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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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有寫,兖國只是隔壁盛國的一個藩屬小國。
數年前,兖國建國,“兖”這個封號,就是當時盛國的開國國主賜下來的。
那之後,土撥國來犯,靠着幾代軍功累積,申屠家族迅速崛起。
已故申屠博遠的兩個兒子,一個善戰、一個善辯,而在位的國主第五噬無德無能,名聲上天差地別,再加上有心人的助瀾,民間流言四起。
君王猜忌,臣子反撲。
在破滅了土撥國的挑撥伎倆,又經過了幾年內戰後,申屠家族篡了第五家族的位。
申屠敖登上了王位。
盛國不關心兖國的內亂,誰當了國主無所謂。
朝朝代代,誰當了兖國的國主,都要臣服于盛國的皇帝。
每歲進貢,聲呼萬歲,即可。
因而兖國的這場轟轟烈烈的內亂,盛國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過。
申屠敖都登基了,盛國皇帝也沒有降下旨意,賜與新的國號。
民間自發地将覆滅了舊時兖國的國,稱為新國。
直到很後來的時候,申屠敖的幾個兒子們內鬥了兩輪,民間呼聲最高的申屠允豐成功上位,盛國的第三代君王蕭萬崎才曉得,隔壁的附屬小國,已然改朝換代了。
蕭萬崎看着呈上來的奏折,覺得不值一回。
就這麽點小事,也要特意來報?
隔壁附屬小國,誰當國主,不是一樣要來盛國朝貢?
面對土撥國的離間之計,沒有輕易被挑撥上鈎,反而正義凜然地,臨陣倒戈,只能說兖國小國,國主沒什麽腦子,掌着軍o權的将軍倒是個挺有腦子的,能篡位成功,也不奇怪。
土撥國一個飄零島國,指不定明天就沉沒了,怎能跟泱泱盛國相比?
不是傻了,都曉得該怎麽選。
這只能證明,兖國人的智商雖不及盛國人,還在正常範疇內。
他哂然一笑,再繼續看下去,看到了一個久違的名字,一下子就激動了,心中驚喜交加,臉上也不止是不屑的笑了。
他生在盛國,長在盛國,從來沒有去過兖國。
所有兖國的人,他只跟這一個有交情,還是不淺的交情。
他一生下來的時候,還不是個皇族。
這皇族的身份,是他的父皇、他的師父帶着一衆四海八方彙集而來的将星,打下了這個江山。父皇坐了江山,他的族人也就成了皇族。
父皇最看重的兒子是大哥。
在父皇馬背上打天下的時候,只有大哥成年了,能幫上父皇的忙。
父皇和大哥忙着征戰四方,他是剛出山不久的師父接生的。
當時,沒有穩婆在,師父一邊指導着母後身邊的兩個大宮女,燒熱水、燒火鉗、準備麻繩,怎樣去艱難迎接一個新生命,一邊訓誡他的大徒弟譚曠,人生之不易,日後離開師父,游歷他方,懸壺濟世,切不能輕易放棄任何一個生命,即便已到了鬼門關,就差臨門一腳。大多時候,病人的意志,是決定他生死的關鍵。醫人者,除了望聞問切的手藝,還要懂得同患者進行“心”與“心”的交流。
這些,都是他後來從大師兄口中得知。
如今,大師兄桃李遍天下,收的徒弟是師父的十倍有餘。
他是師父在父皇的誠摯請求下,收下的第五個徒弟。
師父曾經說過,自己精力有限,教不了那麽多徒弟,強行收下,也是誤人子弟,害人又害己,他會是他的“關門弟子”。大師兄主攻醫術,二師兄主攻相術,三師兄主攻儒術,四師兄主攻劍術。但師父說,他會将除以上四項之外的畢生所學,全都傳授給他。
沒想到,在他入門後的十多年,師父竟然又收了第六個徒弟。
他心中詫異又欣喜——
終于,自己不再是鶴臯最小的弟子了!見了誰都要喊一聲師兄,嗚……
據說,他這個六師弟在家中也排行老六。
大家沒什麽猶豫,都跟着師父一起喊他“小六”,很是親切,反而對他的真名“申屠允豐”,很是陌生。
小六入門時,他的四個師兄們都學有所成,下山歷練去了。
師父年歲已高,每隔半月,就要閉關修煉,小六入門早幾年,大半的時間,都是他帶在身邊看顧教導,兩人一同游獵,采摘果子,孝敬師傅,頗有些幺兄如父的意思。
六年後,他被父皇召回了京城。
父皇年事已高,為了将繼位的太子蕭萬屹政權穩固,這些年來變着花樣,貶谪、流放了不少陪他一起打天下的開國功臣。太子在朝堂上需要他的盟友,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蕭萬崎,已經跟着“老神仙”在鶴臯學得了一身的本事,是個能文能武的青年才俊,理應在這關鍵時候回來,成為他最忠實的盟友。
鶴臯有鶴臯的規矩,門下弟子不得入仕。
但蕭萬崎不同,他除了是鶴臯門下弟子,還是皇室子弟。
蕭萬屹親自上門,等辰函秋出關等了三個月。辰函秋見他誠意十足,便也不作為難,放他的五弟子下山,做他該做的去了。
沒想到,繼位後的蕭萬屹,在舊傷發作後不到半年,就薨逝了。
臨終前,他下召封蕭萬崎為皇太弟——
為了避免朝堂動亂,外戚專權,把皇位傳給了他這個嫡親的正當盛年的皇太弟,而不是他尚未成年的太子。
蕭萬崎感動之餘,更覺肩上的重擔之重。
每日兢兢業業,伏案國務,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生怕對不住用心良苦,将江山托付與他的大哥。
昔年在鶴臯學藝的珍貴時光,只擱置在了記憶裏的一個小角落。
記憶裏,臨別前,小六抱着他不肯撒手,仰起的那張淚汪汪的小臉,已掩上了歲月的塵埃,日漸模糊。
他沒想到,小六家會揭竿而起,造了老國主的反。
更沒想到,小六在家中排行老六,居然有機會成為新國的國主。
事已若此,他很欣慰。
***
申屠允豐也沒想到,隔壁盛國的當朝皇帝,會是他的故交。
他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入門時,幾個師兄都已學有所成,下山歷練去了,除了惹上了麻煩,跑回來找師父讨教怎麽解決麻煩,很少回鶴臯。大師兄、二師兄他從來沒見過,劍術最好,一直在幹賞金獵人營生的四師兄溫弦,惹的麻煩多,他見的次數也多。但若說同他相處時間最久的,還是跟他年紀相差最小的五師兄阿崎。他呆在鶴臯十二年,有一半的時間,都是跟阿崎師兄一起度過的。
他并不知這位五師兄的真實身份。
在世人看來,他的師父一直是個世外高人的形象。
但他眼中的師父,和藹可親,又仿佛通天曉地,無所不知,他不知道師父活了多大年歲,不知道師父是否真是個“老神仙”,他處世為人的境界,已與神仙無異。
只有神、佛與菩薩,才會平等地看每一個世人,愛每一個世人。
師父收徒,從不論家世如何,相貌如何,只問機緣。
這位五師兄,從沒提起過他父誰母誰,鶴臯的人只曉得他叫“阿崎”。
阿崎,阿崎,連個姓都莫得。
他怕貿然問起阿崎師兄的家世,引出一段傷心往事來,便從沒問過。
暫居鶴臯的十二年裏,他心無挂礙,專心學藝,自如快活。
回到兖國,他的經歷一下子就複雜了起來。
戰場上,朝堂上,有明劍也有暗箭,上一秒的兄弟,下一秒就可以變成敵人。
他的君王之路,是踩在無數人的屍骸上,踏出來的。
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兩個血脈相連的親兄弟。
如今他身居高位,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了。新國的領土面積跟盛國不能比,但也是國務纏身,從早忙到晚,忙到他無暇後宮,膝下只得王後生的兩子,和湖妃生的一女。偶爾午夜夢回,也會懷念起寄居鶴臯的美好時光,奢望時光駐足,自己不要長大,不要戰亂,不要紛争。與五師兄的多年情誼,也埋藏心底。
他沒想到,他的五師兄居然是天潢貴胄。
更沒想到,隔壁盛國的當朝皇帝,就是曾經跟他同吃同住親密無間的五師兄。
他的五師兄蕭萬崎在得知了他殺出血路,成為了新國的國主之時,開懷大笑,當即大筆一揮,拟下聖旨,大肆褒揚了申屠家族不受土撥國蠱惑,定下良策,在即将到達雪月山時反戈一擊,重創了土撥國犯軍的義舉,并以盛國的十大名山之一,與新國交界的雪月山為名,賜與了新國新的國名——雪月國。
同時,正式冊封了申屠敖為雪月國的太祖;
在繼位大典上受禮,但尚未真正掌權,就遭人暗殺的申屠允甲,為雪月國的仁宗;
現任國主申屠允豐,為雪月國的太宗。
申屠允豐以最高規格的禮儀,迎接了傳旨的使臣,帶領衆臣于大光明殿前跪拜接旨,山呼萬歲。
一個月後,申屠允豐在雪月山的山腳下,見到了他權傾天下的五師兄。
再度重逢,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一旁的四師兄溫弦,眼含熱淚。
這一次翻過雪月山,來到雪月國的地界,是秘密進行的。
蕭萬崎自登基以來,難得讓自己放松。他稱病辍朝了半個月,只帶了十二個暗衛,輕裝而行。雪月國一方,也沒有大肆宣揚,他這一次的任性而為。随行而來的,都是申屠允豐的親兵。
他們師兄弟三人,在雪月國一方的重重護衛中,于雪月山的密林裏,游獵了三天三夜,白天狩獵,到了夜裏,就把打來的獵物烤來吃,一邊暢懷飲酒,一邊追憶着往昔歲月,暢想着治下的山河安穩,百姓和樂,好不快活。
這世上只有一個老神仙,就是他們的師父辰函秋。
大多人的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
此別,便是永別了。
每到歲末,他們會互通書信,雪月國的使臣照例到盛國朝貢,而盛國,必定回饋十倍豐厚的賞賜。隔壁的土撥國,恐是被他打怕了,他在位的這些年來,沒再進犯。
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再見過他的五師兄。
他的五師兄,盛國的盛世君王,因為同他有着親厚關系,也因為雪月國足夠安分,一直優待着雪月國,派遣專門的農學專家,傳授先進的農桑技術,還準允了他們的三師兄崔持,在雪月國開壇授業,傳播儒學。
唯獨一項,盛國軍隊獨有的新型武器——飛天火箭,他渴望不可及。
他曾兩度在信中提及,可否将這一軍用技術賜與弱小的雪月國,以對隔壁狼子野心的土撥國形成震懾?他的五師兄都沒有任何回應,權當沒看到,他也識趣地不再提了。
他明白,這是人家軍事上的核心技術。
交情換不來。
若是土撥國再度來犯,雪月國有難,前去盛國求援,盛國也定會像四十年前那般,派出他們的精銳軍隊,帶上他們的飛天火箭,令土撥國的犯軍聞風喪膽。
雖未授之以漁,仍能授之以魚。
此番情誼,他應當感恩,整個雪月國的子民,都應當感恩。
但在位期間,撥了大量國庫經費,仍沒能看着兵部的那幫人,研究出飛天火箭的制造技術,為雪月國的子民撐起一道隔絕土患的海陸屏障,始終是他心中所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