不可取。可你想過沒有,若是當時我們沒有那麽做,任憑‘盛舟集團千金原來是個神經病’這件事傳播開來的後果會是什麽嗎?公司可能不受影響嗎?集團上下成千上萬個家庭可能會因此遭遇到的問題你有想到嗎?……若是這些還不夠,那不過才剛滿百天的棠棠又該怎麽說?難道要讓她以後的人生都要伴随着‘她媽媽是個瘋子’這樣的閑言碎語嗎?”
雷硯被錢岱的一番反問說的啞口無言。
錢岱扭頭看着窗外,渾濁不堪的雙眼裏倒映不出一個完整的影像,“我知道,像雷總這樣的人,對待感情應該是有所憧憬的。你一定期待着自己也可以擁有一份和你父母一樣,忠貞不二又矢志不渝的愛情……可是小雷總,生活不是童話。”
“棠棠身上的傷,我想你肯定也見過了,所以我也就不多說了。當初我識人不淑錯看了張征年,但是在他送棠棠出國,我雖然舍不得也有些鞭長莫及,但若是和那家夥拼一拼,也是能把她留下來的。可最後我還是沒有這麽做。”錢岱又回過頭看雷硯,“小雷總能猜到是為什麽嗎?”
“……六歲那年棠棠在暖暖手底下死裏逃生,十二歲那年清河和我又因為去她學校接她的路上出了車禍,清河當場死亡我又成了殘廢……雖然那時候她還小什麽也沒說,可其實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心裏怪罪着自己。
“她把一切責任推到自己身上,人是越來越偏執。我想讓她從芙蓉郡搬出來和我一起住,可軟磨硬泡卻從來沒能說動她。你昨天去過也見到了,那地方哪是她一個小女孩待的……”
“所以張征年強硬送她出國,你雖然能阻止卻沒阻止,是想着不論怎樣,她至少是離開芙蓉郡了。”雷硯接話道。
“可以這麽說。”錢岱點點頭,“然而小雷總你也知道,棠棠出國後,狀态确實好了不少,不是麽。”
雷硯聞言心下一跳。
“……所以錢董今天特意單獨找我說這些的用意是?”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棠棠對我來說再重要,我作為長輩也不能欺瞞你。”錢岱看着雷硯的目光掙紮不已,仿佛是在做着一個何其艱難的決定,良久他右手伸到腿上的薄毯下拿出一個智能手機,解鎖開屏,反調過屏幕對上雷硯的那雙眼。
雷硯就着錢岱的手看向手機屏幕——只見那是一張病房照片。
照片裏,床上的人身形瘦削臉上罩着氧氣罩,身上亂七八糟的插着一堆管子,病床邊還挂着一個已經蓄了半袋黃色液體的袋子。
“小雷總可還認得出來這是誰?”錢岱問。
雷硯聞言剛打算搖頭,可下一瞬眼眶卻微微撐大了,他不由伸手接過手機,兩指将屏幕上的照片放大,直到那張罩着氧氣罩的臉盛滿整個屏幕。
“……這是、張征年?!”他聲音止不住顫道。
錢岱嘆口氣,枯枝般的右手把手機重新從雷硯手裏拿過來,鎖上屏幕後又小心把手機放到薄毯底下。“去年棠棠回來就把盛舟搞了個天翻地覆,我知道她是為了我為了智擎也為了暖暖和清河,可你也看到了……她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棠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沒有人會比我更想讓她好,讓她身邊有個可以知冷知熱的可心人。如果沒人能在她身旁看着護着她,我真的不知道她還能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錢岱幾近殷切地看着雷硯道:“既然小雷總當初——”
錢岱話還沒說完,雷硯卻像是已經知道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麽。
他抄在褲袋裏的兩手緊握成拳,微不可察地往後小退了半步,模樣似乎是有些難以啓齒,半晌和錢岱視線錯開,低聲道,“對不起,錢董。”
“我可能要讓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