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袁戈醒來的時候,人是在一間草屋裏的木板榻上,四周光線很暗,只有牆角處的一盞油燈明晃晃的照亮着。
他撐起身子,背後一陣火燒火燎的刺痛傳來,他吃痛着皺眉,別過手摸去,指腹上蹭着一點藥膏的殘留。
一陣涼意吹進屋裏,草屋門口的布簾子被掀開,從外邊走進來一個身姿纖纖的女子,對方一手端着一個破口碗,見到他醒了也不多話,自顧坐在那張舊木桌前,将手中的破碗放置桌面上,道:“過來喝藥。”
語氣沒有怒氣,也沒有絲毫柔情與關心。
袁戈慢吞吞的起身,縮着身子來到桌前,端起那碗藥湯一口幹了。
“喝完了。”
他唇色發白,加上屋子裏光線暗,照得他面上不見氣色,看上去慘白一片,似乎随時都會暈厥過去。
趙昧視線四處掃視,生硬的問了一句:“還好嗎?”
袁戈道:“還好。”
趙昧又問:“疼嗎?”
袁戈道:“不疼。”
趙昧擡頭,視線落在對方眼底,神情也柔和了些許。
“周骞木算是與我有恩情,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與他結仇,如果你不喜歡他,大可以離他遠點就好。”
袁戈嗯了一聲,轉身默默往床邊走去,待得屁股挨上床框,他垂眼看向眼前坑坑窪窪的地面,眼中晦暗難辨。
“公主要是沒什麽事,就出去吧!我要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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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調平靜,甚至有些異于平常的冷漠,趙昧知道,他還在生自己責罰他的氣。
“你不是對我這只眼睛的來處很感興趣嗎?不如今夜,我就跟你說說吧!就當…解解悶了。”
袁戈擡眸,靜靜的看着她。
趙昧起身,來到那盞油燈前,燈火搖曳生姿,照得她的眼中豔光閃爍,照得那枚金質眼罩,暗暗失了光輝。
“在我十歲那年,宮中宴慶,十分熱鬧,我的住處在偏殿,平日裏很冷清。那一日,有幾位宮女過來替我沐浴換衣,那日的衣裙十分好看,梳的發髻也十分合我心意,她們說,皇姐要帶我前去觀宴。我冷寂了很久,那一日,看着鏡子裏漂亮的自己,真的動了想要玩鬧的心,便就去了。”
“那日的陽光很好,風也十分柔和,我跟着皇姐散步于宴廳後方的花園裏,看看滿園花色,竟也覺得十分好看。那日宮中來了很多外臣的家眷,公子小姐,大多同我一般大小,幾人見面便聚在一起聊着閑樂,我夾在中間,倒顯得格格不入。”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便欲請辭皇姐要離去,被三皇子攔住了去路,他詢問我為何在此,為何打扮的這般豔麗,他言語中多是些辱沒不堪的話,惹的旁人哄然大笑起來。我看向皇姐,發現她也正是一臉玩味看戲的神情,我才知道,我又是被他們耍了。”
趙昧眼中似蒙上一層模糊的霧氣,被光照得零零散散。
“我想離開,可不管往哪走總有人擋住我的去路,推推搡搡間,我被迫來到河邊,面前的人那麽多,有那麽多的手伸了過來,我分不清,到底是哪只手将我推進了河裏。我不懂水性,越掙紮灌進嘴裏的水越多,越掙紮越無力,越暈沉,岸邊是一群掩嘴嬉笑的人,沒有人管我的死活。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斷氣的時候,是周骞木救了我。”
“他将我從河裏撈起來,替我壓出腹中的水,我才得以醒來,我雙眼被河裏的污泥沾染着睜不開眼,這時有人遞了個手帕過來,我道了謝,接過手帕便去擦了左眼的污泥,擦着擦着,左眼一陣刺痛燒灼,那種宛如腐蝕的痛,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趙昧臉龐劃過一滴淚痕,靜默悄然,無聲無息,她的痛,從來都是自舔傷口,慢慢愈合。
她抹掉臉龐的淚痕,轉身道:“這麽說,你能理解嗎?”
她轉身的那一刻,整個身子靠近了一個深厚寬大的懷抱裏,對方将她擁入懷中,緊緊的抱着,細細的在她耳邊呢喃。
“我理解,我都理解的,你欠周骞木的恩情,我會替你還回去,你從前的苦楚,往後都不會再有,我會在你身邊,守着你、護着你,不會再讓旁人欺負你。”
趙昧任由着對方緊緊的抱着她,她将下巴搭在對方的肩上,身子靠在對方的胸膛上,竟是格外的安心。
此刻,她不管對方的話裏有幾分真假,都不想再去揣度,她只想短暫的歸于這片刻的安寧之中。
翌日,清晨。
袁戈換了一身素白長衫,走到化春跟前,重重的拍在對方的肩上,語氣十分鄭重的道一句:“昨日多謝了。”
化春一手打掉了肩上的手,道:“不必謝我,我只不過不想回京的路上還要拖着一個傷軀,麻煩。”
他看了眼袁戈一臉真誠的笑容,突然有些不自在,扭頭去給馬背上找虱子。
樓雲槐正悠閑的走了過來,見到袁戈好生生的站着,咂咂嘴道:“驸馬這身子看着弱條條的,還挺能抗打的。唉,昨個兒那一下暈倒,裝的挺像的啊!公主都被你吓到了。”
袁戈道:“真的?”
樓雲槐道:“我還能騙你嗎?我就說嘛,公主就是嘴硬心軟,拉不下臉面罷了,你不是裝暈嗎?公主都跑你身邊扶你了,你不知道?”
袁戈白了他一眼:“我那是真暈了。”
“什麽?”樓雲槐不敢置信,他立刻跑到化春跟前,問道:“不是跟你說打輕點嗎?你還真把他打暈了?”
化春道:“我最後一下不打的像樣點,公主能相信嗎?我哪知道他就那麽扛不住,就那一下都扛不住。”
“你——”
樓雲槐簡直無言以辯,他轉過臉問袁戈:“你……還好吧?有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要是有了什麽不好的影響那就得不償失了。”
袁戈知道他話裏什麽意思,簡直懶得搭理,扭頭就走。
樓雲槐還要追上去問個明白,被化春拉住。
“不過打了幾鞭子,能留下什麽後遺症?我從前可是經常挨公主的鞭子,現下不也好好的。”
樓雲槐面色有深度的靠近了些,道:“你還小,恢複的快。你是不知道,這男人的腰和背可是得好好護着些,要是損傷了,日後床上的功夫可就要力不從心了。”
床上的功夫?
化春适才想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整個臉垮了下來。
“輕浮。”
“哎哎哎、我又沒做什麽,你怎麽可以說我輕浮?這些事你早晚也會面對……”
袁戈來到趙昧的馬車前,正好撞上周骞木,兩人立身在馬車一側,相互看着,面上都盡可能的露出和善之色。
周骞木道:“驸馬昨日剛受了刑,今日還是少些走動為好,免得傷口潰炎……”
“這還多虧周公子昨日的精彩表演,惹得公主對我發怒,我才因禍得福的受公主一夜的細心照護,傷口這才好的快些,如此想來我還得跟你道句謝。”
周骞木面色冷了下來,袁戈看着眼角卻愈加染上笑意,他一臉得意的從對方身邊走過,一步跨上了馬車。
“對了,公主允了我同乘,周公子要是覺得見我不順心,大可以自行找個落處。”
袁戈說完便掀起簾子坐了進去,下一刻就見剛落下的車簾又被人給掀起。
周骞木道:“我思來想去,我對驸馬一直抱有尊敬,又怎會看不順眼呢!”
袁戈冷哼一聲,自顧理着自己的衣擺。
周骞木坐到對面,雙目犀利的盯着面前的人,突然開口:“你今日同昨日很不一樣。”
袁戈擡眸:“你指哪一方面?”
周骞木道:“我昨日種種,旁人不知,你心裏應該很清楚,可眼下你還能同我和氣的坐在這裏,倒真是讓我琢磨不透了。”
袁戈将自己兩邊衣袖捋順,緩緩道:“與其讓自己不痛快,倒不如另尋一個法子,讓對方不痛快,你說呢?”
周骞木眯着眼,起初并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但是,在後來的回京路上,他卻是慢慢的明白了。
袁戈:“公主,我這邊靠板有一處凸出的圓木頭,總是蹭到我背上的傷口,我可以去你那同你坐一塊嗎?”
趙昧點頭。
袁戈:“公主,我背上傷口又開始疼起來了,碰不得東西,我可以靠在你肩上睡會嗎?”
趙昧點頭。
袁戈:“公主,我有些口渴,手上使不上勁,你可以……”
周骞木黑着臉,一把将他手上的水壺奪了過去:“我來替驸馬擰開。”
袁戈瞥了他一眼,又将頭靠在趙昧的肩上。
“我又覺得不渴了,公主,我繼續睡了。”
三日後,大內皇庭中,一行人位列于乾德殿中,垂首于殿前。
高座上,延熙帝看了任州抗澇援建的案宗後,連連贊道:“好!好!好!公主果真沒讓朕失望,衆位愛卿,可當如是啊?”
堂下大臣接連附議:“公主姣姣朝雲,才智遠謀,實乃炀國之幸吶!”
延熙帝道:“景言,想要什麽賞賜大可提出來,朕一定滿足你。”
趙昧拱手道:“臣不敢貪此功勞,此行出行者皆有大功,他們才應承聖上恩澤。”
“好,那朕就給他們一一行封賞嘉恩。”
樓雲槐聽得,心中驚喜,忍不住搗了一下身邊的袁戈,道:“聽見沒?有封賞。”
袁戈壓着聲:“我又不聾。”
樓雲槐笑嘻嘻的擡眼看向龍座上的王者,正巧對上了對方威懾的目光,立馬怯怯的低下了頭。
延熙帝目光一轉,落在對方身側之人身上。
“驸馬此次出行有功,可有什麽想要的,朕都允了。”
袁戈擡眸對上高座上的男人,一身的精明算計,淩厲霸氣,銳利鋒芒的板刻五官,讓人嚴謹到每一口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向前邁出一步,跪席道:“回聖上,臣不敢求恩。”
他擡眸看去,眼中是久積沉穩的練達。
“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