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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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小憐人如其名,小小的一只,瞧着很是可憐。
她出生在土撥國,戰敗後的土撥國,戰死了無數的青壯男丁,交付了大筆的戰/争賠款,國力驟然衰落。貴族和士族階層不事生産,又要維持尊貴富奢的生活,和高高在上的體面,只能大肆地剝削勞苦的底層民衆,加大稅賦力度,編造更多的稅種。使許許多多本不富裕的農戶人家,變的幾乎一貧如洗,乃至不得不賣兒賣女。
哥哥是全家的期待,她是不受歡迎的存在。
母親希望哥哥讀書科舉,有朝一日,帶着全家雞犬升天,實在沒錢供他讀書,就把小女兒賣了,誰出的價格高,就賣給誰。
就這樣,她被賣到了一個不可告人的虎狼組織。
組織代號貪狼,每一個成員的右手腕上,都印有一顆若隐若現的天狼星。
經過了三年的秘密受訓,她也不過才十三歲,但已不再是一個唯唯諾諾,任人可欺的小姑娘了。就算是一頭龐大的叢林野熊突然沖出來,擋在她面前,最後死的,也一定是那頭熊。
随後即将面對的,是不可知的命運。
不透風的黑布蒙上了雙眼,餐餐有人喂食,醒了吃、吃了睡,颠倒了黑夜與白天,完全感受不到一絲正常的日光,不知道過了多久,渡船總算是靠了岸,停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停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師父告訴她,這裏是雪月國,土撥國的鄰國,不久的将來,也會成為土撥國的一部分。
她離開了故國,但也不算是真正的離開。
若能促成這件事,她就是土撥國的大功臣,将被載入土撥國史冊。
師父還告訴她,成大事者,得不拘小節,從最底層做起。
她似懂非懂。
師父走了,她留了下來,跟其他幾個姐妹,分配在不同的地方,做最底層的宮女。
她運氣不好,被分到了已故世子申屠敏行的奶媽——塗尚儀手底下。
塗尚儀年事已高,想給自己找個依靠,養老送終。
在這一批新賣身入宮的小宮女裏,小憐年紀小,個頭也小,但骨骼生的挺結實,手腳靈便,人也機敏,說話讨人喜歡。她第一眼就瞧上了小憐,拉起她生了繭的小手,拉向即将前往邊遠封地的馬車。
馬車一路遠離京邑城,匡小憐驚呆了。
師父說,她們幾個不是真的來雪月國給人當使喚奴婢,未來要做雪月國的人上人。
只有這樣,才能助力雪月國早日成為土撥國的一部分。
而身為女子,在一個等級森嚴的封建王朝,想要成為人上人,只能通過美色,來蠱惑貴族階層有權有勢的男子,來為自己所用……
小憐的小主子,只有四歲。
這麽小,就被趕離了權力的中心。
自己在師父眼裏,大約已經成為棄子,沒什麽用處了。
***
古代的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門關。
兖國時期,醫術落後,過關的幾率只有三成。
到了雪月國時期,太宗繼位,從盛國傳入了更為先進的醫術,也包括治療婦科疑難雜症的民間藥方,過關的幾率提升至五成。
申屠氏先祖申屠敬的發妻,就是難産而死。
情深若他,讓出了家主之位,終身未再娶妻。
如今,這一遭遇降臨到了當朝王後——萬俟貞。
失去了長女的萬俟增,老淚縱橫,跪在靈堂前,久久無法起身。
直至一旁的司儀出聲提醒。
這一天,他才真正理解了先王的痛苦,白發人送黑發人,人間至苦。
自蘇識斷了他“五馬分屍”的結局,他就沒過過一天輕松踏實的日子,為臣謹小慎微,為官勤勉敬業,府中亦布下重重守衛,當了十幾年的當朝第一輔臣,地位無人可撼動,先王待他如手足,當今國主敬他如師如父,誰能令他“五馬分屍”?
難道,是女兒替自己擋了災麽?
稱病請假了三天,再度回到朝堂,他呈遞了一道致仕奏疏,望國主能夠批準自己告老還鄉。國主見岳父傷心過度,蒼老若此,不忍拒絕,便在翰林院留了一個閑職給他。
自那以後,萬俟增退居二線,不再纏鬥于朝堂。
就像很多民間普通的半百老人一樣,有時間就帶帶孫子,遛遛狗子,打理名下田産。
還捐了很多錢財,給尚覺寺修繕佛像,給國子監購置書籍。
名聲越發地好。
與此同時,痛失發妻、嫡長子和岳父倚仗,國主郁郁寡歡。
不久便追随先王後而去。
申屠敏循膝下無子,最接近王位的繼承人,是已故澤蕪君的兒子。
婉太後思來想去,認為由申屠桓來繼位,是當下的最優解。
奉婉太後懿旨,萬俟堤和她的子女,經過了長途跋涉,再次回到了京邑城。
***
申屠桓繼位後,第一時間,着手幹了兩件事——
奉上十足誠意,以及懇切言辭,起用自家舅父——老臣萬俟增。
派出貼身護衛,快馬加鞭,把匡小憐接到自己身邊,并想封個嫔位給她。
前一件,萬俟堤很滿意。
後一件,萬俟堤很不滿意。
匡小憐出身低微,遠在封地之時,她們母子無人問津,見她在塗尚儀手底下做事,是個體貼細微的小丫頭,對桓兒照顧有加,桓兒也對她頗有好感,很倚賴她,便同意她做個通房丫頭。而今桓兒身份不同,金尊玉貴,她竟然生出了這樣的妄念?可真是膽大包天!
令萬俟堤沒能想到的是,匡小憐居然懷了孕。
桓兒尚未娶正妻,她一個通房丫頭先懷上了,若此胎為男,長子非嫡子,必會連累國主名聲遭受非議,實在是太荒謬了。
但,又不能令王室子嗣流落在外。
最後,母子二人各退了一步,匡小憐如願脫離奴籍,榮歸京邑城。
不過,給她的位分只是一個從三品的淑容。
無論生下兒子或是女兒,都将交由未來的王後撫養。
這個時候的萬俟堤,并不把匡小憐真正放在眼裏——
出身卑微,不通文墨,還比桓兒年長九歲。
除了姿色和眼力界兒,無甚優點。
等新人入了宮,過不了多久,桓兒就會厭棄她。
不會再因為她,跟自己對着幹了。
***
不久,雪月國有了新的國母,出自堤太後的母族——萬俟家族。
新後端莊得體,品貌俱佳,不嫉不妒,為保王室子嗣繁榮,在新婚三個月後,就授意內務府,安排了一場規模不小的選秀。
上到朝臣宗親之女,下到兵丁農家的女兒,都在選秀範圍之內。
入選的,個個都比匡淑容年輕貌美。
令人不解的是,國主對匡淑容的寵愛,不減半分。
起初,她還能學那新王後,裝出一副賢良淑德識大體的樣子。
但她并不是真正的淑女,很快,嫉妒壓下了理智。
妒火中燒的時候,甚至會瘋到在國主跟其他妃嫔歡好的時候,直闖進去。
自幼賣進組織,經歷了殘酷訓練,有人教她劍術,有人教她媚術,有人教她詭術,就是沒人教過她體面。
申屠桓是愛她、寵她,感激她的。
在他最寂廖冷清的童年裏,她給了他最親密的陪伴與關懷。
但是身為國主,不能只寵她一個人。
他可以容忍她一次、兩次、三次……
但是不能無限地容忍下去。
終于,在她給懷了孕的翠嫔送去一盆撒了麝香的天竺葵,導致翠嫔滑胎後,将她關了禁閉。
她不甘,憤怒,在寝宮裏日夜嚎叫。
好在塗尚儀提醒她,腹中的龍種經不起折騰,她才沒有徹底瘋掉。
***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申屠桓瞞着母後,對犯了大錯的匡淑容小施懲戒,以為瞞的很好。
在匡淑容生下他的長子昌兒後,為了給昌兒一個好的身份,就解除了匡淑容的禁足令,還将她的位分升到了憐妃。
憐妃心生歡喜,陛下回心轉意,最寵的還是她。
甚至盤算起了——
王後自打生了一場風寒,身子骨大不如前,太醫診斷,很難孕育子嗣。
她的兒子是陛下長子,已得陛下看重。
若陛下再無其他子嗣,便是王儲唯一人選。
到時候,她母憑子貴,再加上陛下對她的寵愛,王後一旦薨逝,她便會如當初來到雪月國之時所期盼的那樣,成為雪月國最尊貴的女人。
有一句古話,叫樂極生悲。
歡喜沒幾天,她就被堤太後一道懿旨,發落到了冷宮。
另賜匕首一把,毒酒一杯,三尺白绫一條,要她三日之內做出選擇。
她怒問傳旨太監,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
翠嫔的身影,閃現到了她的面前,端給她一盆狗食,惡狠狠地啐了她一口——
要麽吃,要麽死。
***
申屠桓跪在坤儀宮外,跪了很久。
萬俟堤曉得,他是來給憐妃求情的,根本不想見他。
夜色漸深,天涼風寒,又下起了珍珠大的秋雨,她拗不過這個跟他父王一樣,癡情的兒子,只得叫人把他請了進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
申屠桓苦苦哀求,憐妃剛誕下昌兒,看在昌兒的份上,也該留她一命。
萬俟堤不為所動,提醒他國主該以江山為重,謀害龍嗣的宮人不能留。
申屠桓便重重磕下三個響頭。
只道自己年幼之時,得憐妃陪伴照顧,早已經離不開她了。
憐妃之于自己,不止是一個妃嫔,而是多年相依相知之人。
若沒有了憐妃,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這張跟澤蕪君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萬俟堤淚如雨下。
她是個有實力、有野心的女人,蟄伏不甘寂寞,絕地也會逢生。
唯有她的夫君——澤蕪君,是她的軟肋……
她妥協了。
***
淋了雨、着了涼的申屠桓,大病了一場。
一場大病,能換回心愛之人的性命,他認為是值得的。
等到他大病初愈的時候,等來了舅父——萬俟增病危的消息。
病榻前,萬俟增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大意是古中原王朝曾經有一個皇帝,到他傳位之時,膝下只有一個幼子,而幼子的母親,是他晚年最寵愛的妃子。這個妃子年輕美貌,但出身低微,沒什麽學問,也沒有政治頭腦。他擔心這個沒見識的寵妃,會受人蠱惑,在他死後幹預朝政,為了一己私利,禍亂天下,便下旨叫她陪自己殉了葬。
不止這一個皇帝,很多皇帝都會在立了太子之後,殺掉他的生母。
他們管這種傳統,叫去母留子。
申屠桓聽罷,若有所思。
***
這一天,是匡小憐一生中最悲喜交加的一天。
從前,在封地府邸,她常于申屠桓懷中,幽怨地說自己是個苦命人,為了獲得他的垂憐,也是真心這般想法——
打出生那天起,就沒獲得過上天的垂憐。
母親重男輕女,賣了她供哥哥讀書。
組織恐怖如斯,訓練她們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哪怕算計自己的同伴。
到了陌生國度,只是一個受人輕視的底層宮女。
從出生到現在,只有申屠桓會愛她。
她後來的尊嚴、榮華,都來源于她的小主子——申屠桓。
為了保住這份愛,她豁出了能豁出的一切——
用盡了“貪狼”教會她的計謀手段,将當年一同從土撥國來到雪月國的幾個小姐妹,一一鏟除,為了自己的身份不暴露,也為申屠桓解決了黑暗中的敵人。
而今,她能倚靠的,也只有申屠桓的偏愛。
她以為她賭贏了。
申屠桓昭告天下,封了他倆的兒子——申屠昌做世子。
她作為世子的生母,必然不适合久居冷宮。
沒想到的是,她等來的,仍舊是那老三樣——
匕首一把,毒酒一杯,三尺白绫一條。
近衛軍官北堂魁見她半跪在地,一動不動,便替她選了一種最無痛的死法,命人固定住她的頭顱和脖子,把那杯毒酒生生灌了下去。
砒/霜之毒,毒中巨毒。
匡小憐的眼角滲出了血淚,劃落下來,染紅了她蒼白的唇。
她若冤死的女鬼般可怖,凄然笑道:
我的兒子一定會為我報仇!
他不會放過你,還有你、你們……
這一天,是匡小憐生命中的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