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084
好不容将一罐藥塗完, 阮青黛坐在溪邊清洗自己臉上的藥汁,晏聞昭則是捧着他那只被紗布纏裹成蠶蛹的右手坐在一旁。
“今日還是沒見着那位公孫先生麽?”
他問道。
阮青黛以溪水為鏡,擦拭着面頰上的藥汁, 搖頭。
“這公孫頤的性子也太過傲慢古怪, ”晏聞昭似是替她打抱不平, “你都在丹青會上拔得頭籌了, 他竟還是連見你一面都不願意……”
阮青黛嘆了口氣,“或許是因為我之前無意中開罪過他老人家, 他還耿耿于懷吧。”
晏聞昭詫異又好笑地哦了一聲, “你還會開罪人?因為何事?”
“……”
罪魁禍首頂着一張單純無辜的臉, 問她此事因何而起。
阮青黛又是有些氣短胸悶, 沒好氣地說道,“因為一個壞種!”
晏聞昭先是露出些錯愕的神色,緊接着唇角就壓平, 抿成了一條直線, 神色不明道, “是那個贈你赤檀簪, 還贈你青颦眉黛章印的壞種?”
阮青黛眉眼間的惱意忽然頓滞, 雙眼也微微瞪大,“……你怎麽知道?”
晏聞昭默不作聲地看了她片刻,忽地笑了一聲,聽着竟像是冷笑, “因為只有提起他的時候, 你才是這幅模樣。”
“……”
還不等阮青黛反應,晏聞昭已經轉身回了他的屋子, 背影竟還有些負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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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黛在原地呆怔了好一會兒,才琢磨出他這詭異的言行。
……不會是, 吃醋了吧?
一時間,阮青黛心情複雜。
若是做戲,細節到連自己的醋都吃這種地步,也當真是……
晏聞昭這一回屋,竟是過了兩個時辰都未出來。
自從來了鶴鳴山,做飯的一直都是晏聞昭,只因他的廚藝比阮青黛好上太多。
阮青黛在屋子裏從天亮等到天黑,都等得饑腸辘辘,才意識到這人竟是一怒之下連飯都不做。
不做就不做,她還能把自己餓死不成?
阮青黛直接卷起衣袖,去廚房燒火,煮了一鍋簡單的清粥。
待她自己用完了粥,洗了碗筷出來,再瞧着晏聞昭那漆黑、沒有點燈的屋子,才隐約察覺出不對勁來。
阮青黛想了想,擦幹手走過去。
篤篤篤地敲了幾下門,裏頭仍是沒有動靜。
“晏聞昭。”
她又喚了一聲。
回應她的卻只有溪水潺潺。
阮青黛微微皺眉,終于擡手直接将門推開。
屋內一片昏黑,只有些許月光越過阮青黛灑進來。她目光掃視了一圈沒瞧見人,只有被放下的青灰色床幔被風吹得來回曳動,隐約露出一片袍角。
阮青黛愣了愣,走過去掀開帳簾,只見晏聞昭竟是躺在榻上,睡得昏昏沉沉,素來冷白的面容竟是透着些不正常的紅。
“晏聞昭……”
阮青黛一驚,伸手探向他的額頭,果然手掌下是一片滾燙。
“我就說得先換衣裳再回村塾……”
她驀地收回手,一邊懊惱地喃喃自語,一邊輕輕拍醒晏聞昭,“晏聞昭,醒醒……”
晏聞昭緩緩睜眼,眼眸裏都被燒得有些混沌,嗓音也變得沙啞,“怎麽了?”
“還怎麽了,你淋雨生病……我現在帶你去醫館。”
晏聞昭眉心微蹙,果然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提不起氣力,他搖搖頭,虛弱道,“只是燒熱,何必大半夜去醫館折騰……”
阮青黛沉吟片刻,忽地想起什麽,起身離開。
晏聞昭偏頭望着她匆匆的背影,忍不住咳了兩聲。
不一會兒,阮青黛就去而複返,手裏還端着一碗湯藥。
她在榻邊坐下,“上次我發燒熱時開的藥,還剩了些在廚房,你先喝了,看看明日一早會不會好些。”
晏聞昭應了一聲,強撐着坐起身,伸手去接藥碗。
阮青黛原本也是要将藥碗遞出去的,可一眼看見他手上還纏裹着紗布,便收回了藥碗,在榻邊坐下。
“算了,我來吧……”
她舀起一勺湯藥,吹了吹,湊到晏聞昭唇邊。
晏聞昭神色微頓,怔怔地看她。
阮青黛被他看得不自在,移開視線,“看什麽,沒見過人這麽喂藥?”
晏聞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真的在用力回想,最終還是搖頭,“……沒有,好像從未有人給我喂過藥。”
阮青黛眼睫顫了顫,含糊其辭道,“那是因為你失憶了,不記得了……又或者是,你身子骨強勁,沒怎麽生過病。”
晏聞昭眉目舒展,“也對。”
他低下頭,就着阮青黛的手将一整碗藥喝了。
阮青黛喂着藥,倒是想起了曾經在煙水巷的那間宅子裏,有一天夜裏,晏聞昭也這樣給她喂過藥。
那一夜,她心裏還有些小鹿亂撞,可自從恢複了前世記憶,這些動過心的時刻似乎就湮沒在了诏獄的噩夢裏……
“咳。”
眼見着碗裏的藥湯已經見底,阮青黛卻還是心不在焉地舀着空氣,晏聞昭輕咳了一聲。
阮青黛回神,惘然地對上晏聞昭的視線。
“喝完了。”
“哦……”
阮青黛如夢初醒,将藥碗擱置在一旁。
許是因為回憶起煙水巷那一夜的緣故,她又從袖中荷包裏拿出了一小枚梨膏糖,遞給晏聞昭。
晏聞昭眼睫微垂,望着她指間的梨膏糖,忽而失笑,“又不是三歲稚童,喝口苦藥還要吃糖?”
阮青黛一愣,“你不是嗜甜麽?”
晏聞昭掀起眼,靜靜地看向她,“其實我不愛甜食。”
頓了頓,他才似笑非笑地問道,“你這是将什麽人的喜好放在心上,便以為人人都是如此。”
“……不吃算了。”
阮青黛懶得搭理他,擡手想要自己将這梨膏糖吃了,誰料晏聞昭卻是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過去。
他湊過來,從阮青黛指間含走了那枚梨膏糖,唇瓣避無可避地擦過了阮青黛的指尖。
阮青黛微微一僵,飛快地将手指蜷進了掌心,“你……”
晏聞昭無辜地擡眼望她,“不是你讓我吃的麽?”
“我也沒讓你這麽吃……”
阮青黛噎了噎,“現在怎麽不提什麽男女授受不清了,晏夫子?”
“咳——”
晏聞昭止不住地咳嗽起來,清遠的眉宇也擰成一團,半晌才吐出兩字,“難吃。”
阮青黛:“……”
翌日,天朗氣清。
晏聞昭早晨醒來,雖退了燒熱,但還是沒什麽精神。他原本還想強撐着去村塾,卻被阮青黛強行關在了屋子裏休息。
左右閑來無事,阮青黛便替他去了一趟村塾,給那些學童講課。
原以為給這麽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講課,定是不會容易。可好在村塾裏還有個乖巧管事的小七,阮青黛還是順順利利地将一堂課上完了。
散學後,她又去了鎮上,将自己這幾日新畫的畫稿交給一家名為“山月齋”的畫館。
山月齋的蘇掌櫃是個女子,與她意氣相投,是為數不多知道她就是“青先生”的人。
“今日有個傳聞,都傳到我耳朵裏來了……”
蘇掌櫃八卦地拉着阮青黛坐下,問道,“聽說之前公孫先生出山招關門弟子的時候,你也去了,是不是?”
阮青黛一愣,詫異地看向蘇掌櫃,“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蘇掌櫃震驚地瞪大眼,“傳聞竟是真的?!!你就是被公孫先生當衆撕毀畫稿的畫師!”
“等,等等……”
阮青黛有些懵,“公孫先生撕我的畫稿?這傳聞究竟是如何說的?”
蘇掌櫃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逸聞,連喝幾口水才平複了心緒,鎮定道,“傳聞都說,公孫先生去年出山招關門弟子的時候,畫出落霞山河圖的青先生也去了現場,想要拜師,結果卻被公孫先生嘲諷羞辱了一番,還連同他的畫一起撕了!”
阮青黛眼皮微跳,“然後呢?”
“都說這位青先生不甘受辱,當場放話,說自己此生絕不會再拜入公孫頤門下!而且有朝一日,定會在山水畫的造詣上勝過公孫頤!”
“……”
阮青黛手裏的茶盞哐當一聲落在了桌上。
蘇掌櫃又是佩服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阮青黛,“青娘子,我是真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種傲骨和膽氣?當朝畫山水的男子,哪個敢跟公孫頤叫板,獨你一個,被撕了畫稿也不墜淩雲之志,還放話要力壓公孫頤……”
“我從未如此說過。”
阮青黛沒什麽底氣地反駁道。
蘇掌櫃卻充耳不聞,“而且現在他們還将你那副落霞山河圖拿出來說事,說你真的說到做到,短短一年的光景,就三十年河西,真的以一文錢勝過了公孫頤!難怪都說莫欺少年窮……青娘子,你現在可是成了不少畫師追捧的後起之秀了!”
從山月齋出來時,阮青黛還有些懵懵懂懂。
一年前在青神縣,她撕毀畫稿,拒絕見公孫頤的時候,的确有不少畫師在現場。當時武夷告訴她,他用拳頭給所有人封了口。
後來,她這段插曲的确沒有傳出去。
她覺得,倒也不全是因為武夷的脅迫,更多或許還是因為那群男子并不願到處宣揚,他們在這場競争裏竟然輸給了一個女子。
可為什麽,這件事沉寂了将近一年,竟又在現在突然被傳開?
最重要的是,竟還被傳得面目全非……究竟是什麽人,損人不利己地幹這種事?
落日餘晖灑在溪水裏,泛着粼粼波光。屋舍上頭飄着寥寥炊煙,晏聞昭擦拭着手指從廚房裏走出來,正好迎上阮青黛。
“回來了?正好,可以用飯了。”
許是因為休息了一日,晏聞昭的臉色已然恢複,笑起來時甚至還有些精神滿滿的勁頭。
阮青黛卻是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
二人在桌邊坐下,晏聞昭才留意到阮青黛的臉色,原本拿起的碗筷又放下,“怎麽了?”
阮青黛正憋了一肚子話,晏聞昭一開口,她就将公孫頤和自己這個傳聞一股腦全告訴了他。
“原本就進不去鶴鳴山,這些傳言一傳開,怕是更沒希望了……”
阮青黛悶悶不樂。
晏聞昭笑了笑,“我倒覺得未必。”
阮青黛詫異地擡眼看他。
“這傳言傳開,人人都會覺得是公孫頤那個老東西……”
瞥見阮青黛瞪圓的眼,晏聞昭立刻改了口,“是他這個做前輩的不識貨,而你這個新秀卻是匹夫不可奪志。若我是公孫頤,此刻定是氣得在鶴鳴山上坐不住了,要下山來找你清算。”
聞言,阮青黛愈發坐不住了,委屈道,“這傳言也不是我傳出去的……”
“無論如何,至少你能見上他一面了。至于能不能讓他收你為徒,就看你的本事。”
“……”
阮青黛心事重重。
晏聞昭笑了笑,給她夾菜,“多吃些,公孫頤最不喜歡孱弱的病秧子。”
阮青黛下意識拿起筷子,吃了兩口,卻猛地反應過來,唰地擡眼看向晏聞昭,“你怎麽知道公孫先生不喜歡病秧子?”
晏聞昭眉眼微微上挑,神色自若,“随口說的,不然怎麽哄你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