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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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允豐的上位,充滿了殺戮與血腥。
先是聯手大哥申屠允甲,幹掉了他的五哥申屠允美。在他想要安心做一個臣弟的時候,三哥申屠允由又生了妄念,害死了大哥。他為大哥報仇,也為典正禮法,手刃了三哥。
接連兩次的兄弟相殘,最悲痛的,莫過于他們的老父親——申屠敖。
失去了三個親生兒子,就等于要了他的半條命。
這食人花一般可怖的王位,他是再也坐不下去了。
讓位給第六子申屠允豐,非他所願,乃形勢所迫。
新皇登基後,對他還算尊敬,把永熙宮劃給了他,吃穿用度都是太上皇的待遇,只是不常來給他請安,說是國務繁忙。大約心裏是怨着他的,明明這江山,有一半是自己打下來的,他卻從未想過,傳位于這個最能幹的兒子。他心裏也是怨着老六的,這江山已是申屠家的江山了,王位由誰來繼承,有那麽重要麽?都是自家人,竟要鬧到你死我活,才肯罷休。
他想不通啊!
申屠家族是個綿延了百年的古老氏族,無論敗落與興旺,都遵守祖宗禮法,父慈子孝,兄恭弟敬。他的哥哥申屠敬沒有兒子,依然是申屠家的家主,他從來沒有起過要搶奪家主之位的念頭,一刻都沒有。嫂嫂難産過逝,哥哥不願再娶,他就自然地承擔起了為申屠家繁衍子嗣的任務。假若哥哥一直活到改朝換代,這國主之位,也理應是哥哥的。
為什麽他的兒子們,竟能為了這個皇位,鬥個你死我活?
小六是他最最疼愛的幺兒,若非想要給他一個好的前程,也不敢在神機妙算“老神仙”的面前耍滑,挾恩以報,在“老神仙”已明告天下,不再收徒的情況下,硬是讓他收下了小六。早知今日,他當年就不該送小六去往鶴臯學藝。
學成文武藝,都用在了自家兄弟內鬥上。
他不是不明白,小六是他最優秀的兒子。
打江山時,立下不世之功,治理江山,也是公正嚴明,叫各方都心服口服。
但他心中的喪子之痛,無法纾解,無法平複,只能發洩到這個得勝了的“罪魁禍首”——申屠允豐的頭上。
父與子之間的怨怼,與日俱深。
終于,他在申屠允美和申屠允由舊部的蠱惑下,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深夜,私自逃離了永熙宮,逃出了正大宮門,逃去了北境,劃地為疆,建立了一個以他為王的小朝廷,怒斥他的幺兒是個不仁不義的逆子,不肯歸順申屠允豐治下的雪月國。
申屠允豐也想不明白,父王怎會老來糊塗,糊塗至此。
這個小朝廷的存在,若有一日被有心人利用,成為颠覆申屠王朝的由頭,掀起雪月國的內戰,苦的還是百姓啊!
他三番五次地派出游說大臣,去請父王回到永熙殿,都被他的父王一箭射來,射中腳底,吓了回去。
游說大臣們呈上來的箭矢,回回都有驚喜。
那些冰冷的箭頭上,除了帶着倒刺,還挂着幾個微型的手工兵器,滿載着隔代老人的愛意與期許。
他明白,父王心中惦念着他的兩個孫兒——申屠兆和申屠邶。
只是不肯原諒他這個兒子。
***
申屠兆有一個幸福的童年。
他的幾個伯伯跟他父王之間的恩恩怨怨,完全沒有波及到他。
他有一個疼愛他的皇爺爺,常常做一些新巧的兵器模型,給他當小玩具,後來跟父王鬧了別扭,生了父王的氣,離開了這個家,跑到雪月國的最北邊,建了一個小家,父王三請五請都請不回來。而每回父王被皇爺爺趕回來的人,都會帶回一份小禮物,有時候是一個精致的微型火筒,有時候是一匹逼真的小小戰馬。
無論皇爺爺跟父王鬧多大矛盾,都不會遷怒于他。
父王登基沒多久,就立了他當世子,命整個雪月國劍術最好的溫先生,教他劍術,又請整個雪月國學問最好的崔先生,教他學問。
至于他的箭術,早期是父王親授的。
父王常說,在雪月國東南方,隔着不遠的地方,有一座飄零的孤島,島上建了一個森森可怖的國家,叫土撥國。那裏的島主,也就是國主,代代都狼子野心,想要登上雪月國的土地,把雪月國土生土長的子民趕出去,占地為王。
他心中很是擔憂,問父王,有什麽辦法可以阻止土撥國的入侵?
父王鄭重吐出了四個字——
飛-天-火-箭!
他沒見過飛天火箭,想象不出來。
父王追憶起了四十年前的那場戰争,鋪開一卷長紙,給他描繪了一番——
長卷上先是出現了一輛推車,推車上架着一尊正正方方的木箱子,木箱子上嵌着同樣大小、同樣間隔的小孔,小孔上插着森森利箭,總計八行八排齊刷刷六十四發。
接着,長卷上出現了一支騰空的飛箭。
下一組畫面,是飛箭穿進了敵軍陣營,爆發出了火焰。
再接下來,無數士兵倒地,有的掩面痛哭,有的匍匐痙攣,有的左手揮刀劈向正燃着火苗的右手……
慘,太慘了。
這一支小小飛箭的威力啊!
畫完,父王不禁感嘆,“咱們雪月國的箭,就只是箭,拉滿弓、一箭射出去,就算是箭頭上事先淬了毒,最多也只能殺死一個人,平平無奇。盛國的箭……花樣繁多啊!畫中這個箱子,看似普普通通一口箱子,實則是個結構複雜的機關箱,六十四支長箭穩穩固定在裏面,仿佛連體一般,但一旦按動機關,數箭齊發,便如同火雨一般,一頭紮進敵軍陣營,燒個噼裏啪啦。更有厲害的,十幾發插在一只會飛的木鳥上,飛進敵軍陣營的過程中,木鳥就燃成了一個可怖的火球,漫天火球墜落,可比火雨更為壯觀,叫那敵軍死傷慘重……”
申屠兆這才恍悟,原來,“飛天火箭”不只一種啊!
但核心詞只有兩個:能飛+會炸。
小小一支,對敵軍的傷害特別大。
盛國獨有,雪月國渴求,土撥國懼怕!
父王告訴他,不僅要練好劍術,還要練好箭術。
教他劍術的師父,是父王的四師兄,雪月國劍術最好的溫先生。
教他箭術的師父們,則是當年于禦臺上射殺了皇伯伯的無名殺手,以及他的同伴們(簡稱申屠允由的殺手團)。起初,他的心裏很抗拒,寧可這輩子不學什麽上乘箭術,也不要他們來教。在他童年的記憶裏,皇伯伯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輩,跟他身邊形影不離的崔先生,都是這世間心腸最最柔善之人。三伯伯喪心病狂發了瘋,做出了這等有違人倫,天理不容的行徑!父王看到他滿是控訴的手書,命人把他帶到大光明殿,親手毒打了他一百鞭子,把他打慘了,也打服了。
他的父王胸襟寬廣,見識遠大,不會放過雪月國境內的任何一個人才。
只要于國有用,哪怕是他曾經的敵人,他也照用不誤。
他也沒有辜負父王的期待——
他成年之後,箭術蓋過了他的師父們,已達百步穿楊的境地。
同時從工部找來善于機關術的特殊人才,加入到兵部的研究中,專門成立了“神機營”,意為神秘的機關武器研究營地。用四十年前戰場上的殘碎武器,作為實驗模板,研究了幾年無果,幹脆劍走偏鋒,秘密安排到盛國朝貢的使臣萬俟衍,輾轉收買了盛國治下,繁城旁的一個小縣城,曾在軍火庫任職的一個家中兒子犯了事的老匠人,總算得到了一張二十年前的,皺巴巴的盛國老式“飛天火箭”的設計圖及火藥配方。
萬俟衍回國的路上,帶上了喬裝成雪月國一行夥頭兵的,老匠人的兒子。
在父王去世後的第十個年頭,申屠兆終于了卻了父王的遺願。
神機營在參考了從盛國帶回來的設計圖和配方之後,經過改良,降低了配置和成本,終于打造出了雪月國自己的“飛天火箭”。
雖不及盛國本土的威力強大,也能震懾住蠢蠢欲動的土撥國。
這樣一個經歷了動蕩之後,進入了平穩牢固階段的政權,在加強了軍事力量的同時,令雪月國的經濟、文化,也得到了長足的提升。
後世對他的評價很高,甚至高于他雄才偉略的父王,雪月國真正的開國之主。
他的父王,少年時代離開故鄉,去往盛國的聖地——鶴臯,拜師學藝,人生最關鍵的成長時期,都是他的師父悉心教導,陪伴在旁。對他幾個血脈兄弟,除了相處時間最久的嫡親大哥,有感情,但不多。
弑兄上位,是他的父王無論多麽勤政,都無法抹去的黑歷史。
百姓茶餘飯後會閑聊,史官也會記錄下來。
他則不同于父王。
他的幸福童年,溫養了他的心智,令他無論遇上多麽大的困難與窘迫,都會選擇積極的處理方式——造成的傷害、消耗的資源最少,對百姓的益處最大。
他的少年時代,有很多愛他的人,以各自的方式,做着他的人生導師。
可是後來,那些愛他的人,都一個個離他而去了。
皇爺爺得了一場風寒,年事已高,加上北境苦寒,沒有好的醫療條件,病情惡化,引發了其他的舊疾,支撐不住,孤身死在了北境,臨了都沒有原諒父王。
天命之年的父王親自挂帥,直驅北境,拼成了雪月國一統大業的最後一塊版圖。
而後将皇爺爺的遺體,接回了京邑城,埋進了申屠家族的祖墳。
并按照最高規格,舉行了國葬。
為了王權平穩過渡,不再重蹈上一代的悲劇,讓百姓們休養生息,免于戰亂流離,他的父王還活着的時候,就把王位傳給了他,并為他掃清了障礙——收貴族們的私兵歸國有,曾支持過皇爺爺的北境士大夫,量其才能,分配到條件艱苦的小地方做父母官,永不能入京邑城為官。
在完成這一切的時候,父王便握着他的手,含笑九泉了。
之後,溫先生向他辭行,說不想做一個銅臭滿身的籠中鳥,想去江湖上走走。
崔先生是皇伯伯的生平摯交。
他生性淡薄,不慕名利,只肯做皇伯伯一個人的左膀右臂。
連父王都沒有辦法,請他入朝為官,只答應做個無權無勢的世子太傅。
在他教導的世子——申屠兆登上了王位,不再需要一個“世子太傅”的時候,他就寫了兩封信,一封留給潋姬,一封留給申屠兆,不辭而別了。
信中說,他想去雪月山一帶轉轉,聽說每年秋分的時候,當地偶有靈狐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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