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淮揚城連綿多日的黃梅雨終于住了。
雲收霧散,久違的太陽重新普照大地,節度府的亭臺樓閣如水墨勾勒般清明起來,雕梁畫柱被浸潤的煥然如新,描漆畫彩猶外明麗鮮亮。
玉霙被一群粉衣宮娥簇擁着從月洞門外進來,一眼瞥見廊檐下的人兒,眸色一沉,轉而挂上了笑容。
檐下噠噠噠不停,水珠如密簾,宮娥撐着油紙傘,她緩緩走過來,烏發绾着端莊大氣的宮妃髻,妝花紗廣袖大衫,衣上繡的蜀葵堆錦富麗,花蕊逼真似散發着芬芳,下襕十二破間色百疊裙,輕若無物的細紗披帛曳在地上,行走間身形婀娜若舞似蹈,到了近前,語聲溫柔:“妹妹可是在等我麽?”
定柔梳着個垂髻,青澀的模樣與她一襯,猶如青杏比之水蜜桃,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忙點一點颔兒道:“我想着姐姐今日會回來。”
玉霙彎唇笑了笑,水眸極快地閃過一絲冷意,搭着宮女的手臂姿态莊重娴雅,道:“本宮已在陛下面前舉薦了妹妹,想來不久便要被召幸了。”
定柔聽罷咬了咬唇,努力賠着笑:“謝姐姐成全,妹感激萬分。”
玉霙暗自譏諷,心中說,本以為你是道家弟子,恬淡虛無,自有修行在身,卻不想也是個争名逐利的凡夫俗子!
“日後,深宮之中,咱們與五姐姐可以守望相助了。妹妹年紀最小,也最美,陛下定會心悅。”
說罷,便轉頭吩咐準備沐濯的水,多多灑些玫瑰香露,昨夜侍駕太累,這會子要補覺。
定柔心中默算着日子,忙叫住她:“姐姐,你可不可這幾日不要出門?妹妹近來讀《春秋寒露》,好多地方不懂,想請教。”
玉霙唇間一點胭脂若含朱丹,笑顏如花。“自然可以。”
定柔望着她的背景,深深蹙眉。
這麽多日子以來磨破了唇,甚至把前世的境遇都說破了,玉霓卻全然不信,更甚至對她怨念漸生,當她是居心不良的惡意詛咒,加之這個妹妹有意無意地試探陛下的事,玉霧便生猜忌,愈發助長了了争逐之心。
到行宮獻舞那日竟然百般阻撓,玉霙偏巧聽見對父親說要代替她去,這心思已昭然若揭,玉霙便恨極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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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說什麽都無用。
定柔仰天嘆氣,還好,四哥是信她的,她詳盡描述了前世的事,樁樁件件邏輯通達,四哥知她不是薄唇妄言的人,更不敢拿妻兒的性命涉危,便立時布置了下去。
初三日桃華夫人的祭奠,定柔知道攔不住玉霙,特意叫上四哥一起,悄悄跟随,帶了一隊精兵,還帶了弓箭手。
誰知守在姑子庵半晌,卻連邢家的人半根毛都未見。
玉霙祭拜完了出來,看到他們的陣仗,嘲說妹妹多慮了。
定柔頗郁悶。
派了兵士去打聽,聞聽邢家大公子帶兵回武寧徐州了,只邢節帥留在淮揚伴駕,随陛下巡視各郡。
定柔只覺費腦,怎麽與前世不一樣啊?
她開始苦思冥想如何進得行宮,與夫君重逢,好早早商議對策,避過家族那場浩劫。提筆寫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一首詩,正是一厥塞下,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
他來淮南不正是抱了上戰陣的決心。
特意求了四哥,往銮駕巡行的廬江郡,百十裏的路,送到下榻的官署,呈給了殿前司。
然後,她坐在馬車裏,被日頭灼曬了整整一天,卻是石沉大海。
回到家已是淩晨,又寫了一封,換成了《關山月》,內附刻出來的一只木鳥,又一個日出月落的枯等,仍是毫無音訊。
等到第五日,銮駕巡至壽安郡,她這幾日奔波,正是熱伏天,難免中暑,加之心思郁結湯水不勤,便害了病症,頭重身輕,嘴唇龜裂,連擡擡手都沒有力氣。
仍強撐着要去,這次寫的是他們彼此的名字。
“百谷之長,社稷重器,我戌未定,薇亦柔止。”
結果和前兩次一樣。
四哥忙的緊,街上巡邏不容纰漏,被她再三央求着才來,見如此,便生不解,問:“你道聖上是你的故人,他在中京,你在江南,卻是何時認識的?”
她頭倚窗眼望着飛動的黃龍旗旌,眸子深深的失落,淚盈于睫,:“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夫君,難道前世的種種,數十年的恩愛時光,只是定柔幻想出來的一場夢嗎?
回來便倒下了,躺在榻上發着高熱,偏還心中着急,越急越病上加病,這一內外煎迫,竟是十多日下不得床。
這麽一轉移玉霙卻出事了,不是在姑子庵,是聽聞了十一妹時時追着陛下的行跡,不知作何手段,這廂便坐立難安,打聽了銮駕的去處,不想在路上被劫了,一群蒙面人穿着淮南軍的铠甲,打傷了家丁。
玉霙回來的時候只剩了半口氣。
定柔剛能進一點湯羹,母親端着碗喂,乍聽聞七姑娘出事險些拿不穩,定柔也驚得起身,眼前眩了一陣。
溫氏動了刑具,玉霙的奶母終于開口,那個領頭的人雖然穿着淮南軍的铠甲,可那雙眼睛嬷嬷認得,大姑娘出嫁時見過,是邢家大公子,邢胤輝。
這些怕是個陰謀。
定柔懊惱地抓自己頭發。
三日後玉霙還未醒轉,銮駕歸來,慕容槐也急匆匆回來,溫氏仍按着前世的說辭,七丫頭染恙,讓十一代去侍駕。
到了探芳院,卻見定柔已梳妝好了,穿的一襲素淨的蓮青衫裙,額前留發微濕,沾着玫瑰花凝刨水的香氣,竟绾了個婦人的圓髻,站在廊下不知望着何處,美麗的眸子蒙着淡淡的霧霭,眼角餘留病後的苒弱慵态。
溫氏嗔怪了幾句,挑了一襲鮮豔的衣服讓她換,她沒瞧一眼,徑直向外,出了圓月門,往大門外快步走去,溫氏急追上來,定柔已出了大門,漠然上了厭翟車,随着儀仗而去。
循着前世的記憶繞過一棵棵合歡樹,出現一張鋪着黃綢桌圍的禦座,與前世一模一樣的情景,欄花籠鶴的雕楹碧檻,他端坐禦案後,仍是一襲天水白寶相纏枝暗紋直領對襟,袖擺寬大及履,烏油油的發束成一個髻,橫一支白玉龍首簪,眉如利劍,目如朗星,眉宇間籠罩着天子的威嚴,身姿潇灑落松風水月,指端撚着棋子擡眸望了她一眼,目光冷淡陌生。
定柔的一顆心往黑暗墜了去。
眼眶澀的一陣緊似一陣的酸痛。
見慣了他老去的樣子,皓首白發,再見這般風華正茂的,竟覺委實英俊的很。
這種境況,她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一個全然陌生的人,還是敵将之女,且尚是未及笄的小丫頭,跟堂堂的九五之尊,說出一段前世的愛恨嗔癡姻緣,換成誰人都會拿她當成話本子戲折子看多了,患了癔症。
小手失落地絞在一起,苦思良方對策,他先開口了,還是那句:“唱個曲子來聽。”
這次她沒有冒犯,直接道:“臣女只會吹短簫。”
皇帝頭也沒擡:“那便吹一曲來,朕不是挑剔的,只管撿你熟練的來。”
“遵旨。”
她從袖袋中取出師傅的紫玉簫,坐到湖邊一方石頭,略作調息,鳴起了窺月五厥。
果然他聽出了不同,停下棋局,目光露出了興致,到了《入海》,一手捏着棋子在棋盤上無意識地敲擊,合着音調,至《塞下》的下半厥,他叫停,問:“這是何曲?為何朕從未耳聞?”
她眼中一陣熱意:“回陛下話,是和合曲,也作夫妻同鳴之曲。遺憾卻是殘譜……”
侃侃說了來歷。
本以為他會動容。
誰知,他打量了她一陣,竟一個玩味的笑。“你爹爹當真用心良苦。”
定柔眼前閃過灰暗。
走出行宮的臯門,她下了軟轎,走在臺階身上恹恹失了魂一般,腳下不慎一個趔趄,一只寬大的手及時撐住了她,擡眼看去,是昭明哥哥。
那夜,她望着月亮徹夜未合眼。
然後那一天終于來了,邢家的武寧軍嘩變。
她猜想以他的睿智行宮那裏的結局不會變,定柔穿上了事前預備的甲衣,手持一柄長劍,四哥已教了一些招式,到了後半夜,火、藥和投石聲漸止,正刻的梆子剛敲過,東南方向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像飓風刮過的海子,她便知道這是暴風雨前,要開始了。
父親還是去了白雲觀。
四哥這次沒有離開,聽了她的話調集兵将把府宅圍的鐵桶一般,西南角的缺口也布了精兵。
求母親把女眷安置到花廳,母親不明所以,吩咐丫鬟下去叫,幾百口人的老老少少卻都睡意正濃,皆說十一姑娘魔怔,半夜胡亂折騰人,不肯來,任憑她磨破了唇,只當她一小孩子的捉弄游戲。
四哥一急幹脆下了軍令,各院多是長輩,根本不拿他當令箭,四哥亮出了刀,反被四叔扇了一個耳光子,大罵造次。
更沒料到的是,這廂有所準備,那裏卻出其不意,她知道開頭,卻無法預料過程。
邢胤輝從行宮逃出的殘兵由前世的二百八十人,變成了三百八十人,不僅有大刀強弩,還有蒺藜火炮,從山坡攀下來,将一整面圍牆炸倒,死傷家丁和兵卒無數,而後舉着寒光霍霍沖進了後宅。
四哥領着人和他們迎面對上,那群亡命之徒如睚眦如瘈狗,一時刀光劍影,肉薄骨并。打鬥中甚至連自身也不顧了,抛出一枚火炮,震耳欲聾的響聲讓整個慕容府地動天搖。
四哥也負了傷。
到了天幕暝暝發白,定柔持着長劍立在西院垂花門外,手臂挂了傷,臉上血污斑斑,劍刃被染紅,分不清是誰的血,濃煙彌漫中,整個府宅如修羅場,散發着血腥混合硝石的氣味,東院和南院的火還未燒盡,來得及跑來西院的都保住了命,從各院的路上屍體橫七豎八,一層猩紅的顏色殷流成小河。
襄王帶着羽林軍步入內院。
定柔握着劍柄的手終于松懈了下來。
她的淚水大片大片澆濕了地磚,一個念頭想着,幸好尹氏嫂嫂保住了。
【作者有話說】
還有兩章完結。
大家想看他倆的故事可以收藏下那個《汝之蜜糖》,小蔗糖改書名了,大概十二月下旬開文,另外我新開的一個預收《丹鳳引》,感興趣的親可以賞個收藏哈。
《丹鳳引》女主司徒錦鳳(阿鳳,鳳兒,鳳公主),男主丹戌。
本公主絕不做誰人的附屬品,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才安心,這天下唯吾自己不會負了吾自己,所以我只認自己,只信自己,我要手持權柄俯瞰天下,擋路者,遇神殺神,遇佛誅佛。
這次寫一個有野心鐵血手腕的女主,沒得感情的事業狂,男女主相愛相殺。
一句話簡介:不想當皇帝的公主不是好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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