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定柔不知是何時睡着的。
貼着火爐般的一個懷抱,就那麽一動不敢動,一只結實而滾熱的手臂橫攬腰身,兩兩相貼,讓她一陣陣戰栗和眩暈,他雖忍得艱難,卻并未突破防線,只是憐愛地像摩挲着一件極易碎的珍寶。她微微小喘,耳畔粗重的呼吸夾雜着銅漏滴滴,不知過了多久,那手到了後背,竟替她抓起癢癢來。
榻前一座赤銅三足雙耳龍镂鼎爐慢悠悠吐着輕煙一縷。
錦幔春帳垂委迤地,隔絕了外頭的一切,燈光欲透未透,朦朦胧胧。
大約是憶起了祖母,幼時枕着手臂趴在簟子上,糙糙的手紋帶着舊年勞作的老繭,為她抓背,手法極舒服極舒服,然後她就會像只小貓一般,蜷縮着眠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曦光破曉,她迷糊糊翻了個身,直把自己吓了一跳,騰一下坐起來,男人也被驚醒了,她驚慌中被角倏忽滑落,露出一段雪膩凝脂的玉頸,柔美玲珑的肩線勾勒嫣潤的弧,披散着一頭烏絲,忙的裹緊了半副身子,浮凸玲珑欲掩還展,雙手捂面,直欲快些尋個地縫遁了。
皇帝側卧着笑:“還早呢,再睡一會子罷。”
語氣親昵無間,她的一張小臉燒的火紅,使力搖搖頭,像只小鼠縮進了被子,鼓凸成個山包兒,從另一角鑽了出去,拾起衣裳胡穿亂穿,雙手抖的不聽使喚,這一夜委實荒唐,雖還是完璧,卻……卻算不得、算不得冰清雪白的女兒家了。
皇帝看的發笑。
宮女們聽到聲響進來伏侍盥漱,定柔低着颔兒不敢看人,草草淨了面,将頭發略略盤成繤兒,戴上烏紗巾,狼狽地跑了。
身畔餘留幽香的體溫,皇帝滿心眷戀着這個旖旎的舊夢,舍不得起來,隔帳對小棟子:“宮闱局和尚膳局那邊……”
小棟子拱手道:“姑娘已侍寝,不記彤史,怕是萬一有了身孕……”
皇帝枕着手臂:“朕自有主張。”
小棟子:“喏,奴才這就去布置。”
淑妃晨起梳妝的時候下頭的內監小聲禀說:“娘娘這幾日小心些,聽聞昨夜陛下嚴饬了慕容女官,在禦帳的地上跪了一宿,責問她結交嫔妃,意圖洩露陛下的隐私,因出巡在外暫不發落,待回京要褫奪官階,貶為女史,并罰俸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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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驚出一身冷汗:“這是……殺雞儆猴給本宮看……”
那之後定柔告了病假,每日傳膳換成了別人,配伍單子定柔按着太醫的養生方拟了,寶髻來頂替茶水諸事,她躲在自己的小帳不肯出來了。
應該說是說服不了自己,一想起那夜,她就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那人。
因此地山明水晏,風光秀麗,大駕便滞留下來,皇帝耐着性子等了兩日,正圓了傳出去的那些話,然後悄悄命胡尚食給她遞話,下晌銮駕入後山密林圍獵,慕容女官帶上茶水侍駕。
午晌後日頭微傾,皇帝換了箭衣,外罩明金護心戰甲,上了一匹雪白燕駿,羽林騎兵擺了個陣型護從着,側眸淡淡瞥了一眼人群中,一個袅娜的身影端着呈盤,一張小臉快低到胸腔裏了,隔着老遠都能感受到她臉頰的熱度,紅的快滴血了。
他笑了一下,一手勒缰,一手握着□□,馬蹄答答往後山奔去。
進了白桦樹叢,綠葉葳蕤,斑駁的日光細碎地落在葉子上,點點如金子,枝頭的鳥雀吓得呼啦啦飛走,草窩裏蟄伏的野兔狗獾獐麋紛紛驚逃飛竄,林下灌木和野草已被侍衛清理,視野一覽無遺。皇帝興致正濃,相約和幾名羽林将比并,揚鞭握弓往密林去了。
內侍監擺上一張四方長桌,鋪着禦用黃錦,宮女們将食盒裏的點心菓子取出,待試了毒,蓋上傘罩,定柔把紅泥紫砂小爐添了炭,茶釜燒着水,一邊用筅子将普洱茶餅攪出浮沫。
皇帝一時回來,已打了兩只獐子和一只狗獾,坐在馬上,興沖沖地對她邀功,定柔一眼也不瞧他,只依禮點了點颔兒。
那夜之後,她委實不知道和他之間算什麽。
下了馬,從袖袋取出一捧粉白黛綠的小花,剛一靠近她就好似故意躲開,避了老遠,試了幾次都是如此,她躲他如瘟神。
皇帝心頭如貓爪。
放下□□,朝着四下侍立的擺了個手勢,定柔還未反應過來,驚見衆人戲法般不見了,四下只剩了一男一女,羽林軍已封了山頭,半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皇帝走到身前,她垂眸端着呈盤,下意識後退了兩步,手腕有些抖,一張小臉挂着驚慌,凝脂玉膚充血般紅了個滴透。她不知該往何處逃,男人展開手臂已迫住了。
遠處傳來杜鵑鳴蹄,“咕咕布谷”聲聲婉轉回蕩,萦繞在寂靜空曠的青山深谷分外清脆悅耳。此間風景獨好。
她背抵着一棵矮松,下巴貼着頸,兩人近的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他凝視着那光潔瑩膩的額頭,垂下的眼簾睫毛長長鬈起,他直欲重重地吻下去,方解了這兩日思慕之苦。
盞中茶傾了出來,手上漸地拿不穩,男人一把握住了腕,她身上瑟了一下,他心中只是單相思的煎熬,前世那一年,每日如同浸泡在苦藥湯子,前世諸般圓滿,唯獨那最純真的東西,是彼此的遺憾。
他将野花嗅在鼻端,深情地喚:“娘子,這裏安靜如斯,像不像我們的悠然居?”
她端着呈盤的手劇烈抖了起來。
回到營地,老遠聞得聒噪,兩個玉面小郎君身着戲服,一紅一粉,正在帳前與淑妃争辯,語聲尖如夜莺,淑妃的宮人正要按住他們,內監取來了廷杖,三位禦妻跪在石子地上不停磕,額心一大片紅。
見到皇帝,小郎君立刻嗚咽一聲含了淚,上前道:“陛下您可回來了!奴怕再也見不到您了……淑妃娘娘說要把奴杖死……”
說着亮出臉頰的巴掌印,嘤嘤低泣起來。
淑妃也不是任人揉捏的,立刻上前斂衽一福,拿出了一品妃的氣度,字正腔圓地禀道:“陛下聖明,此事本無關臣妾,但出巡在外,妾為內命婦,理當主持內帷。他二人仗勢淩人,欺辱薄才人她們,妾不得不訓誡。”
薄氏三人發髻全塌,伏地哭道:“他們吊嗓子,唱的鬼哭狼嚎一般,妾午睡被擾醒,實在聽得難受,便叫了兩位姐姐到溪邊走走,路過這裏他們就說沖撞了,竟要我們在此磕一百個響頭,求陛下做主!”
淑妃道:“三位禦妻雖未侍寝,可到底是從五品皇妃,受過封冊,怎受他們兩個素人如此折辱!”
皇帝打量了一番幾人,把轉向小郎君們,目光一陣柔和,溫聲問:“很疼嗎?”
兩個小郎君聞言霎時有了底氣,水袖掩面,愈發哭的楚楚動人。
皇帝一臉憐惜,安慰了兩句,厲聲對淑妃:“朕的人你也敢打,瞧你是愈發誰也不放在眼裏了!”
淑妃跪地,銜怨負屈般,柔腸粉淚她也會:“陛下,您如今是非都不顧了嗎?宛央好生心痛!宛央是您的四妃啊!”
“放肆!”
天子一聲震怒,四下頃刻烏壓壓跪了一地,羽林衛從馬上下來,握着刀戟單膝向地。
淑妃和三位禦妻當即被下令遣送回京,口谕面壁思過一年,每日抄寫金剛經。
一個月後。
銮駕駐跸在官衙的公廨。
皇帝沐浴罷只穿着中衣,宮娥鋪開錦被,往熏籠添了寧神的沉香,定柔還在燈下就着奏本堆放的禦案專心致志地抄寫四書六典,女官每至年尾一次考核,她想競選,師姑教授的這一手女紅,還是尚工局更适合她。
“早些安置罷,夜裏寫字傷眼。”
她無意識地答:“不打緊,今夜我想多臨摹一些,我這記性爛,夯鳥先飛嘛。”
皇帝瞟了一眼她的字,只見寫的頭也不擡,心中便生郁悶,這一個月同寝同食,他活脫是個暖床漢,每夜為她抓癢暖腳,讀話本子,她睡得沉了總愛竄被,他便時時惦記着,醒來多次生怕她着了涼。
更難耐的是,攬着溫香軟玉,偏不能突破。
說好了等她的。
尋了本書坐到床沿,望着柔桡玲珑的背影,燈光投下妙曼的影,她寫的累了伸臂舒舒手腳,打了個呵欠。
這一世他內裏仍是熱血赤誠的毛頭小子,一心與她蜜糖膠漆,她卻如繁華落盡夢滄桑,心素如簡,淡如清水。
他忽然像個生悶氣的孩子般道:“沒多少日子便回京了,咱們在一處還能有幾日!回去便不能日日相見了!你卻對我越來越不上心!”
她停下筆,回頭來,見到他鬧脾氣的表情不禁莞爾,櫻唇微綻,靥出玉粳皓齒,頰邊一朵淺淺腼腆:“我怎地沒有上心啊?”
“哪裏上心了?咱們的未來也從不問我,怎麽打算的,一門心思當女官,偏要去離得我遠遠的。”
定柔撂下筆,頗好笑地托腮,故意深有意味地問:“嗯,所以,你的籌謀是什麽?我該如何配合呢?”
皇帝來了興趣,指了指床榻:“躺下說,我給你抓背。”
褪去衣帛,相擁卧進帳帷,他一只手臂橫在她頸下,他徑直攫住了俏美秀巧的唇,吻得久久不放開。
“今世我只要你一個,旁人再不許插手一分一毫,我要贽雁到你家,三媒六聘,鳳冠袆衣,堂堂正正迎你進朱雀門。”
上天讓我們重來一次,便是彌補所有的缺憾,如此美意,不可負也。
***
回京已是立夏,天氣日漸懊熱,殿前的缸蓮打了尖尖的苞,五彩斑斓的金魚躲在蓮葉下游弋。
按着聖谕,定柔貶成了女史,皇帝一步步計劃着,私下給了萬俟尚宮旨意,任何人不得欺弄慕容女史,刻意将心愛的人兒安排在了康寧殿侍奉之中。
這日撤了午膳,太後便把定柔傳到了跟前,面龐端着慈祥,問起了兩個小郎君的事,皇帝果真如此荒唐?為了兩個低賤的伶人遣返淑妃!還叫那麽多人看着,現在外頭都傳開了,當今聖上有斷袖之癖。
定柔跪着答:“奴不知,只看到伶人為陛下唱曲。”
這個回答即含沙射影,又不會激怒了太後。
太後撚着菩提子,換上了嚴肅:“欺瞞哀家,可知什麽下場?”
定柔大大磕了一下:“奴不敢,确實只看到他們為陛下唱曲,眼見為實,其他的,奴不敢妄加揣測。”
太後端詳了幾眼,這小丫頭看着年紀小,但心竅倒算得伶俐,行事謹慎,進退有度,是她欣賞的那一類。
又問:“那兩個妖精每日都在禦前嗎?”
定柔早得了皇帝的提點,垂颔一施。
正這時一名內官進來,執着拂塵到太後耳邊低語了兩句,太後面色驟然變得鐵青,搭着錦葉的手臂起來,匆匆往淼可園。
路上走的急,儀仗簇擁着輿辇緊走慢跑,太後直喘不過氣來,到了紅情綠意閣,叫人制服了守衛的內監,大步直入。
見皇帝身着單衣長衫,正左擁右抱,油頭粉面的一雙,頓覺氣血沖上了天靈蓋,天旋地轉:“天爺呀!白韞之這是做的什麽孽!我生他養他,扶植他坐上龍椅,竟不知他是個……”
【作者有話說】
玉樓春未完結,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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