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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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仲夏, 天氣愈發炎熱。村塾給學童們放了假,晏聞昭便變得終日無所事事,偶爾會跟着阮青黛上山。
公孫頤和青先生的傳聞還在鶴鳴山下愈演愈烈, 最新謠言已經進展到了公孫頤與青先生有世仇, 所以公孫頤明知青先生的才華, 卻仍是當衆撕畫羞辱于他。
阮青黛這段時日, 做夢都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把畫摔她臉上,質問她為何要壞他名聲……
是日, 阮青黛又要去山月齋交畫, 晏聞昭跟着她一起去了鎮子上。
途徑一家涼水鋪子新開張, 排隊的人一直排到了街上。
阮青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就見行人手中都捧着紫蘇飲和姜蜜水。
她還沒開口,晏聞昭卻是步伐頓住,在涼水鋪子前停下, “你先去山月齋, 我随後就來。”
阮青黛一愣, “你做什麽?”
晏聞昭站到了隊伍最後, 略微擡手, 用衣袖遮着刺眼的日光,“天氣太熱,我想喝些紫蘇飲,你想喝什麽?”
阮青黛一時分不清他是真的自己要喝, 還是因為她多看了一眼別人的姜蜜水, 遲疑了一會兒,才在他的催促下答道, “……姜蜜水。”
往前走了幾步後,阮青黛還是忍不住轉頭朝涼水鋪子門口看去。
人聲嘈雜, 市井煙火。晏聞昭就舉着衣袖站在排隊的男女老少間,玉樹芝蘭,生氣蓬勃。
阮青黛一時站在那兒,有些不舍得挪動步子。
“我突然有種嫁人的沖動了……”
兩個年輕小娘子手挽着手從阮青黛身邊經過,“若是有個郎君站那兒替我排隊,把涼水送我手上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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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晏聞昭似是察覺到了什麽,轉頭迎上了阮青黛的目光。
他微微一愣,朝她揮了幾下手,示意她快走,可一時不慎,竟還不小心打到了身前那人的席帽,惹得那人一頓叫嚷。
阮青黛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身離開。
一條街開外,便是山月齋。
阮青黛今日一走進山月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尤其是見了蘇掌櫃。
“青娘子,樓上有人找你……”
蘇掌櫃欲言又止,神色莫測。
“什麽人?”
“你去了便知。”
阮青黛跟着蘇掌櫃上了山月齋二樓。
蘇掌櫃走在前面,推開了雅間的門,“公孫先生,青娘子到了。”
聽清她的話,阮青黛驀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朝雅間內望去。
雅間內,十來個年紀不一的長衫隐士齊刷刷轉頭,望向站在門外的阮青黛,而他們身後,一鬓發微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轉過身來,眼眸微眯,似是要将阮青黛看得更清楚些。
“你就是畫落霞山河圖的青先生?”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立刻意識到裏面站着的就是公孫頤和他的弟子們。
從小到大奉為楷模的畫師就近在咫尺,阮青黛既忐忑又激動,深吸一口氣才走了進去,恭敬地行了一禮,“公孫先生,落霞山河圖正是晚輩的畫作。”
“還真是個女子?!”
站在公孫頤身側的中年男子面露驚詫,“當初在青神縣,那副寒山圖也是你畫的?”
阮青黛點了點頭。
衆人面面相觑,仍是一臉懷疑。
在青神縣時,他們聽說畫稿是一名女子所作,又被她撕毀,還都不信這女子就是畫師本人。
見他們似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女子,阮青黛也愣了愣,“公孫先生,晚輩這一個月以來,向您的畫廬遞了幾次拜帖和畫稿……您都沒收到麽?”
公孫頤看向其中一名年紀輕些的弟子。
那弟子摸摸鼻子,心虛道,“徒兒見她是個女子,便沒把拜帖當回事,畫稿也沒打開看過……”
公孫頤皺眉,回頭打量着阮青黛,“可惜了那副寒山圖,竟然出自你之手……”
這話落在阮青黛耳裏尤為刺耳,她忍不住看向公孫頤,“公孫先生難道也覺得,女子不應畫山水畫?”
“與你是男是女何幹?”
公孫頤沉着臉,“一個畫師,連自己的畫作都不珍惜,說撕就撕,說毀就毀,這是失了敬畏之心!”
阮青黛一時啞然,剛想要解釋,卻被公孫頤的其他弟子打斷。
“你這個小娘子,當初師父都答應收你為徒了,是你自己撕了畫,不願上鶴鳴山。如今倒好,竟颠倒黑白,誣陷起師父來了!”
阮青黛連忙解釋,“那些謠言并非是從我這兒傳出去的……而且在我知道後,已經勞煩蘇掌櫃替我澄清,只是成效甚微……”
一青年冷嘲熱諷道,“那傳聞分明是踩着師父,給你造勢,就算不是你,也是與你相近之人!此事因你而起,你必須得給我師父一個交代!”
阮青黛咬了咬唇,轉頭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公孫頤,試探道,“公孫先生,您的名聲終歸是因晚輩而損,晚輩疚心疾首,願讓您讨回來……”
公孫頤一愣,有些愕然地看向阮青黛,“如何讨回來?”
阮青黛眼一閉,心一橫,“您收晚輩為徒吧。”
室內倏然一靜。
“若是此刻晚輩能拜在您門下,那些聽信謠言、稱贊晚輩有志氣的人便是被狠狠打了臉。他們唾棄晚輩,就不會再攻讦前輩您了……”
如此不要臉的言論,若放在從前,阮青黛是斷然說不出口的,可現在卻是不同了。
将這番話說完,阮青黛如釋重負,忽然覺得人有時候放下面子,倒是也沒那麽難。
“你這如意算盤打得還真是好!”
終于,那青年弟子率先回神,嚷嚷起來,“師父才不會收你為徒,想都別想!”
其他弟子也忍不住附和。
忽然,雅間的門被“砰”地一聲推開。
一道清冷微怒的男聲直接打斷了吵鬧聲。
“一群男人聚作堆,在這兒欺負一個女子,當真是有出息啊。”
聽得這熟悉的聲音,鶴鳴山的人頓時都露出驚愕之色。
公孫頤更是眸光顫動,驀地擡眼朝門外看去。
阮青黛也是一驚,轉身就見晏聞昭一手提着一個盛裝涼水的竹筒,神色冷沉地從門外走了進來。
“小,小師弟?!”
公孫頤身邊最年長的一個弟子驚喜不已地出聲。
晏聞昭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在屋內掃視了一圈,剛好對上公孫頤錯愕又複雜的眼神。
他頓了頓,微微皺眉,很快就移開目光,走到阮青黛身邊,“聽你一直提鶴鳴山,我還以為他們是何等才高氣清的人物。今日一見,卻不過爾爾。”
“晏聞昭……”
阮青黛想要阻止他,卻反被握住手腕。
“他們既容不下你,你又何需自輕自賤,非要拜這個師門?走。”
晏聞昭直接拉着阮青黛,轉身便要離開。
公孫頤終于沉聲開口,“站住!”
阮青黛身形一頓,随後也拉住了晏聞昭,“公孫先生,他……”
“你與他是何關系?”
公孫頤問道。
阮青黛正遲疑着不知該如何回答,身邊的晏聞昭卻已經應答,“她是我的娘子。”
此話一出,不止是公孫頤,就連旁邊那些鶴鳴山的弟子們都忍不住驚呼了幾聲。
“娘,娘子?原來你們二人竟是夫妻?”
“這,這不就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突然有個弟子靈光一閃,自作聰明地說道,“難怪我瞧那副落霞山河圖的筆法有些熟悉,隐隐有小師弟的影子……弟妹,其實你不是青先生,小師弟才是,對不對?如此便一切都說得通了!”
阮青黛臉色微變。
“你在說什麽鬼話?”
晏聞昭冷冷地看着那人,“那些畫都是我娘子親筆畫成,她就是如假包換的青娘子!你一口一個小師弟,我同你認識麽?”
那人被噎得面如土色,“你……”
阮青黛連忙解釋道,“他失憶了,已經把自己的過往都忘了,也不記得諸位……”
聞言,晏聞昭眉心蹙得更緊,低聲詢問,“我真的認識他們?”
阮青黛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神色莫測、一直盯着晏聞昭的公孫頤,才說道,“你曾經是公孫先生的關門弟子……”
晏聞昭一怔,面露愕然,“我?”
公孫頤面色冷肅,終于将目光從晏聞昭身上移開,落在阮青黛面上,多了幾分探究,“你的畫,當真不是他代筆?”
阮青黛抿唇,忽地看見雅間角落裏有一方書案,書案上備着紙筆,她立刻走了過去。
與此同時,晏聞昭氣笑了,“我何德何能給她代筆?我壓根不會作畫。”
這話便是将公孫頤也惹怒了,他吹胡子瞪眼道,“你不會作畫?那老夫十數年的教導都是對牛彈琴了?!”
“公孫先生……”
阮青黛的聲音從書案後傳來。
衆人紛紛看過去,只見她面前已經鋪陳好了白宣,垂眸提筆道,“您若是不信那些畫稿出自晚輩之手,那晚輩以畫自證便是。”
畫紙上很快便多了幾筆林木、枝幹的線條。
公孫頤只是掃了一眼,便已經确信阮青黛就是“青先生”無疑,可他仍是沉着臉一聲不吭。
阮青黛還要繼續畫下去,動作卻被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的晏聞昭阻止,“何必如此麻煩?”
晏聞昭唇角微勾,諷笑道,“我根本無法作畫,不信的話,你們便看着。”
“晏聞昭……”
阮青黛微微睜大了眼,似乎是猜到晏聞昭要做什麽,她握緊了手中的筆,不願将筆遞給他。
可晏聞昭卻執意将筆從她手裏抽了出去,緊接着便卷起了袖袍,将那只繡着白鷺的墨色手套摘了下來。
頓時,那手背上的傷疤就展露在了衆人眼前。
在場的人無不倒吸了一口冷氣,公孫頤更是眸光微縮,不可置信地朝晏聞昭走近了一步,“你的手……”
衆目睽睽之下,晏聞昭拿起筆,就照着阮青黛方才畫的林木,在宣紙的空白處描摹起了一模一樣的線條。
那提筆姿勢雖與常人無異,可若細看就能發現他的手掌在微微顫抖,那狼毫下的筆跡也随之頓滞。
即便晏聞昭已經極力控制,可仍是無法畫出流暢的林木……
他終于放棄,将筆随手一丢,“你們都看到了,我這樣一只手,如何作畫?”
室內死一般沉寂。
晏聞昭擡頭,沒想到最先撞進他眼中的,竟是阮青黛那雙通紅還盈着水霧的眼眸。
他一驚,面上的嘲意和漫不經心頃刻間消散了個幹淨,取而代之的則是慌亂和茫然,“你怎麽……”
阮青黛怔怔地盯着那歪斜扭曲、再無神韻的畫跡,只覺得眼眶止不住地酸澀。
在晏聞昭手足無措地想要用衣袖為她擦拭還未掉下來的眼淚時,阮青黛驀地別開臉,手下卻攥緊了他的袍袖,聲音發啞。
“我們走吧……”
“好。”
晏聞昭自然是從善如流,反手牽着她往雅間外走,根本不将周圍那些鶴鳴山的人放在眼裏。
就在二人邁出雅間的門時,公孫頤卻再次叫住了他們。
這一回,他的語氣也變得沉甸甸的,似是摻雜了萬千情緒,“不拜師了?”
阮青黛身形一僵,轉身看向公孫頤。
公孫頤神色晦暗地望着阮青黛,“老夫收你為徒。”
阮青黛愣住。
下一刻,公孫頤的目光就落回了晏聞昭身上,“……把他帶上,跟我們回鶴鳴山。”
這一日,有兩則消息震驚了鶴鳴山下的所有村鎮。
一個是公孫頤耗時一年,終于收到了他滿意的關門弟子,可這弟子不是旁人,竟就是在近日傳聞中與他撕破臉皮、鬧得不死不休的“青先生”!
而另一個消息則是,這位“青先生”竟真的是位女子……
鶴鳴山上,層林疊翠,雲遮霧繞。
公孫頤的畫廬就坐落在半山腰,雖稱作畫廬,可實際上卻是個水木清華的山莊。
阮青黛和晏聞昭帶着行李,随公孫頤等人進了山莊。他們二人落在最後,晏聞昭刻意放慢了腳步,與阮青黛低語。
“自我失憶之後,我從未向你打探過自己的過去……”
晏聞昭低垂着眼,神色微沉,口吻鄭重,“可今日,我卻有一句話想問你。”
第一次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阮青黛心裏一咯噔,“你想問什麽?”
“我真是那位公孫先生的徒弟……”
晏聞昭掀起眼,朝走在最前面的公孫頤看了一眼,“而非他丢在外頭的野種?”
阮青黛驀地瞪大了眼,驚叫道,“當然不是!”
她的音調驟然拔高,引得前頭的公孫頤和那些弟子們都紛紛轉過身來,奇怪地看向他們。
阮青黛連忙壓低聲音,驚疑不定地瞥了晏聞昭一眼,“你怎麽會這麽想?!”
晏聞昭這才眉眼舒展,似是松了口氣,淡淡道,“那老頭瞧我的眼神不太尋常,我還以為……不是便好。”
阮青黛被他這一問砸得半晌回不過神。
“師娘。”
“師娘好。”
前頭的弟子們忽然齊聲喚了起來,阮青黛回神,順着聲音看去,只見一個荊釵布裙、妝扮幹練的婦人走到了公孫頤面前。
“這次去鎮上,待得時間似乎久了些。”
公孫頤颔首,“夫人,我新收了一位女弟子,還要勞煩你替她找個屋子安置。”
公孫夫人一愣,驚喜道,“女弟子?這世間還有女子畫山水?”
公孫頤轉頭,想要招呼阮青黛,卻還不知該如何叫她,“……你過來。”
阮青黛趕緊上前行禮,“見過師娘。”
看見阮青黛的第一眼,公孫夫人怔了好一會兒,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臉上的驚喜之色更甚,“竟是這麽一位仙姿玉質的小娘子。”
“師娘謬贊了……”
“師娘該怎麽稱呼你?”
公孫夫人牽過阮青黛的手,笑着問道。
阮青黛猶豫了一下,“晚輩姓楚,名眉。”
“楚眉……這名字也好聽。”
公孫夫人的目光幾乎沒從阮青黛面上移開過,她忽地想起什麽,口吻愈發殷切,“眉眉今年多大了?”
一聽這話,公孫頤的眼皮便跳了一下,在一旁出聲提醒道,“她已經婚配了。”
“什麽?!”
公孫夫人難以置信地看向阮青黛,“你已經有夫婿了?”
阮青黛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晏聞昭。
公孫夫人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看見晏聞昭時,又是呆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昭、昭兒?”
晏聞昭恭敬地作了一揖,“公孫夫人。”
見他竟是這麽一個反應,公孫夫人除了驚訝,又有些疑惑。
“他失憶了。”
公孫頤解釋了一句,“夫人,你先替他們找間屋子安置,這件事我之後再與你細說。”
公孫夫人反應過來,連聲應道,“好,好……”
頓了頓,她也是頗為感慨地補充了一句,“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公孫頤的弟子裏,除了已經出師成名、成家立業的,剩下的都是些與晏聞昭年紀相仿,卻還沒有婚配的師兄們,他們都還随着公孫頤夫婦一同住在山莊裏。
阮青黛是女子,又已婚配,自然不好叫她與晏聞昭住在那些師兄的院子裏。于是公孫夫人就在山莊後頭騰出了一間屋子,讓他們二人住着。
屋子裏,晏聞昭和阮青黛望着唯一一張床榻面面相觑。
“你……”
“你……”
二人不約而同開口,又同時頓住。
似是已經猜到晏聞昭要說什麽,阮青黛率先截斷了他的話頭,“是你先同師父他們說,我們二人是夫妻的。”
“……”
晏聞昭張了張唇,竟無言以對。
二人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會兒,晏聞昭才猶豫道,“不如……現在去找你那師父師娘解釋清楚,說我們二人其實并非夫妻,只是結伴同行的好友……”
好友……
阮青黛翹起唇角,露出一個笑容,只是眼裏卻沒有丁點笑意,“也好,我現在就去。”
晏聞昭一愣,眼睜睜看着阮青黛轉身朝門外走去。
“師父這畫廬裏除了我,全是男弟子。方才師娘問我年紀,似乎是有給我說親的念頭……我倒是可以好好地從這些師兄裏擇一位如意郎君……”
“楚眉!”
身後傳來一道叱聲。
下一刻,阮青黛手腕一緊,被拉着轉過身,正對上晏聞昭那張覆着薄怒的俊容。
她問道,“晏夫子有何指教?”
晏聞昭蹙眉看她,“我原以為你上這鶴鳴山是為了學藝,是為了出人頭地,向這世間男兒證明,女子也能畫出匠心獨運的山水畫,沒想到你一門心思不用在精進畫技上,竟只想着男女情愛之事……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阮青黛微挑了眉梢,“學畫與風月又不是非此即彼,若真只能二選一,怎麽不見所有畫師都剃了度出家去?”
晏聞昭臉色更冷,“總之你好不容易才拜公孫頤為師,進了這鶴鳴山的山門,我是絕不能見你自甘堕落,卻袖手旁觀。”
他腆着臉,義正辭嚴道,“在你未出師之前,我便會一直以你夫婿自居,也好斷了你疏懶懈怠的心思。”
阮青黛也懶得戳穿他,掙開他的手往外走,“好吧,随你。”
一打開房門,阮青黛剛要往外走,卻忽地聽見一聲喵叫。
她身形頓住,低頭循着聲音看去,只見一只胖乎乎的異瞳白貓竟是豎着尾巴躲在梁柱後,露出半張臉打量她。
白色長毛,一藍一綠的異瞳……
阮青黛心中突然有了個大膽的,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測。
她動了動唇,聲音都有些發抖,“……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