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袁戈雙眼微紅,漆黑的凝眸漸漸浮上一層水汽,繃緊的一張臉因強行克制情緒而逐漸蒼白,那只握杯的手仍舊緊緊的将空杯握在手中,好似攥的緊了,心裏的那個答案便會發生改變。
趙昧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一時哽在喉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嚴今盛”這三個字,曾一度是她心底最不願提及的人。
當年因她落水被人毒傷了眼後,整個皇宮都為之一震,朝堂上百官言辭争論,先帝動怒徹查此事,一時間宮中人心惶惶,不少言論均指向當時不涉朝政不攬權威的延熙王身上。
趙昧還記得她因為劇烈疼痛蜷縮在床,張宏一臉心疼的安慰着她,卻一直懇求她不要再查下去了,并将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訴了她。
她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為權争鬥的手段,而她不過是個誤入其中的無辜之人,卻被有心人拿來作為反擊的棋子。
自那之後,她知道有一個名叫“嚴今盛”的太醫,時常來到她的身邊請脈忏悔,日日替她醫治眼睛。趙昧清楚,他不過也是聽命行事,最錯的不該是他,可有時看着那只發紅的眼睛時,心裏的埋怨又時常隐隐鑽出。
直到皇宮內亂的第二日,那位叫嚴今盛的太醫突然消失在她的視線裏,她找遍了整座皇宮,也沒有他的身影。
趙昧垂着眼看向茶杯裏輕輕晃動的酒水,淡淡道:“不是他,他沒有給我下毒。”
袁戈聽着卻笑出了聲,是一種凄涼的笑,自嘲的笑:“我就說你這眼睛的症狀為何這麽熟悉,原來是他制作的毒藥,是他下的毒。呵呵…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赤紅着一雙眼,自問自怨,趙昧第一次見他這般失态,伸手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卻被他揮手打到一邊,撞倒了一旁的酒壺,裏邊的酒水頃刻間打濕了趙昧的衣襟。
“公主,你沒事吧?”
衛仁忙起身查看,随後又看向一邊紅着眼眶卻突然安靜下來的袁戈,重重的嘆了口氣。
當年他跟在嚴今盛身邊當助手時,也曾聽對方提起過有一個兒子,聰慧敏捷,膽識好學,只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境況相見。
“你父親當年得知自己下的毒最後落在了公主身上,是有多麽的痛心疾首,他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挖下來換給公主,可你是學醫的,應當十分清楚這樣根本就是無用功。”
衛仁對着趙昧深鞠了一躬,道:“嚴院首當年受命将毒下給三皇子,怎料想這毒會經旁人手中,轉而毒害了公主。嚴院首日夜苦思冥想,為了研制出解毒的藥,不惜以身試毒,怎奈何身死終了還是未能研制出解藥。”
趙昧偏過頭,對于這個事實似乎并不驚訝,只道:“既然都過去了,我也不想再去深究了。”
衛仁怔愣了會,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沉默着點了點頭,準備離去時,被趙昧喊住。
“你說你當年是跟着嚴今盛後面當助手,那你對一年前嚴今盛突然身死之事可曾知曉原由?”
袁戈驀地擡眼,眸光微顫着看向趙昧。
衛仁搖頭:“皇城內亂那晚,嚴院首被先皇後召入上坤宮,說是先帝病疾突發。嚴院首跟着先皇後的人去了便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第二日宮圍外牆邊發現了橫死的屍首。”
趙昧道:“你說人是死在宮外?”
衛仁看了一旁久久不出聲的袁戈,點了點頭:“當時因為內亂,宮裏到處亂了章法,我心裏隐隐生出不安,便去了上坤宮詢問,結果趕上先帝崩逝,跪伏鳴哀時,我聽人說嚴院首奉先皇後旨意,給先帝下了毒藥,所以才…”
“胡說!”
袁戈瞪着他,眼裏因為驚憤而布滿血絲,他甚至不願意相信,一直秉承醫德的父親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來。
衛仁垂着眼,繼續道:“後來宮裏有傳言說,嚴院首同先皇後意圖謀逆毒害先帝,先皇後為了撇清關系命人處死了嚴院首,并将屍體扔出了宮外。”
袁戈雙手攥拳,身體因為無法接受的事實而微微顫抖,他垂着眼睑,看不清眼底究竟是怎樣的情緒,但趙昧想着,他一定很悲涼很心痛。
“衛吏目,你先回去吧!”
衛仁得了令,便離開了包間。
屋子裏靜了下來,趙昧從桌邊繞到袁戈身前,擡手将桌上的空杯扔向一旁的燭架上,一盞明亮的燭火頃刻間暗了下來,緩緩幾縷青煙寥寥升起,那是趙昧于黑暗前看到的最後景象。
屋子裏沉沉的黑暗襲遍全身,她看不見眼前的人,也看不見對方的神色。
“現在,你不需要再去強忍了。”
她聲音淡淡的,沒有刻意的壓迫命令,聽在心裏柔柔的,好似清泉滴滴潤着那顆躁動不安的心。
袁戈的心是亂的,是痛到麻木,再一點點的撕裂開。
他堅持了這麽久,甚至抛開了自己的性命都要去查清的真相,竟然是這般醜陋不堪,颠覆常理三觀。
他還記得父親時常肅面教導他,行醫者需行善念救治苦難,醫者仁心,一雙手是用來救人的。可如今他卻得知,那樣滿口仁愛的人,那雙手救治了多少受病痛折磨的人,竟也會沾上無辜人的鮮血,沾上那作惡的靈魂。
他甚至不敢再去面對趙昧,看着她那枚金羽眼罩,他的心更是隐隐作痛,難受極了。她本該是盛開極豔的花朵,卻因為他的父親,暗自遮了光芒,封了羽翼,變得小心翼翼,以尖刺示人。
她該是埋怨他,憎恨他才對,可她卻極其小心溫柔的安慰着他,甚至熄滅燭火來就全他的臉面。
黑暗裏,他看不清對方,卻清楚的知道她就在他的身邊,就在他的眼前,默默的陪着他。
“我…對不起…對不起…”
他哽咽着喉嚨說出這句話,下一刻,一雙細長的胳膊便将他擁在懷中。
“我不怨你,也不怨恨你的父親了。”
趙昧将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很快便感覺到一股濕熱落在她的肩處,打濕了她的衣衫。她輕輕的将手搭在對方的後腦上,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安慰着他。
她不恨了,也不想去計較了。
從她知曉嚴今盛就是他的父親後,有些東西好似轉瞬間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深夜,公主府的院子裏坐着一位身着婚服的女子,一頭珠花插滿鬓,紅妝豔抹的一張臉蛋此刻卻沉着陰郁的嫉恨,低着頭一下又一下的在削着什麽東西。
月色從她肩頭悄過,落在一旁的石子道上,不一會兒,石子道的一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兩道長長的影子慢慢順着石子道延伸過來。
範世偌擡眼看去,面上的驚喜慢慢消沉下去:“公主,袁郎他…”
趙昧一手扶着袁戈的腰,肩頭抵着袁戈低垂的額頭,将對方半個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看到範世偌,趙昧并未驚訝,只道:“他喝醉了。”
相比趙昧的淡定,範世偌反倒有些驚慌,一只手始終背在身後。
趙昧注意着她的舉動,問:“你不在婚房裏待着,深更半夜坐在這裏是做什麽?”
被問及,範世偌眸光微閃,含着笑道:“我見袁郎一直未歸,當下又覺得無聊便取了塊木樁子刻着玩。”
說着,她将那只一直背在身後的手提至身前,一塊神似人形的小木頭出現在趙昧的眼中。
趙昧眼中無波瀾,正要繼續将袁戈扶到屋子裏去,被範世偌攔住。
“公主,今日是我和袁郎成婚的日子,即便他喝得爛醉,也該由我來照顧他,公主還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趙昧垂着目光,任由範世偌将袁戈的身子攬住,兩人緊緊挨着回到了他們的婚房裏。
趙昧在院子裏站了好一會,目光落在屋子裏依偎在一起的兩道身影,心中忽然覺得窒息難耐。她知道袁戈醉的不省人事,也知道範世偌的故意而為之,可即便如此,她的心還是不明緣由的難受。
往後幾日,或是有意避開,趙昧每日早出晚歸,甚至還有幾次夜不歸宿。整個公主府上,除了照舊前後忙碌的下人們,便只剩下袁戈和範世偌二人。
袁戈自打成婚第二日是在範世偌身邊醒來,便對其沒有半分好态度,事事不搭不理,見到對方也充當沒看見一般,夜色深了,便抱着被褥回到他原先的偏房裏睡去。
為此,範世偌還特意找過他質問一番,得到的答案便是草草一句敷衍。
“我身子不适,你自己睡吧!”
範世偌氣得在屋子裏發瘋,服侍的下人都吓得不敢進屋,紛紛朝着袁戈投去可憐無助的眼神。袁戈充當看不見,一門心思望着前院的那所屋子,總是期盼着屋裏的燭燈能夠被點亮。
這天,已是醜時,屋外寒氣甚重,月色彎彎如細牙,照得整個夜色暗蒙蒙的。袁戈睡不着覺,披着絨袍便又來到廊下看向前院的方向,忽而見那間久不亮燈的屋子此刻明晃晃的,不禁驚喜。
他快步走了過去,還未靠近那扇屋門,便聽得屋子裏邊有男聲傳出。
他腦袋如空雷擊中,木讷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