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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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太後去世的這一天,申屠祎悲喜交加。
他聯合勳舊派的勢力,打壓母後扶植起來的仕林派,還聽信挑唆,流放了自己的舅舅和舅媽。他自以為,終于可以擺脫母族外戚的陰影,大展一番自己的宏圖了!
但他體弱多病,實在難有作為。
通常,一個較強勢的母親會生養出一個較脆弱的兒子,從體質到意志。
他的妃嫔不少,每年也會有新的秀女入宮,可這麽多年來,膝下只有一個兒子。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小世子被一聲驚雷吓到,直直地倒了下去,再也沒能醒過來。
喪子之痛,更加摧垮了他的身體。
他明白自己時日無多了,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也為了申屠家族永葆榮耀,開始在子侄輩裏物色儲君人選。
***
申屠文覺作為王室旁支,本無緣王位。
他自幼聰穎,喜好讀書,推崇的是崔持先生那樣的一代大儒。
他一心想要成聖而非成王,遺憾自己生的太晚,無緣拜在崔聖人門下,得其教化。
他的名聲,在申屠祎的子侄輩裏是最好的。
申屠祎也很喜歡他,常常召他進宮來伴駕論政,心底已經選中了他。
客觀來講,以申屠文覺的個人修養和能力,做個守成之主,是沒問題的。
他繼位後,也謹遵申屠家組訓,克己複禮,非常地勤政,未有一天免朝。
直到狼子野心的土撥國,卷土重來。
***
土撥國打來了,歲月靜好的日子結束了。
沒人曉得未來什麽光景,都在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轉,各做各的打算。
夏侯苒倒是不怎麽着急,如往常般,在她窗外的一小片桑田裏忙活了一陣子,吃了頓可口的飯食,就去花園裏散步了。
這已是她進宮的第六個年頭了。
她從小聽着惠太後與孔夫人相知相交的故事長大,向往王宮,迷戀王宮。
大人們卻說,她腦子拎不清的。
惠太後與孔夫人,這兩個女人,怎麽會是好人呢?
一個獨斷專權,把持朝政三十餘年,不是國主,卻比她的夫君和兒子更像一國之主。
一個出身下賤,心比天高,還妄想撺掇惠太後,修改祖宗傳下來的從母系出身論,動o搖國之根本,簡直大逆不道。就跟廢妃匡小憐一樣,是妖女轉世,來禍害雪月國的。
她則堅持惠太後有胸懷,孔夫人有主見,這樣的女人才有本事。
母親打她手心,說她反骨。
她便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自己把自己賣進王宮來。
這個時候的王宮,已經沒了惠太後與孔夫人。
惠太後長壽,活到了七十六歲,壽終正寝,國禮葬之。
孔夫人的下場就比較唏噓了。
沒了堤太後做靠山的萬俟家倒了,沒了惠太後做靠山的長孫家也倒了。
對此,孔夫人早有預料。
時代局限,她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雪月國所有女子的命運。
但她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在得勢的時候,利用手中的權勢,讓自己的兒子娶貴族嫡女,女兒做貴族正妻,以霸道的嫁娶方式,讓自己的子孫後代再沒有一個賤籍。
惠太後去世後,她們主仆二人的風評急轉直下。
究其原因,還是惠太後的兒子無嗣而終,沒有留下直系的男性後代。
平心而論,惠太後的治o國能力還是不錯的。
不記得哪個年份開始,氣候變得很是吊詭,冬日嚴寒難耐,夏天不是大旱,就是大澇,糧食收成越發不行。雪月國國o庫充裕,體恤百姓,減免稅收,尚能維持。
隔壁小島上的土撥國餓死了不知多少人。
他們新一任國主魔爾道,是個出身低微的起義軍領袖,暴力推翻了上一任國主,改朝換代,成為了花栗國的開國國主。為了提升個人威望,轉移國內經濟矛盾,他開始發動對外戰争。與海賊勾結,登上雪月國的領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申屠文覺以文治o國,重文輕武。
花栗國的“餓狼”們搞突襲,他的軍隊潰不成軍,狠狠地吃了一場敗仗。
他被餓狼軍吓破了膽,産生了深深地恐懼,做夢都會夢到自己腦袋落地。
于是,他做了“逃兵”——
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離開了京邑城,向北逃去。
直翻過了雪月山,逃入盛國境內,請求援助。
臨行前,他立了幾個成年兒子中最優秀的清河君為世子,命他代自己監國。
而帶在身邊,同他一起逃命的,是他最寵愛的穎妃生的承恩君。
夏侯苒原本也有機會北上。
她是申屠文覺跟前新近得寵的苒貴人,伶俐潑辣,毫不矯飾,非傳統賢良女子。
上個月,申屠文覺瞧見了她怒怼克扣養蠶宮女月錢的老司計,怼的有理有據,一點不怵,頓時生了興趣,一連召幸她三天,嫉妒壞了他的妃嫔們。
這才一個月,新鮮勁兒還沒過呢。
但她拒絕了。
向隔壁宗主國求援,快馬加鞭一封快信不就夠了麽?
何須堂堂一國之主,親自跑一趟?
把膽小,懦弱,怕死,說的這麽冠冕堂皇。
她書念的不多,有些道理還是懂的。
外敵來犯,國家危難,天子不守國門,還叫什麽天子?
本就不喜歡他身上的老人味,這下更加不想同他親近了。
她是寧願死掉,也絕不離開故土家園。
身為宮婦,若是殉了國,還能得個“節烈”之名。
***
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适時。
赫連铮活出了前半句,卻沒有想明白後半句。
他是個指揮有方的軍事天才,尤其擅長海上作戰,卻不擅揣摩君王心。
他出生的那天,欽天監觀測到天有異象,喜極而泣,上奏“将星臨世”。
出身士族的他,祖上三代闊過,到了他爹那一代,就家道中落了。打小在茶館說書人的口中,聽了不知多少遍,隔壁島國狼子野心,觊觎雪月國的土地已久,世宗深謀遠慮,秘密設立“神機營”,改良了雪月國的軍o備裝置,打造出了雪月國自己的“飛天火箭”,終于對土撥國形成了有效的威懾,給他的子民提供了休養生息的保障。
等他長大,通過武科大考入了仕,也在軍械的改良上花了不少心思。
想到滅了土撥國,改朝換代後的花栗國,依然不改狼子野心,常常放任他們的流寇扮作海盜,騷擾雪月國沿岸的小老百姓,殺人放火,搶劫錢糧,無惡不作,兩國早晚會有一戰,他就在戰船的改良上,格外上心。
他設計出的玄武船,在這一次大戰中,發揮了重大作用——
船體堅固,鐵皮包裹,可以沖進花栗國的戰船堆兒裏橫沖直撞。
船身四周布滿炮眼,搭載火筒火藥,他的士兵藏身在底艙,控制着滾輪,随時炮擊四面八方而來的敵人;船面上鋪上鐵板,鐵板上灑滿了鋒利的尖頭釘子,花栗國的兵匪膽敢跳上船來挑釁,立時就會紮穿腳底,血流一地。
在這場大戰中,申屠文覺做的最正确的決定,就是命清河君監國,代行王權。
而清河君聽從左相諸葛陵的建議,起用了剛剛展露頭角的邊防小将赫連铮。
面對兇狠殘暴的花栗國敵寇,他獨撐危局。
一直等到了盛國的十萬援兵。
兩軍會合,勢如破竹,不到兩個月,就趕跑了侵略者。
戰争勝利了,申屠文覺悲喜交加。
喜的是花栗國敗了,他可以回雪月國繼續當國王了。
悲的是他不戰而逃的行為,令他在民間形象大跌,聲望與日俱下。
從此他就心理變态了,恨上了兩個人——
一個是他的兒子申屠昭。
一個是屢戰屢勝的海軍名将赫連铮。
花栗國的人也恨赫連铮,讀過不少兵書的魔爾道想出了一條毒計——
勾結雪月國的內奸,僞造了赫連铮暗通花栗國軍中要人的“書信”。
申屠文覺“誤信”了讒言,以通敵叛guo的罪名,将功高震主的赫連铮下了大獄。
身陷囹圄的赫連将軍,仰天長嘆:
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悲乎……
若不是兩年後,魔爾道趁着盛國奪嫡內亂,雪月國又無将可用之際,卷土重來,申屠文覺不得不聽從了諸葛陵的建議,再度啓用赫連铮,“含冤而死”大約就是他的下場了。
***
申屠昭這個世子當的,實在憋屈。
他的父王不喜歡他,更喜歡他未成年的弟弟——申屠晗。
他心裏明白,當初花栗國來犯,父王事急從權,立自己做了世子,就是想讓自己做他的替死鬼。至于晗弟弟,父王是一定要拴在身邊的。
他沒有死,他的父王很失望。
他在戰争最慘烈的階段,奔赴前線,鼓舞士氣,始終與雪月國的士兵共進退,展現出了一個人君應有的能力與魄力,得盡了民心,反襯出了他父王的無能與懦弱。
他的父王更加看他不順眼——
很想廢掉他,但又找不到一個冠冕堂皇,堵住悠悠衆口的借口。
朝臣們愈是擁護他,父王就愈是讨厭他。
他這個世子之位,坐的戰戰兢兢。
他非長非嫡,生母只是一個普通的掌燈宮女,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
晗弟弟的母妃也非貴女,曾在浣衣局當差。
二人都非長非嫡,嚴格按照祖宗禮法,都不是儲君第一人選。
可是父王偏心吶!
六年後,在申屠晗十八歲行加冠禮的前夕,下旨封了他的生母穎妃為王後。
就這樣,申屠晗有了“嫡子”身份。
父王對外傳達的信號很明顯——
他要易儲!
眼看着,申屠昭就要從世子的位子上摔下來了。
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的果斷出手,改變了他的命運。
***
花栗國兵臨京邑城的時候,申屠昭在前線督軍。
他的世子妃皇甫毓寧溫婉賢淑,卻沒什麽主見,無法禦下。
後宮亂作一團,夏侯苒實在忍不了了,以長輩身份,主動攬過了她的責任。
她的潑辣果決,震懾住了一衆宮婦,叫她們收起自己那點上不了臺面的私心,會做針線的,去縫制铠甲,懂點醫藥常識的,就去醫署幫忙。同時,以雷霆手段,打服了懈怠拖延的糧草官,給前線浴血奮戰的官兵,及時提供補給。
在這段至暗時期,兩個淩然不屈的靈魂并肩作戰,互相取暖。
夏侯苒憐惜這個臨時被他龌龊老父推上來的倒黴世子,由憐生愛。
申屠昭感佩她的大義,遺憾未能早些相識——
他是父王的女人,可是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
戰争結束了,申屠文覺厚顏無恥地回國了。
夏侯苒買通了醫官,說自己炮火聲中驚恐過度,得了癫痫,時不時就會犯病,怕吓到陛下,自請搬入冷宮,不再接駕。
私下裏,卻忍不住與他的兒子偷情了一次又一次。
得知他立穎妃為後,鐵了心要廢掉于家國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的世子,她實在忍不了了。
再一次買通了醫官,說自己病好了。
申屠文覺的後宮裏沒有她這般潑辣個性的女子,久不見她,甚至懷念她的好處。
當天,就翻了她的牌子。
曲意逢迎過後,她毫不手軟地在端給申屠文覺的夜宵裏,下了劇毒。
申屠文覺吃了幾口,就開始七竅流血。
他不可置信地瞪向他寵愛的苒貴人,她怎麽敢?!!
她沒有勢弱,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他這樣的帶惡人,早該下地獄!
就當是替血灑戰場,為國捐軀的赫連将軍報了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