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臣有罪,不敢奢求聖恩。”
大殿內靜默悄安,居側兩旁文武大臣垂目觀之,看向殿中那位席地跪伏之人,一時竟是看不透。
延熙帝居坐高位,面上是高深莫測不露分雲,只是淺淺的看了一眼趙昧,不明所以問道:“哦?驸馬自稱有罪,是何罪啊?”
袁戈道:“臣犯了重罪,臣自作主張丢失了皇令,罪該萬死,臣懇請聖上責罰。”
一道皇令,三分龍威,可令文武官将,可調軍士百戰。
何其之重,不言而喻。
延熙帝的面色瞬間沉了下來,帝王的威嚴,頃刻間壓得在場所有人都不敢喘息,生怕這龍怒會燒到自己身上。
延熙帝眉目深斂,聲音厚沉,帶着天子的不怒自威,質問道:“景言,皇令之事,可是如驸馬所言?”
趙昧看着地上跪伏之人,眼中顯出少有的猶豫彷徨。要知道,在文武百官面前,她的一言一行,關乎皇威,關乎權重。
天子眼下,她僅是大炀的百姓,無關權力地位,她想庇護一人周全,又豈非易事?
“回聖上,皇令之失,是臣掌管不嚴,與驸馬無關。”
趙昧屈膝跪下,當着所有人的面,親自承認了皇令丢失之罪。
“是臣心高氣傲,輕敵涉險,驸馬是為了救臣,這才遭了逆賊的當。”
“公主!”
袁戈驚訝的看向她,眼中是不可置信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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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熙帝雙目沉威,面色沉沉,他深深的看了趙昧一眼,以細微難察的關心之側再度詢問。
“景言,此事關乎國事,需得謹言慎行,朕問你,可有辯之?”
趙昧目光堅定,毫不猶豫道:“臣,甘願領罰。”
延熙帝收回視線,看向殿中伫立兩排的大臣,揚聲道:“公主之過,應與庶民同罪,範尚書,丢失皇令之罪,該當如何刑罰?”
一旁伫立半天的範世宴如被榔頭重擊,恍然頓起,眼下這等子情形,被聖上點名可并非是件好事,甚至可以說是件非常棘手的事。
他慌忙出列,行禮道:“回聖上,這皇令實為天子之威令,國之重物,關乎國運根本,皇城危安…”
“行了,朕要你說該如何罰。”
範世宴擡手抹了一下額間的細汗,道:“這、這、這皇令自一年前新加特制,刑部案宗還未有明确标注的刑罰。”
延熙帝一手拍桌,威赫道:“好你個範世宴,朕讓你當刑部尚書,不是讓你當個閑官。”
範世宴吓得跪地拜伏,惶恐道:“聖上息怒,臣不敢輕易定罪刑罰啊!況且,自皇令之行頒出,從未出現過皇令丢失,刑部這才将刑罰擱置。”
延熙帝道:“照範尚書所言,這皇令從未丢失,也有錯了?”
範世宴急忙道:“老臣…老臣并非此意啊!老臣只是…”
“行了,旁的朕也懶得多言,眼下就公主之過,該如何罰之,各位大臣不妨都提議幾句,看看如何罰,才允公正。”
延熙帝的話響徹于大殿內的每一個角落,落在每位大臣的耳邊,卻是沒有一人敢挺身出言。
一時間,大殿內靜悄悄的。
所有人沉默垂首,不敢動,不敢言。
左側一排文臣之首的孫國公,卻是将目光落在殿中雙雙跪地之人,一雙狡詐陰險的眼睛透着寒光,沉思深慮頗久。他多方衡量利弊後,覺得不能失了此次打壓趙昧勢力的機會。
“老臣…”
“既然各位愛卿并無意議,那朕便給出決策。這皇令一事,關乎國體安危,眼下皇令失之逆賊之手,于國于民都是嚴謹待之的大事,即便是處自斬首之刑,想來也不為過。”
斬首一字回蕩于耳邊,袁戈側頭看向身邊同樣跪地的人,害怕、恐懼一時竄上他的心頭。
“不過…此次公主持皇令南下乃是受朕之托,以身設局引逆賊出洞,其危險程度朕也當有所考量。是以,逆賊張狂陰險,公主寡不敵衆,一時中招,這才不得已丢失了皇令,功過相抵,便…施以鞭刑二十,以儆效尤。”
本該死刑之罪硬是減輕到鞭罰二十,這等大跨度,一時驚得文武官臣面面相觑,心有異議卻不敢言。
孫衡首當其一,直接挑明心中所想。
“聖上,此刑罰未免也太輕了,即便一個侍衛沖撞貴人的責罰,也重過于此。”
延熙帝卻面上生了幾分愠色,道:“朕先前給過你們提議的機會,你們都不言不語,眼下朕給了決斷,國公又要質疑朕了?”
孫衡垂首道:“老臣不敢,老臣只是…”
延熙帝道:“國公既然無異議,那便如此定罪即可,散朝。”
大臣陸續退了朝,乾德殿外,周骞木孤身立于一側,觀目探之,卻不巧,孫衡一副憋屈之色迎面走來,兩人目光相視,周骞木禮道:“國公。”
孫衡一改先前的面色,唏噓道:“骞木啊,你父親之事,本公都已知曉了,雖然我與你父親以往不對付,可那都是往事,方才殿上聽聞,還是忍不住惋惜嘆之。你是個好孩子,可千萬別鑽牛角尖啊!”
周骞木道:“多謝國公關心,我已無事。”
孫衡道:“那就好,唉,竟沒想到,你父親無故身死,聖上竟然都不提上一嘴,此次南下赈災,你的功勞也不小,可聖上依舊不召你入殿行封賞,本公都替你感到不公。”
周骞木垂目:“聖意如此,我等作為臣子遵循便是。”
孫衡瞥了眼對方攥緊的拳頭,眼中閃着狡黠的亮光,他擡手拍了拍對方的肩頭,道::“你若是有何難處,也可到國公府嚴明,本公瞧着你是個好苗子。”
說罷,揚長而去。
——
刑部刑房內,趙昧站立中位,等着刑官執刑。
在她身旁共站着三人,分別是提着鞭子的刑官,刑部尚書範世宴和袁戈。
範世宴給了刑官一個眼色,刑官領命便要揮動着手中的鞭子。
作為刑官,不道六親,不認尊卑,只認上頭的命令,和手中冷冷的刑具。
手起鞭落,力道沉重,絕不含一點糊弄。
刑官氣勢擺得足,揚臂而起,卻是揮不動了。
那刑官擡眼看去,不禁無奈:“驸馬,你這都是第三次攔鞭了,照這樣下去,這二十鞭子何時才能結束?”
範世宴輕咳一聲,道:“袁醫…驸馬,你這樣是耽誤刑部執行公務,這于禮于規都不妥當,你要實在不忍心看,不如先退至刑房外?”
袁戈抓着鞭子的手沒有絲毫松動,道:“我說了,要麽讓我代公主受罰,要麽這刑就別想執行。”
範世宴道:“驸馬,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況且這可是聖上親下的罰令,你這樣做屬于違抗聖意了,重則是要過牢獄之災的。”
袁戈道:“你不說,他不說,誰會知道?你只需要行刑,打在誰身上,外頭人不知情,聖上自然也不會多問。”
範世宴無奈:“驸馬,你就別為難我了,行嗎?”
袁戈不為所動:“要麽按我說的做,要麽…我們就在這耗着。”
“行了。”趙昧轉身看過來,道:“你先出去。”
袁戈道:“我不出去,這錯是我犯下的,要罰也是我來受罰,怎能讓公主替我受罰。”
趙昧道:“你還不明白嗎?眼下朝中上下,只知景言公主受命持皇令卻丢失了,沒有人在乎究竟是如何丢失,究竟是不是公主一人之失,他們只在乎我在這件事上應該受到怎樣的處罰,即便你現在跑去承認過錯,他們也只會見縫插針的歪曲事實來找我的罪狀。所以,眼下的結果算是好的,不是嗎?”
“可我不想你受罰。”
刑房裏四處鐵壁暗沉,陰冷的氣息充斥着全身。這裏,是流淌過無數鮮血,尖叫凄零着拖走一具又一具涼透的屍骨,這裏是充滿冷漠和絕望,可此刻,趙昧心裏卻是暖暖的。
她看着袁戈的雙眼,看到了某些以往不曾看到過的東西,是關心、擔憂、心疼。
她淡淡的笑了。
“放心,去外面等我。”
二十鞭子,說多不多,卻也能重傷筋骨。一下又一下的沉悶抽聲,陣陣懸于袁戈的心中。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他轉身推開刑房的門,看向最裏邊的身影,依舊灼灼風雅的站在那,背上的數道血痕也壓不彎她的腰,一如初見時的傲骨絕然。
“公主。”
他跑過去将對方攬着,扶着對方的肩頭低聲問道:“還能撐住嗎?”
趙昧不言,卻将一手搭在他的手心裏,用力一握,告訴他,自己很好。
袁戈攙扶着她出了刑部,轉身來到她身前蹲下:“我來背你回去。”
趙昧看着他,卻是恍惚了好一會,才道:“開什麽玩笑,這是宮裏,況且本公主何至于要你來背。”
“我先前托人叫化春他們先回去了。”
袁戈起身看向她,道:“我想你應該不希望被他們看到你受刑罰,所以我便自作主張讓他們先回去了。若是我做得不對,公主也請擔待着些吧!眼下左右是沒有旁的可以乘行的東西,不如你勉強勉強,讓我背你回去吧!”
見趙昧不說話,他轉過身去又蹲了下來。
“公主放心,我會避及耳目的。”
等了一會,一陣柔軟溫和之感附在背上,一雙纖細的手臂輕輕的搭在他脖子兩側,似有意避開親昵的舉動。
袁戈伸手握住了垂于脖側的手腕,主動的将這兩只細嫩蔥白的手指交合在一起,道:“公主可得抱緊些,不然我可不保證你會不會掉下去哦!”
他輕輕的将對方托起,緩慢的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這條小路遠離主街道,也繞遠了回府的路程。
“其實你抗下這罪責,不單單是因為人言可畏,你擺脫不了朝堂的時局,更多的,你只是不想我出事,對嗎?”
趙昧将頭靠在對方的肩頭,不吭聲。
“公主,其實我就是擔心你會這樣做,擔心你會私下攬下所有罪錯,所以我才在聖前挑明承認罪行,可沒想到,公主還是将我護在了身後。”
背上的人不吭聲,袁戈側頭詢問道:“公主?”
回應他的只有沉穩的呼吸聲。
袁戈停下腳步,輕嘆了口氣:“你對我這麽好,讓我怎麽還你,讓我日後又怎麽舍得離開你。”
耳邊傳來一陣細小柔和的輕聲。
“那就留在我身邊,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