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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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四目相對, 仿佛空氣都陷入凝滞。
“昭兒?昭兒?”
公孫夫人小心翼翼的喚聲突然從屋外傳來,打破了室內僵持的寂靜。
晏聞昭如夢初醒,驀地松開阮青黛, 轉身朝門口走去。
他打開門, 神色仍有些恍惚, “師娘……”
公孫夫人将一個食盒遞了過來, “我給眉眉煮了些醒酒湯,你喂她喝下, 明日起來她能好受些……你這是怎麽了?”
公孫夫人一眼掃見晏聞昭的臉色, 和他額上沁着的一層薄汗, 露出些愕然之色, “怎麽出了這麽多汗?可是你們這屋子太熱了?”
晏聞昭恍然回神,勉強笑笑,“沒有, 是因為方才走了一路……”
不會有人知道, 這不是熱汗, 而是冷汗。
公孫夫人放心下來, 又囑咐了晏聞昭幾句, 才轉身離開。
晏聞昭目送公孫夫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卻神色沉沉地站在廊檐下,遲遲沒有進屋。
他轉頭往屋內看了一眼,忽然生出一絲類似于近鄉情怯的心思。
他不敢回去面對阮青黛。
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額頭上那層薄汗都已經消失, 晏聞昭才終于進屋,回到了床榻邊。
榻上, 阮青黛已經阖着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晏聞昭莫名松了口氣, 在榻邊坐下,深深地盯着阮青黛的睡顏,耳畔又回響起她不久前的質問——
「晏聞昭,我不會再丢下你了……你有什麽好怕的?」
晏聞昭唇畔一勾,卻是帶着些自嘲的苦澀。
他幾不可聞地說道,“怕你騙我啊。”
***
翌日,阮青黛是被窗外刺眼的日光照醒的。
她眯着眼緩緩坐起身,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都沒什麽氣力。
“醒了?”
晏聞昭端着湯碗從屏風後走了進來,将湯碗遞給她,“醒酒湯。”
阮青黛唔了一聲,啞着嗓音問道,“我昨天是不是喝多了?”
“師娘一個沒看住你,你就自己喝了一整壺……”
阮青黛揉了揉太陽穴,心虛地抱怨,“都怪師娘……将竹酒釀得那麽好喝……我還從沒喝過這麽好喝的酒……”
她将醒酒湯一飲而盡,忽地想起什麽,看向晏聞昭,“我昨天……沒失态吧?”
晏聞昭抿唇,“什麽都不記得了?”
“嗯……”
“你倒是沒在師父師兄面前失态,可在我面前……”
晏聞昭欲言又止。
阮青黛一驚,“我對你做什麽了?”
晏聞昭垂着眼,神色淡淡,“你把我壓在床上,非讓我叫你師姐,這算不算失态?”
“……”
阮青黛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匆匆起身,捧着醒酒湯的碗就徑直越過晏聞昭往外走。
晏聞昭笑了一聲,轉身跟上,“你這算不算調戲我啊,師、姐?”
阮青黛的身影微微一頓,随即逃離得越發倉皇,連耳根都紅透了。
拜師後約莫又過了一個月,便到了鶴鳴山弟子每月下山的日子。
上次下山,所有人都沖着“青先生”去了,都沒顧得上自己玩樂。于是這次一到山腳下,師兄們便三三兩兩地各奔東西,只留下晏聞昭和阮青黛站在原地。
“想去哪兒?”
晏聞昭偏頭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想了想,“随意逛逛吧,想給師父師娘買些東西帶回去,對了,還有綿綿!”
晏聞昭點頭,“走吧。”
二人去了鎮上的市集。
阮青黛自從被公孫頤收為徒後,“青娘子”的名號就在畫壇徹底打響,她的畫稿也變得一紙千金。
所以她的荷包如今又鼓鼓囊囊,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小財主。
阮青黛在前面買這買那,晏聞昭便跟在她身後,負責提着那些箱盒紙包,直到兩只手都快拿不下了,才忍不住咳了兩聲。
阮青黛回頭,一瞧見晏聞昭這幅狼狽樣,才反應過來,“不買了……”
她連忙接過了晏聞昭右手提着的東西,“再陪我去一趟山月齋吧。蘇掌櫃幫了我不少忙,我看看她,給她送些小首飾。”
晏聞昭自然無有不依。
兩人便又去了山月齋,一路上,倒是聽見有人在議論,說上京城有位欽差大人來了鶴鳴山,如今不知在哪兒探查民生。
阮青黛聽了,卻沒往心裏去,直到她進了山月齋,在裏面瞧見了故人的身影。
一身白衣錦袍的青年轉過身來,氣度不似從前那般纨绔,而是沉穩了不少,還隐隐帶着為官者的威勢。
“……表哥?”
阮青黛頓在原地,先是訝異,緊接着便是連忙轉頭去看身後的晏聞昭。
晏聞昭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這是你表哥?你不是同我說過,沒有親人在世了麽?”
阮青黛抿唇,還未來得及出聲,姜嶼冷冷的聲音便自後傳來。
“那想必是你同她的關系還不夠親近,所以她不願什麽都告知你吧。”
晏聞昭皺了皺眉,與姜嶼四目相對。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驀地轉身,阻止姜嶼繼續說話,“表哥,上樓說吧。”
晏聞昭眼睜睜看着阮青黛和姜嶼往山月齋樓上走,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心裏止不住地發冷。
他狠狠攥住了手,硬是讓右手的傷疤重新傳來陣痛,就好像想用這份疼痛來提醒自己一旦忍不下去的後果。
絕對,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
“晏郎!”
已經走到樓梯口的阮青黛忽地轉過身來。
晏聞昭驀地垂眼,遮掩了眸中的煎熬之色。
下一刻,阮青黛又噔噔噔地折返回來,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晏聞昭一愣,攥緊的右手猝然一松。
阮青黛拉着他往前走,“還愣着做什麽,上樓啊。”
晏聞昭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才跟在阮青黛身後上了樓。
樓上雅間,晏聞昭、姜嶼和阮青黛三人圍坐在圓桌邊。
姜嶼看着晏聞昭,晏聞昭望着阮青黛,阮青黛斟茶,一時無話。
最終還是晏聞昭率先打破沉默,“表哥……是從上京城來的?”
姜嶼皺眉,“我是眉眉的表哥,何時成了你的?”
晏聞昭垂眼,“我們二人如今是夫妻,她如何喚你,我自然也是要如何喚你的。”
姜嶼看向阮青黛,“你們成親了?”
阮青黛正遲疑着,姜嶼便已經有了答案,“看來是還沒有。那這聲表哥,就暫且別喚了。”
晏聞昭默然不語。
阮青黛轉移話題,“你這次來鶴鳴山,是有公差在身?他們說上京城來的欽差,便是你吧?”
姜嶼颔首,“來蜀中的确是有公差,不過來鶴鳴山,卻是特意來看你的。”
“看我?”
“如今青娘子的名號都已經傳去上京城了,莫說我的府上,便是皇宮裏,也有人想要你的畫,只是卻沒那麽易得。”
和阮青黛閑談時,姜嶼的面色緩和了不少。
“那麽多人願意買我的畫,也是看在師父的面子上……”
“你終于拜了公孫頤為師,又過上了看山看水的日子,我們都替你高興。”
姜嶼說的是我們,雖沒有點名是他和什麽人,阮青黛卻也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現在,過得确實很開心。”
阮青黛低眉垂眼地笑道。
姜嶼的目光移向一旁已經默不作聲的晏聞昭,仍是有些意難平,于是話鋒一轉,“若是少了某些人,應當會更開心。”
阮青黛笑意微斂。
姜嶼意有所指道,“眉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還是該小心些,莫要被人哄騙第二次。”
他沒有指名道姓,可在場三人都知道,這是在說晏聞昭生來是個瘋子,往後也改不了自己瘋癫的本性,遲早還會故态複萌……
晏聞昭手裏穩穩地執着茶盞,低頭飲茶,只裝作不知道姜嶼說的就是自己。可盡管如此,他心裏仍是生出一陣陣厭煩——
嗡嗡嗡地如同蒼蠅一般,真是很想讓他永遠都開不了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阮青黛笑了一聲,掀起眼看向姜嶼,只是這眼裏卻沒什麽溫度。
“可是你們當真清楚那個人的本性麽?比起你們看到的那個瘋子,我卻覺得我眼裏的,才是他的本來面目。”
室內倏然一靜。
姜嶼和晏聞昭同時看向阮青黛,眼裏不約而同地閃過一絲錯愕。
頓了頓,阮青黛繼續道,“況且人性本惡,一旦到了山窮水盡的關頭,誰不想歇斯底裏地發瘋,誰又不想肆無忌憚地滿足私欲?表哥莫要忘了,其實你也做過相同的事。”
她的聲音既冷靜又涼薄,“這世上從無天生的良善,唯有被約束的君子。”
雅間內的兩個男人都陷入長久的沉默,此刻他們望着會動怒、會駁斥的女子,難得默契地生出了同一個念頭。
阮青黛真的與以前不同了……
從山月齋出來,姜嶼叫住走在前面的晏聞昭與阮青黛,有些不自在地,“我有馬車,可要送你們一程?畢竟買了這麽多東西,提着也怪沉的。”
晏聞昭笑道,“多謝表哥體恤,不過不用了,這點東西,我還是提得動的。”
“……好。”
姜嶼到底是咬牙認下了這句表哥,又看向阮青黛,晃了晃手裏拿着的卷軸,調侃道,“多謝青娘子贈畫,我定帶回去,與人共賞。”
阮青黛也露出笑容。
姜嶼有些依依不舍地,“眉眉,那我們……就此別過了。”
阮青黛和晏聞昭一直目送着姜嶼的馬車走遠,才從山月齋門口動身。
“我們也回去吧。”
阮青黛笑盈盈地看向晏聞昭。
晏聞昭嗯了一聲,然後便将自己手上的東西都換到了左手,要跟着阮青黛離開。
盡管他神色自如,可阮青黛仍是從他空空的右手裏察覺到了一絲古怪。
她忽地意識到什麽,将自己手上的東西放下,拉過晏聞昭的右手,“你手怎麽了?”
晏聞昭遮掩道,“沒事……”
阮青黛卻不信,直接褪下了她親自繡的那只玄底白鷺手套,只見晏聞昭的那只上手果然泛着不大正常的青白。
她輕輕一碰,晏聞昭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阮青黛變了臉色,立刻将所有買好的東西都丢在山月齋,然後帶着晏聞昭去了醫館。
大夫看了晏聞昭的手,說是用力過猛,以至于拉扯了傷處。他開了些塗抹的藥膏,讓晏聞昭先塗上,然後便離開,去為他配內服的傷藥。
阮青黛一聲不吭地為晏聞昭的手背塗着藥,臉色有些不大好。
晏聞昭猜到她是在自責,溫聲勸道,“我這手不是因為拎那些東西……是在山上時便已經有些隐隐作痛。”
其實是因為看見了姜嶼,看見阮青黛和姜嶼一起上樓的背影,他還以為……
想了想,他果斷将鍋甩給了七師兄,“應是這些時日在廚房裏做飯做的。七師兄恨不能将所有差事都交給我……”
“晏聞昭。”
阮青黛低着頭喚了一聲。
晏聞昭頓住,不明所以地,“嗯?”
阮青黛将藥膏在他手背上抹開,低聲道,“我們成婚吧。”
晏聞昭眸光驟縮,不可置信地對上阮青黛的目光。
“山河為證,天地為媒,當着師父師娘還有師兄們的面,我們再成一次婚,拜一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