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九十七回
第九十七回
且說尤氏領姬妾丫鬟婆子們将兩妯娌送至儀門外, 便撞上有事至府中的賈瑞。
此人見了這多女眷也不說避避,反厚着臉皮迎上來問好,眼神也不安分亂掃, 尤氏心裏啐他不要臉,面上不顯, 反笑問道,“瑞大爺怎獨自一人到這地兒來了?可是引路奴才不盡職, 半路将瑞大爺丢下了, 還是蓉哥兒伺候不盡心、不作陪,叫叔叔無處可去?瑞大爺只管與我說,無論是哪一個, 我必重重罰他們, 連點兒規矩章法都沒有!”
一番話,既告訴吳熳王熙鳳,這人無禮, 與她們寧府無關, 又暗諷賈瑞沒規矩。
賈瑞聽懂了, 面色讪讪。
王熙鳳“哼”笑一聲, 嘲道, “往日我說你性子軟弱, 家下都慣得沒規矩, 今兒你瞧可是?瑞大爺這一路走來,也不見個人引回正道上去, 這得虧是一家子骨肉, 叔嫂碰面不妨事, 否則,看你拿什麽賠我和琛大奶奶的名聲!”
一席話可算将這局面圓了過去, 尤氏聽了忙陪笑,身後姬妾們也上前讨饒說笑。
賈瑞聞言,也忙上前與王熙鳳道,“二嫂子說得是,叔嫂見面說話本是常事,哪裏管‘名聲’的事兒。”
王熙鳳聽得這話,眯起了眼,也不知這人是裝傻還是真傻,正待發作,卻被人攜住手。
又聽人泠泠問道,“這便是瑞大爺?”聲音中似還帶着些婉轉情意。
王熙鳳一驚,眼含驚訝望着吳漫,再遇至今,可從沒聽過她用這種語氣說話,還對着這麽個不是人的東西,這是想幹甚?
正想着,又見人輕輕拉住她的胳膊,與她換了位置,擋在她與那狗東西中間。
王熙鳳瞧着那狗東西可喜壞了,眼睛冒光,就差像個猴兒似的抓耳撓腮了,急急道,“回嫂子,是我,想是今日天下紅雨,方得見嫂子呢!”
吳熳嘴角浮起淺笑,眼見人望着她眼中更歡喜,呼吸一重又屏息,因問道,“瑞大爺認得我?”
一見這懾人心魄的人兒沖他笑,賈瑞早就神魂颠倒、語無倫次,“我猜的,方才見二嫂子的馬車從琛嫂子家裏出來。”
吳熳點頭,眼眸漆黑淬冰,原是這樣,跟着王熙鳳的車進了寧府,後又溜到二門候着,真真是煞費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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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般上趕着送死的人。
她原想着賈琏傷在家中,王熙鳳未參與賈敬的壽宴,這糟心事兒就可避免了,王熙鳳也不必沾上這樁孽債,不想,還能如此遇上。
因上前了半步,仔細瞧着賈瑞的眼睛,又引人大喘息,模樣越發不堪,饧了眼望她。
吳熳又笑,緩緩擡起手,望着他輕聲道,“我瞧瑞大爺這眼睛……”
啪!
只聽軟語話未完,一聲響如甩鞭的巴掌聲傳來,驚得衆人一哆嗦。
四下一時寂靜,後方複聞那動人的聲音,輕語柔情續道,“上面似有只蟲子。”
女人們方驚醒回神,移目望向那似個陀螺一般轉了好幾圈,踉跄後方面朝下栽倒在地的瑞大爺。
只瑞大爺半晌不見動靜,後才腳蹬地,劃動兩下,撐手翻面過來,就見其額頭破皮滲血,臉如鞭子狠抽過,三條指痕又紅又腫,人瞧上去且懵着,只迷茫地晃了晃腦袋,吐出口血水來,混着兩顆碩大的後槽牙,咕嚕落地,跳動兩下。
“啊!”姬妾丫鬟婆子們見了驚呼,似又不合時宜,忙用帕子捂住嘴,不敢發出聲來。
尤氏且鎮定些,但也眼珠不停晃,捏緊了手裏的帕子。
衆人再看打人者,正展着那白裏透粉的手心,與琏二奶奶道,“二嫂子瞧瞧,這蟲子可真是又髒又惡心,快幫我擦擦。”
王熙鳳也懵呢,她正想着吳漫打算鬧什麽幺蛾子,人就動手了,又見那光潔無物的手伸到她面前,說髒,她只木然捏起帕子給人擦,片刻方回神,擦得更仔細些,又冷冷瞥過地上那狼狽惡心之人,嗔道,“嫌髒,還自己上手!”
只見人此時才收了臉上笑意,聲音也複冷冷的,“我瞧瑞大爺那眼睛被咬得抽大半日了,實在難受,一時心急,就上手了。”
說着,又回首望向地上那人,淡淡“驚”道,“啊,瑞大爺這是怎的了?”
這毫不掩飾的做作聲,叫後面一衆女人們忍不住笑出聲。
王熙鳳也不屑嗤笑道,“瑞大爺快些起來吧,這身子骨也太虛了,打個蟲子而已,怎就這般模樣了,若叫不知情的瞧了,還以為你大嫂子一個有身子的女人,能有多大勁兒呢!”
衆女人們聽了這話又好笑又駭然,琛大奶奶這手勁兒還不大?
粗使婆子也不能一把就将個大男人的牙扇掉下來兩顆,後又都悄悄打量着那抹纖細的身影,也不知那勁兒從何處發出來的。
只王熙鳳嘲笑畢,似又想起什麽,忙拉着吳熳問,“打蟲子也費勁兒的,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這懷着孩子呢,使力震着腰可怎辦?
說着,也不要吳熳回答,忙又問婆子,“車可齊備了?”
聽婆子說伺候齊了,王熙鳳便邊攙着吳熳往外走,邊回頭與尤氏三兩語話別。
就這樣,一大群伺候的人簇擁、圍随着二人,匆匆去了。
只留地上捂臉呻。吟叫喚的賈瑞,與寧府一衆目瞪口呆的女人。
賈珍的姬妾佩鳳最先回神,上前扯了扯尤氏的袖子,看着賈瑞提醒道,“奶奶!”
尤氏這才回神,深吸一口氣,暗啐王熙鳳這破落戶跑得倒快,留這麽個爛攤子給她,轉眼,又見婆子們欲去扶賈瑞,忙喝住,“都別動,這男女授受不親的,成什麽樣子,快去請了小蓉大爺來!”
後就冷眼瞧着那臉上又是口水又是鮮血的賈瑞,就這副模樣,連他們府裏的婆子也配不上!
賈瑞且腦袋“嗡嗡”響,眼前猶現美人嫣笑,世事不知。
正巧,賈蓉也正尋賈瑞,聽得他母親派人來報,人竟跑到儀門外去了,忙帶了兩個家人快步趕來。
只沒想到,一來便見這麽個場景。
賈蓉一面同他母親行禮,一面望着他瑞大叔驚得瞪圓了眼,只他母親也不欲解釋,随口道句,“瑞大爺這身子骨也太弱了,請個大夫給他瞧瞧。”
說完,便帶着人進院去了,只留下一婆子,附在賈蓉耳邊講了事情經過。
賈蓉邊聽,邊打眼瞧着賈瑞那慘樣兒,及地上的兩顆後槽牙,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又摸摸自個兒的臉,不住吸氣,琛大嬸子與琛大叔真是什麽鍋配什麽蓋,後又暗自慶幸,得虧他醒悟早,否則,毋需琛大叔出手,琛嬸子就能收拾了他去。
感慨半晌,賈蓉才使家人将賈瑞扶起,又叫人去請了大夫來。
待大夫包紮好,言說只是皮肉傷,方将封好的銀子往人懷裏一塞,将人推出府門。
見門合上,賈蓉轉身偏頭啐了一口,與身後家人道,“呸!什麽學裏筆墨紙硯耗得快,來預支下一季耗資,竟是打的這等主意,若撞到琏二嬸子和琛大叔手裏,還不知怎個死法!”
賈瑞且懵着,原以為事兒成了,神仙嫂子已對他芳心暗許,不想就出了這變故,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的,再一聽門裏賈蓉這番嘲諷,又見門外族人指指點點,又羞又愧,只蒙了臉急急往家跑去。
此時,馬車上王熙鳳也正罵呢,“沒人倫的畜生,早晚犯到我手裏,看他怎麽死!”
吳熳瞧着她龇牙惱恨的模樣,默默笑了笑。
回了家,吳熳來告婆母。
賈林氏與秦可卿也就是個熟臉,不曾說過話,聽人不大好,問了兩句。
吳熳一一答了,只道,“年輕女子思慮重而已,等想通了就好了。”
賈林氏聽得這話只覺好笑,兒媳婦也才雙十而已,何以就說秦氏是個年輕女子,笑過打趣之後,又閑話幾句,便令她回去換衣服,歇息去了。
吳熳遂回了院中,叫人舀來水,細細打胰子洗了手,換上家常衣裳,在房內坐着,瞧周婆子做針線。
直至晚間,胤礽大步進屋,二話不說,沉臉拉了她的手把脈。
這可把周婆子吓住了,擔心望着她,吳熳只笑着揚了揚下颔,叫她出去。
見人都走了,胤礽方氣道,“爺剛進寧榮街,便聽了大奶奶的英姿事跡。”
鬼知道他聽見妻子出手将人打得頭破血流,有多擔心她!
吳熳只靜靜瞧着他,待人發洩完,才道,“你喝酒了,熏着我了。”
只見男人一聽這話,忙低頭四下嗅嗅,又瞪她一眼,方叫貓兒去外間,伺候他洗漱換衣。
吳熳瞧着他匆忙的背影,無聲勾了勾唇角。
再見人進來,已沒了那盛怒的模樣。
胤礽坐到妻子身邊,黑着眼問她,“那狗東西冒犯大奶奶了?”否則,妻子怎會出手教訓他。
吳熳點點頭,冒犯到叫她想挖他雙眼的地步。
胤礽深吸一口氣,心中已有了主意,後又教訓妻子道,“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兒,只管告訴我,不許再自己出手了!”也不想想自個兒如今是何情況,沒輕沒重的!
胤礽越想越後怕,拉住她的手,輕輕摩挲。
吳熳只含笑回握住他,她知道分寸,只用了三四成力而已,傷不着。
後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星官很乖。
又說那頂着一臉傷跑回家的賈瑞,被門子瞧見了,門子擔心賈瑞在外惹了事兒,忙去回賈代儒。
賈代儒又急急拄着拐到了賈瑞屋裏,見他頭纏白布,臉頰高腫,嘴角破裂,心疼不已。
只一貫嚴厲教孫,也不問賈瑞受了何委屈,只問他惹了什麽禍,叫人打成這副樣子?
賈瑞哪裏敢說實話,低頭跪地不語,聞得祖父拐杖敲得陣陣響,吓得直縮脖子,但口中仍支支吾吾不肯說,後沒辦法了,只道是自個摔的。
哪知,賈代儒瞧着他臉上那鮮明的巴掌印,更加氣憤,“睜眼說謊,該打!”
但又見人已傷成這般模樣,不好再加傷,便令下人不許給飯,叫他跪在院裏背書反省。
賈代儒回了屋,來回踱步,心中惱怒愈盛,想着不能叫長孫白受傷、受委屈,又吩咐家下去查賈瑞去過哪兒,在哪裏傷的。
家人去了一晌午回來報,竟道賈瑞提前去寧府領了下一季的學費銀子,臉上那傷是一位奶奶見他臉上有蟲子,滅蟲子打的。
賈代儒先聞領銀子之事,氣沖頭頂,學中費用不足,他怎不知?賈瑞為何說謊私領?但為着孫子的名聲,只先将此事按下不發,事後再問再罰。
又聽說傷是人打的,只問是哪家的奶奶,他且理論去,打什麽蟲子能将人打成這般模樣!
可家下卻見支支吾吾、眼神閃躲,賈代儒知是有異,又将那話再入心頭度量兩三回,哪裏有不明白的,霎時氣得喘不上氣。
怪道不敢說,原來是這般丢臉的事,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遂又到院中去,叫賈瑞伸出手,直打了三四十下手心,方才作罷,又令家下看着他,日日在家讀書,一月不準出門去,丢人!
不想,次日一早,他且起身梳洗用早飯,準備去學中,便聞門外鬧哄哄的,尋了家下來問,竟說來了許多塾中學子及其父母長輩尋他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