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九十八回
第九十八回
且說一早, 代儒家門前便聚了不少學中子弟及其長輩,說尋他讨公道,代儒莫名, 何事如此緊急,不能到學裏說, 卻也胡亂用了些稀粥,請人至堂屋說話。
因着來人皆是賈氏族中子弟親戚, 代儒又是年高最長一輩, 所以衆人先按輩分排列,恭敬請安行禮,待“文”字子侄輩小心歸坐, 孫輩曾孫輩乖巧站立其後伺候, 右下手第一人,方期期艾艾同代儒說起來意。
“……原也不敢這般沒規矩上門打擾太爺,只家道實在艱難, 才不得已, 還望太爺見諒。”說着, 便又起身深深作揖。
代儒看衆人态度, 仍抓不到頭腦, 只問他們到底所為何事, 怎又是公道又是家道艱難的話。
只聽完原委, 他氣得血氣直沖後腦勺,顫抖着嘴唇, 叫家下立刻尋了賈瑞來。
時賈瑞聽得人傳, 也顧不得整夜指頭消乏的困倦, 連忙整衣從卧房中出來,急急往堂屋去。
只腳剛跨過門檻落地, 便聞一聲拍桌重響,又見他祖父滿臉怒容,大聲喝道,“跪下!”
祖父往日積威甚重,賈瑞哪敢不從,“撲通”一聲,便低頭跪下了。
少時,又見祖父拄拐靠近,雙指一并點着他問道,“你在學中勒索子侄請你喝酒吃肉,是與不是?”
賈瑞聞言震驚,忽的擡眼望向他祖父,祖父怎知道的?
随後餘光掃見屋中衆人,當即明了,忙又低下頭,眼中閃過暗恨:好啊,原是這幫兔崽子告狀來了,且等他回了學裏,瞧怎收拾他們!
只眼下,不知如何才能應付過去,賈瑞急得腦門冒汗。
代儒一見孫兒這般模樣,還有甚不明白的,險些背過氣兒去。
吓得一衆子侄慌忙來扶,衆人邊給他順胸口的氣,邊七嘴八舌勸道,“太爺不必如此,我們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求瑞哥兒将那勒索、啊不不,是‘借走’的銀錢還來就是了。”
一旁人均附和道,“是啊是啊,太爺見諒,否則,家中實在無米下鍋……”
一番話,聽得代儒愈加胸悶氣短,一把甩開衆人,舉了拐杖就往賈瑞身上招呼,打得賈瑞直抱頭鼠竄。
幾人又假模假樣又勸又攔,看得侍立在後的衆小輩們或捂嘴竊笑、或暗啐痛快。
賈瑞是個沒行止的,時常仗着暫代學中事務的便宜,肆意壓榨他們這些沒權沒勢的族中子弟及附學的親戚之子,若有人不如他意,其便以公報私,早叫衆人積怨已久。
只各人家中都請不起先生,皆怕賈瑞暗中作怪,叫代儒太爺退了他們學去,遂只隐忍下來。
但昨兒夜裏,賈琛忽派人至了各家中,許諾贈他們每家五十兩銀子,只要他們來讨回被賈瑞勒索走的錢財便可。
各家對琛大奶奶打了賈瑞之事也略有耳聞,聰明人一聽,便知是賈瑞個色膽包天的,沒眼色撞了上去,誰知碰上了硬茬子琛大奶奶不算,賈琛且要下手給他教訓。
各家眼瞧那白花花的銀子,口中流涎,心下一橫,要債有何難的!
賈家始祖立下規矩,族中義學原就是給請不起先生的子弟設的,學中之費皆由有官爵者供給,本不需束脩,茶、飯、筆墨紙硯等也都免費,可四時八節,各家往賈代儒家中送的禮兒何曾少了?
家家都是勒緊了褲腰帶,東擠擠、西攢攢的按時送來,可即便如此,子孫到了學中,仍被賈瑞逼着買酒買肉,這是何道理?
如今賈琛願白花銀子,他們又占理兒,有何不敢上門的,便是不要這臉、得罪冒犯族中長輩也不顧了。
代儒被人扶坐在首位,不住順氣勸慰,只見衆人對還錢之事毫不松口,便知今日他們若拿不到錢,不肯罷休了,只捂着心口,叫遠遠立着的小輩們只管算清賈瑞吃喝了他們多少銀錢,他自賠。
不出意料,來者皆有準備,一聽他說這話,便将身上早備好的賬子,遞了上來。
代儒拿了一篇,一眼掃過,瞧着上頭詳細錄着某年某日,因着何緣由,賈瑞勒令某小輩買了多少銀錢的酒肉,氣得直垂胸。
他實沒想到,自小嚴加管教的長孫,竟長成這般惡劣勢利、貪財好色的模樣。
後又叫家人将這些賬子都送去與老妻,讓老妻稱了銀子送來。
只片刻後,家人回來附在他耳邊道,老妻說家中積蓄恐不夠。
代儒只咬牙厲色刺向縮在牆角的孫子,他如何不知裏頭有虛報的,可那又怎樣?難不成要叫他這個長者、師者,與一群小輩細究孫子到底有沒有勒索他們這多錢嗎?
他丢不起這人!
遂叫家下将現有銀錢全取來,其他不夠的,均落紙成借條,叫賈瑞簽下,這錢不叫他自己還,他長不了記性!
而拿到銀錢、借條的族人,歡天喜地去了,順便将此事宣揚出去。
自想着若家中子侄在學中受了為難,定是這祖孫倆公報私仇,寧府、榮府,他們有的是地方說理!
代儒今日氣極又丢臉,學中是去不得了,只令人去告了假,又命家下将賈瑞按在長凳上,親自監刑打了二十板子、又訓戒了半炷香功夫才算了。
而賈瑞,日複一日添傷,如今只躺在床上“嗳喲”痛呼叫喚,只賊心不死,猶想着兩嫂子的神仙容顏,夢魂颠倒。
又說王熙鳳聞得賈瑞如今身背“巨債”又傷得起不了身,直拍手稱快,與平兒笑罵道,“真是便宜了那畜生!”
後又想那琛大爺動手倒快,省她力了。
平兒自王熙鳳懷氣回來,便從她口中得知此事,亦氣憤不已,遂也跟着啐道,“癞蝦蟆想吃天鵝肉,真是作死!”
賈琏在裏間聽得妻妾的話,肝火直冒,沒想到,嘴裏滿是仁義道德的代儒太爺,竟教出賈瑞這麽個沒人倫的東西!
如今,他對王熙鳳正心熱,哪容得她被輕薄了,還無動于衷,若是輕易放過此事,他就不算個男人!
遂趁着王熙鳳去庫房的間隙,叫了林之孝來,吩咐他道,“你去賬房領了下一季學裏的費用送去,就道從寧府裏得了消息說錢不夠用,府裏想查查賬,若真了,我會去與珍大爺等說合,增加學裏的供給。”
若是假的......
哼!賈琏眯了眼,臉上閃過厲色。
原供給學裏的錢,大頭是大老爺、老爺和那邊珍大哥,他打量那錢充足得過頭,也沒出言管過閑事兒。
可如今榮府是他襲爵,他出大頭,拿着他的錢,還欲冒犯他的妻子,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誰知,林之孝這一去,就碰了釘子,代儒太爺不叫查,直言賈琏懷疑其人品,已進府來尋賈政說理。
賈政向來不理庶務,只與清客相公們烹茶談文,哪裏知道這些事兒。
但長輩氣忿而來,也不能置之不理,只請人先上坐,好好安撫了幾句,又尋人去詢問賈琏事情始末。
待人來回賈瑞在學裏勒索族中子弟的不齒行徑,賈政頓時盛怒,又聞日日跟寶玉上學的小厮佐證,秦鐘小相公被拐,便有賈瑞處事不公,偏幫那害人的金榮才将事兒鬧大,後又畏于府裏之勢,強逼金榮磕頭道歉,致金榮懷恨在心,方惹出那場禍事。
賈政兩頭話兒都聽了,更覺荒唐,賈瑞如此不端,代儒太爺如何能令其管理學中之務,難道是将族學當他那一房的私産了?竟連琏兒要查賬也不叫?
賈政越想越是,大口喘息兩聲後,平複心緒,重入書房,并不言他已知賈瑞之事,只問學中功課。
初春寶玉入學時,他便交代太爺先緊着将四書講明背熟,不知眼下進度如何。
可一瞧老爺子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賈政再一想夫人多次提起大兒媳欲将蘭哥兒送至外頭書院上學,還有甚不明白的!
賈政只不住搖頭,也不知學中如今已亂成甚樣了,是時候該管一管了。
遂難得态度強硬,與代儒道,“琏兒也是為學中着想,這賬查一查也好,若學中供奉确實不足,族中也好商議添補,必不會叫太爺與族中子弟委屈了去。”
賈代儒張口欲言學中錢夠用,可若是如此,長孫前兒到寧府領錢的行徑又作何解釋?
賈代儒為着孫兒名聲,因沉默下來,無奈應下,只想着他的賬本定是“無礙”的。
賈琏這頭得了信兒,遂迅速動作,令林之孝帶了一賬房一買辦去,可才到族學門口,便有賈琛府上之人将已理好的賬本送上。
幾人疑慮接過,又查了學中賬冊,與之一對比,便知這理好的賬冊精妙之處,遂也不浪費時間,只将兩份賬本皆帶了回來,呈與賈琏。
賈琏翻看過後,便知代儒太爺這假賬子做得有多好,常人還真不一定能察覺出來問題,不想,賈琛早已理好了。
他只低頭沉思,賈琛、琛大爺?這麽多年,他單知道敦老爺父子都是讀書的料兒,性子卻極怪異,不願走仕途,哪成想,賈琛還有這般本事。
賈琏沉思後,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想着身子好了便去拜訪拜訪,後就翻看起那賬本,只沒多大會兒,氣急反笑,見王熙鳳皺眉湊過來,遂遞與她瞧。
王熙鳳管家多年,翻了幾頁就知道有何問題。
以次充好、虛報賬目,光近五年的賬面就有一千多兩銀子出入,更別提這位太爺掌塾的前二十年。
王熙鳳只笑,“如此家當,竟也叫親孫子舉債?”
他們府裏也不是不給底下人撈油水,可代儒太爺這賺的也太狠了些,苛待的還是自家族中子弟,于心何忍。
賈琏也笑,低頭想了想,便有了主意,命小厮上前耳語幾句,又令他将賬冊送去給賈政過目。
賈政看不懂賬冊,可一聽小厮講其中被挪用的數目,只覺驚心,失望扶額半晌後,方道,“此事便由你們二爺全權料理吧。”說完,便揮手叫人走。
只小厮不動,因回道,“老爺,我們二爺還有事兒請老爺示下。”
賈政疑問,“何事?”
小厮遂接着道,“我們二爺說代儒太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也到保養的年紀了,但近年族中除敦老爺外,也沒甚了不得的先生,因想往外聘幾位進來,”
賈政聽得點頭,确實該如此,否則,族中年輕子弟真要被耽誤了。
但小厮接下來的話語,卻不知該叫賈政說什麽好。
“只外聘的先生也不知人的跟底深淺,二爺因想請您這裏的清客相公們出山,人不需太多,四位即可,四書每人講一書,每月或四日一小輪回、或七日一大輪回,随相公們喜好,當然,我們二爺還說了,作了先生的這四位相公,薪俸加兩成,就挪到學裏賬上領......”
小厮絮絮叨叨且在說,賈政卻聽不進去了。
他明白了,他的好侄兒這是嫌他用公中的錢養“閑人”了,欲分些出去。
王熙鳳這頭聽得賈琏打算,驚愕過後,便是暢快大笑,連聲贊絕,“琏二爺好算計啊!”
平兒也在一旁跟着笑,賈琏愈發得意,笑道,“哼,這些人也不打量是撈誰的錢花!”論撈錢,誰比得過他?
自此後,賈代儒成了名義上的掌塾;賈政也派了他門下的詹光、單聘仁等四位清客相公,至塾中執教;而學中銀錢供給一應如舊,筆墨紙硯等均由榮府采買了送去,品質比以往好上太多。
至于多餘的銀錢,自然也就被王熙鳳賈琏夫妻撈進手裏了。
吳熳與胤礽聽得此事,相視一笑,只覺這對夫妻的命雖改了,但這愛財的性子卻是改不了的。
榮府動作大,胤礽也沒閑着,時不時就督促各家去催催賈瑞的債。
只賈代儒從學中弄銀子之事叫榮府知情後,也不需隐匿家財了,一氣拿出來替賈瑞還了債,之後便一心督促賈瑞讀書,定要叫長孫考出個功名來,揚眉吐氣。
而賈瑞,受傷時且覺好些,待傷勢好轉,便日日在家讀書,一刻不曾停歇,苦不堪言。
夜間又相思難解,越發沉迷指頭消乏之事,床褥總是精灘遍布,叫代儒之妻身邊負責收拾換洗的丫鬟察覺了去。
這丫鬟已年過二十,早早聽老太太說過,打算過幾年便将她配給一家下的兒子,她心中略有不甘,如今見了家裏少爺的床褥,便知自己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