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萬俟家族,從祖上萬俟诨那一代,就被扣上了反/賊的帽子。
昔年,萬俟诨協同三王申屠允由密謀造/反,他的兒子萬俟彧臨陣倒戈,保王有功,家族才免了流放的責罰,只斬了萬俟诨一個人的首級抵罪。
新國初立,族中便出了一個罪臣,一個廢後。
任誰看來,這個家族算是完了,再無興旺之可能。
從萬俟彧到他的兒子萬俟生,孫子萬俟衍,都過的庸庸碌碌,活的小心翼翼,做着看守城門、巡街的低等工種,一輩子看人臉色,被人輕視。
出生在這樣一個帶着原/罪的家族,除了認命,還能有別的活法麽?
偏偏,認了命的萬俟衍生了一雙不肯認命的兒女——
萬俟增和萬俟堤。
萬俟增自幼聰敏,在讀書上很有天賦。
家中沒有餘財,供他入私塾,他便不遠萬裏,背着行囊,去到雪月山腳附近的良回村,聽崔聖人開設的免費講壇,至十六歲成年,已是學富五車。
但很無奈地,不擅長科舉考試,屢屢名落孫山。
蹉跎到了二十多歲,接替父親的班,幹上了守城卒子。
由于沒後臺,沒關系,總是被安排夜班,雨班,雪班,沙塵班,父親吃了一輩子的苦頭,輪到他吃了。
渾渾噩噩,混了兩年,實在憋屈。
這一眼望到頭的苦逼人生,他是多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于是,當了逃兵,成了黑/戶。
雪月國有兩大權臣——恭謹嚴明的丞相上官堂,與國主申屠元朗的親弟弟——光祿君申屠元朔。
上官堂為人極有原則,看不上他的出身,也不會同情他的經歷。
他若不自量地找上門去謀前程,多半會被丢進大牢裏,關上兩年,作為他擅離職守的懲罰。
光祿君就不一樣了。
他是武将出身,作風豪邁,常與手下的士兵同吃同住,封賞勇猛的、有功的士兵,毫不吝啬。重用什麽人,看重的不是出身,而是個人能力。
他的身邊,不缺善戰者,缺的是善謀者。
國主病危,為了年幼的世子順利繼位,開始猜忌、提防光祿君。
識相的朝臣,都順勢地向世子黨表忠心,以期成為其中一員,逐漸疏離這位失了寵的光祿君。
他若在這種時刻,幹冒天下之大不韪,投奔光祿君,這叫搗冷竈。
搗冷竈,起初艱難,一旦成功,收益倍增。
萬俟增經過考量,選定了光祿君,便開始謀劃布局。
先是給自己造了一個屠戶的身份,寄居在光祿君經常狩獵的老林裏,周密地布下層層機關,看似捕的是野獸,實則是在獵主。
當日傍晚,收獲頗豐的光祿君,把所有獵物都賞賜給了手下。
其中,也有萬俟增的一份。
這是在向自己人明示,從今而後,這個看似不起眼,實則擅于布局,缜密多思的獵戶,也是自己人了。
他便明白,自己沒選錯人。
光祿君是個狠人,但還不夠狠。
申屠元朗病危,莫說朝臣間,放眼整個雪月國民間,都在議論甚至押注,他會否在不久的将來,篡了自家侄子的王位。他跟他的祖父——雪月國真正的開國之主——申屠允豐一樣,對權力有着強烈欲o望,但又不想背負亂臣賊子的罵名,同時也不忍辜負了兄長。
萬俟增便引經據典,給光祿君講述了一個發生古中原王朝,類似的,權勢滔天的叔叔篡了軟弱侄子的皇位的舊史,并點明:自古成王敗寇,不必有心裏上的負罪感。
由此,光祿君才做好了起事的心理上的準備。
很多年以後,坐在大光明殿龍椅上,看着缺席了稱病的萬俟增的群臣,就臨海的村落種稻還是種桑一事紛議不決的光祿君,仍然會感嘆,若是增君在就好了,增君就是他的定心丸吶!
他一生追随光祿君,不曾猶疑。
在他輔佐下,榮登大寶的光祿君,也沒有虧待他,和他的家族。
新君登基沒多久,封了他的嫡長子為澤蕪君,并立為世子,而後大赦天下。
他親自到天牢中,釋放被關了兩個多月,身體狀況一日差過一日的蘇識。
此前,蘇識沒有見過萬俟增。
但一見到他,就清楚了他的身份,知他不能得罪。
萬俟增親手寫了個“穩”字,想讓他給自己算上一卦,未來的結局。
蘇識良言相勸,凡事不要太過執着,該發生的,終究會發生,人難勝天。
這一勸,更加引發了萬俟增的好奇心。
蘇識無奈,自己大限将至,給他算上一卦也沒什麽,反正沒多少壽好折了,便深深嘆了口氣,告訴他,他最後會被五馬分屍。
聽得萬俟增駭然失色。
但他始終是個穩重之人,沒有遷怒于蘇識,仍然放他離去。
蘇識是坐着豪華大船,中途落腳,來到的雪月國。
又乘着簡易輕舟,離開了雪月國。
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去見三師兄,怕給他招致禍端。
命有定數,運有變數。
目送蘇識離開,萬俟增思來想去:
雪月國無人不曉,申屠元朔登基,他萬俟增居功至偉。以申屠元朔的性情,斷不會亂殺功臣,只會封賞再封賞。申屠元朔在位一日,只要他不犯大錯,便無人可撼動他的地位。但若申屠元朔早他一步登天,新一任國主對他不滿,容不下這樣一位有從龍之功的權臣存在……
“五馬分屍”?
四個字烙印似的,刻入了他的腦海。
每每想起,都噩夢一般,驚得他惶惶不安。
他想到了一個可行的破解之法——
與王族結為姻親。
***
萬俟堤是萬俟衍的老來女,同萬俟增差了二十來歲,與世子申屠敏行年歲相當。
萬俟堤最初想要接近申屠敏行的目的,并不純粹。
兄長說,與世子成婚,她将成為雪月國未來最尊貴的女人,萬俟家族也會因這層姻親關系,與王族緊密捆綁,延續家族後代的榮華。
若她誕下子嗣,大有機會成為王儲。
并且,世子是個真正的君子,是京邑城中萬千少女的夢。
對此,萬俟堤無甚興趣,認為萬千少女裏一定不包括她。
她聽聞,這位世子還只有一個“澤蕪君”封號的時候,曾在他的父王起事造反當日,以身攔在他的父王身前,求他饒過自己的國王堂哥。這一行為既勇又愚,非成大事者所為。
昆靈池前的桃花下,她進宮參加婉後主持的簪花宴迷了路,意外見到了傳說中的澤蕪君。
他對這個傲嬌冷臉的稚美少女,一見鐘情。
得知她是左相萬俟增的妹妹,難掩心中喜悅。
增相乃父王的肱股之臣,深得父王寵信,若他主動求娶,父王必不會反對。
兩個月後,他得償所願,有了自己的世子妃。
至于萬俟堤,她看上去是那樣地愛慕着他,同他一樣,滿心歡喜地迎接這樁禦賜的婚事。
在世子看來,他和他的世子妃是兩情相悅,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會白首偕老。如果可以選擇,他更希望父親仍是光祿君,不想背負堂哥被廢的陰影,成為王儲,不得不為了子嗣綿延,被迫納幾個妾。而更想與阿堤,做這塵世間平凡又幸福的,一夫一妻。
誠然,他們是兩情相悅的。
但萬俟堤對他的感情,是在天長日久地相處中,累月加深的。
世子的性情跟他的封號“澤蕪君”很匹配,随和儒雅,與世無争。
申屠元朔以“清君側”之名,清繳了以上官堂為首的保王黨,廢了申屠玦的王位,在澤蕪君苦苦哀求下,留了他一條性命,流放北荒之地。
莫說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堂哥了,就算是個不相幹的人,在他眼前落了難,他都會盡其所有,付出他最大的善意。
哪怕看到一只擾人的小飛蟲,都不會想要殺死它,而是把它畫下來。
她這一生,從沒見過,比他更溫柔,更善良的人。
***
世子大婚三年,世子妃便誕下了一兒一女。
可見夫妻感情甚好,上蒼也憐佑申屠氏治下的雪月國,令世子這麽快就有了嫡長子。
不知怎地,接連生了兩個孩子的世子妃,看上去容光煥發,從前纖弱的腰肢,漸顯豐腴,食量也大了不少,世子的身體一日倒差似一日,大病小病不斷。
終于,在世子妃第三次懷胎時,世子一病不起,太醫們束手無措。
世子妃傷心過度,動了胎氣,第三個孩子沒能保住。
中年喪子,還是他悉心培養的王儲,申屠元朔傷心地一夜白了頭。
他見行兒病卧床榻之日的槁枯形狀,像極了他見昔年敬愛的兄長申屠元朗的最後一面。
惶恐、不安、驚懼……
種種負面情緒籠罩着他。
每一夜,每一夜,他都從噩夢中驚醒。
不是夢到流放途中,被他派人暗殺的侄兒,口吐長信,四肢痙攣,步步緊逼向他,幽怨地質問他為什麽要趕盡殺絕,難道奪了他的王位還不夠麽?
就是夢到他敬愛的大哥,地府判官一般高高在上,手中揮舞長鞭,審判他這個亂臣賊子的累累罪狀,不忠、不仁、不孝、不義……
一鞭一條罪狀,抽在他伛偻的背上。
他不禁懷疑,自登基以來,自己勵精圖治,治理國家,不敢有一日怠慢,國力日漸增強,與盛國關系融洽,百姓的生活比父兄在位時更好,還是落了個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否當年謀權篡位的報應?
他日夜憂思,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中,脾氣也越發古怪了。
朝臣們都上書勸言,逝者已矣,陛下節哀,該立新的儲君了。
按照祖宗禮法,世子死後,該由世孫來繼任王儲。
可是世孫太小了,比當年的申屠玦還要小,還是個只有三歲的奶娃娃。
而他的嫡次子申屠敏循,十七歲正是入仕的年紀。
世孫申屠桓的母親萬俟堤,是左相萬俟增唯一的妹妹。
申屠敏循的正妻萬俟貞,是萬俟增家中長女。
無論立誰為王儲,都會得到萬俟增及其家族的支持。
這個國/家亂不了。
稚子當國,有申屠玦的先例在,不是個好選擇。
于是,申屠元朔立了他的嫡次子,青年風華的申屠敏循為世子。
在親自帶着世子熟悉了朝/政事務一年後,便傳位給了世子。
傳位聖旨下面壓着的,是一道盛國皇帝的冊封旨意——
允了申屠玦的禪位請求,封光祿君為雪月國國王。
早在他發動政變的幾天前,他的侄子就已經決定把王位禪讓給他了,但雪月國距盛國都城遙遠,使臣的隊伍半路上又遇到了瘟疫,等他們度過了危機,繼續行進,到達京邑城,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又過了半年,他效仿他的養父,也是他的伯父——申屠邶,在尚覺寺出了家,對外宣稱先王病逝。他潛心修佛,日夜誦經,以圖減輕昔年罪孽和內心負疚。
為了鞏固新政,萬俟堤和她的子女被遣往偏遠封地。
馬車上的萬俟堤,掀開了車帷,回望她的青春、她的夢想,和他的柔情、他的承諾……
真的很不甘心。
然,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