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079
驿站客房。
阮青黛從床榻上醒來, 睜眼便是素色帳頂,身下也是軟和的褥墊。
她半坐起身,反應了一會兒, 才想起自己之前是在山洞外被武夷敲暈了。而半死不活的晏聞昭還被留在山洞裏……
阮青黛皺眉, 攥了攥手, 下床推開房門。
恰好武夷端着飯菜站在門外,正要擡手敲門。
“你醒了。”
武夷頓了頓,越過阮青黛走進來,将剛做好的清粥小菜放在桌上。
阮青黛轉身看他, “今日在山洞外,為何要敲暈我?”
武夷背對着她,口吻沒有絲毫波瀾, “怕你心軟。更何況, 我一人之力有限,只能帶你走, 無暇顧及旁人。”
阮青黛垂眼, 聲音低了下去,“……如今事情已了,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這件事還沒了。”
“如何才算了?”
武夷轉身看向阮青黛, “只有他死了, 我才能向太後交差。”
語畢, 他朝門外走,從阮青黛身邊經過時, 才緩和了口吻, “姑娘先用飯吧。”
阮青黛仍是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 不知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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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不再言語,走出客房。
直到房門被從外關上, 阮青黛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桌邊,心事重重地在圓凳上坐下。
姑母、姜嶼還有武夷,一遍又一遍對她強調,若晏聞昭死了,一切恩恩怨怨,兩世糾葛,就終于到頭了。
可為什麽,她心中就是這樣不忍,總覺得晏聞昭不該是這樣的結局,不該那樣凄慘孤獨地死在一個山洞裏,不該……
阮青黛及時制止了自己的思緒,不願再繼續想下去。
她強迫自己拿起湯勺,麻木地舀着白粥,一下一下往自己嘴裏送去。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那白粥快要見底時,隔壁竟是忽然傳來了一陣激烈的打鬥聲。
阮青黛一驚,瞬間清醒過來。
隔壁……
武夷的房間。
“砰——”
她背後的房門轟然倒地。
兩塊門板重重地砸在地上,摔碎的木片和地上的灰塵全都被濺起。
阮青黛轉身,只見沙塵散開後,一個不算陌生的俊美面容映入她的眼簾。
“……柳隐?”
阮青黛愕然。
柳隐白衣飄飄,搖着折扇,眼底掠過幾分笑意,“好久不見,阮大姑娘……哦不對,現在當稱呼一聲章懷皇後。”
***
天色熹微,山洞裏漏進慘白的晨光,覆罩在席地而坐的男人身上。
陸嘯帶着幾個螭虎衛摸索着來到山洞外的樹林,一眼就看見了草叢裏遺落的發焰筒。
“看來昨夜的煙花信號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螭虎衛看向陸嘯,“但就是不知道,逆黨有沒有趕在我們前面找到陛下。若被逆黨搶了先,陛下怕是……”
陸嘯皺眉,掃視一圈了四周,立刻眼尖地發現了不遠處隐蔽在枝葉後的山洞洞口。
“那裏!”
他立刻帶着人快步跑了過去。
一行人闖入山洞,一眼就看見了靠着石壁的晏聞昭。
陸嘯臉色驟變,連忙沖了過去,伸手扶起晏聞昭,下意識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陛下?陛下!”
晏聞昭皺眉,勉強掀起眼看他,動了動唇,“……還活着。”
陸嘯這才松了口氣,可立刻他就反應過來,“怎麽就你一個人?阮青黛真把你一個人丢在這兒了?我以為你們之間多少還有點情分……”
晏聞昭被攙着站起身,牽動傷處,疼得嘶了一聲,“……閉嘴,走。”
***
一處曲徑通幽的深宅,園子古樸而雅致。兩個婢女端着茶水穿行在回廊中,走向園子裏的一座涼亭。
亭中,柳隐與阮青黛相對而坐。
一改從前在頹山館的恣意放縱,此刻的柳隐穿着一身蒼青寬袍,正襟危坐,發絲也被玉冠束得一絲不茍,如此端方整肅的模樣,倒是叫阮青黛有些不習慣。
柳隐擡手替阮青黛斟了一盞t茶,擡眼就對上她的目光,忽地意識到什麽,笑道,“皇後娘娘為何是這幅表情,莫不是在下穿好衣裳,娘娘就認不出了?”
這話說得輕佻,阮青黛心口一跳,視線閃躲開。
“或許我從未認識過公子。柳隐……想必也不是公子的名諱吧?”
柳隐笑了笑,坦然地應聲道,“在下姓容,名暄。”
容暄……
阮青黛一愣。
她猜到柳隐的身份不簡單,怕是與平陽之亂的逆黨有所牽連,卻也沒想到他就是前世掀起戰亂的反賊頭子,平西王世子容暄。
見阮青黛面露愕然,柳隐微微挑眉,眸光閃爍,“我還以為,娘娘早就識破了我的身份,否則容某當初籌謀了數年的钤山秋圍,又怎會折在您一人之手?”
聽他提起钤山秋圍,阮青黛心裏一咯噔。
那次秋圍行刺之後,朝野上下都将救駕的功勞歸于她一人,這其中有姑母為她暗中籌謀的緣故,亦有晏聞昭為了撇清自身,添枝加葉、煽風點火的原因。
最後傳到逆黨耳中的,恐怕就是她不知從哪兒得了風聲,不僅警醒太子加強守衛,令逆黨元氣大傷,最後關頭還看穿了刺客身份……
糟了,她竟都忘了,自己與逆黨還結下過這種仇怨。
阮青黛忍不住暗自攥緊了裙裳,手心隐隐沁出冷汗。
柳隐端起茶盅,幽幽地嘆了口氣,“娘娘可知道,那次行圍,是我等潛藏在上京城十數年,才終于等到的機會。光是收買那些官員,安插細作,打探消息,就耗費了萬金之數……所以看似冒險,實則不說萬無一失,至少也有七八成的把握。我至今仍想不明白,究竟是哪裏被娘娘看出了破綻,才叫多年心血毀于一旦……”
柳隐的口吻越惋惜,阮青黛的一顆心就懸得越厲害。
柳隐掀起眼簾,似笑非笑地看她,“娘娘可知道,我手下的那些将士,有多記恨你?他們聽聞我這次活捉了你,都嚷嚷着要用你的血祭旗……”
阮青黛臉色一白,掩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可眉眼間仍做出鎮定姿态,“世子可相信,因果輪回,自有天意?”
柳隐動作一頓,饒有興致地放下茶盅,“哦?娘娘此話何意?”
阮青黛垂眼,輕聲道,“我人微言輕,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左右世子的多年籌謀,千秋大業?一切都是因緣際會,自有定數。世子未能占得天時地利人和,行圍失敗是天意,而我則是湊巧得了這份功績……”
柳隐若有所思地看着阮青黛,眸底閃過一抹詫異,很快又被笑意掩蓋,“如此說來,娘娘是奉天行事。”
阮青黛默然。
柳隐話鋒一轉,“罷了,過去的事也不必再計較,人總得往前看。或許真如你所說,從前的天命不在我這裏,可如今,天意卻将皇後娘娘你送到了我面前……有了娘娘幫襯,至少我們占了人和這一樣。”
阮青黛眼睫一顫,強顏歡笑,“世子莫要再喚我娘娘了,章懷皇後是死人的名號,而我如今不過一介村婦,能幫襯世子什麽?”
“娘娘何必妄自菲薄?”
柳隐笑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娘娘是何身份不要緊,只要如今朝堂上的那兩位會受你牽絆,那你便是我們起事最好的助力。”
阮青黛心口一沉,“你究竟想做什麽?”
柳隐又斟起了茶,像是閑聊一般,自如地與阮青黛說起自己的計劃。
“自然是帶着你,殺回上京城。”
“……”
“娘娘可能有所不知,當今聖上的确是有些手段,起初我逃出上京城時,還以為從此再無翻身之日。沒想到也多虧了你。”
柳隐與阮青黛碰杯,敬了她一盞茶,意味深長道,“若非他以為你死了,變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荒廢了朝政,我們也不會這麽快就重振旗鼓,還将這定州軍納入麾下……”
出乎柳隐的意料,阮青黛聽了這話,竟仍是低垂着眼,面上沒有絲毫波瀾。
柳隐忽然覺得沒甚趣味,“娘娘在想什麽?”
阮青黛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自嘲地笑了一聲,“我在想,世子是當真要造反嗎?聽您方才那段話,我險些都要以為您也被收買了。”
柳隐一愣,“收買?被誰?”
“被當今聖上。”
阮青黛答道。
柳隐失聲笑起來,“娘娘這話從何……”
“否則以世子您的聰慧通透,又為何要在我面前,将一個帝王說得如此情深似海,至死不渝?您自己相信嗎?”
柳隐臉上的笑容忽然凝滞了一瞬。
“退一萬步說,就算帝王有情,又會越過黎民百姓,置江山社稷于不顧麽?換做是世子你,會嗎?”
阮青黛的聲音輕飄飄的,“世子就沒想過,或許我只是個擋箭牌,是個借口,對于某些人來說,亦是個陷阱?”
柳隐的眉眼間徹底沒了方才成竹在胸的自信,唇畔的笑意也終于收斂了去。
他深深地看了阮青黛一眼,一句話都沒說,便起身離開。
直到見着柳隐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後,阮青黛攥着裙裳的手才驟然一松,那裙裳上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洇出了一團汗漬。
容暄既囚困着她不放,是不是意味着,晏聞昭還活着……
阮青黛閉了閉眼,終于伸手端起了茶盅,将裏面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
地牢裏。
武夷渾身是傷的靠坐在角落裏,脖子上拴着鐵鏈。忽然吱呀一聲,牢房的門被推開。
柳隐緩步走了進來,垂眼看他,“我的時間、地盤都有限,所以不會在無用的人身上耗費精力。在我這裏,若不能做有用的活人,便是無用的屍體。你打算讓我看到什麽樣的用處?”
武夷冷冷地擡眸看他,并不應聲。
柳隐半蹲下來,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武夷,“為了阮青黛,你也該做個有用的人,不是麽?”
武夷眼神一凜,“……你想做什麽?”
柳隐嗤笑一聲,“這阮青黛當真是塊寶。不過放心,你這種低賤的身份,我拿她脅迫你也沒什麽意思。”
說着,他招招手,從侍衛手裏接過一把鑰匙,親自解開了武夷脖子上的鎖鏈。
“我會放了你,不過,你得去幫我傳個信。否則,阮青黛的性命就當真不保了。”
武夷面上閃過一絲錯愕。
***
天氣越來越涼,院子裏的枯葉落了一地。
阮青黛親自拿了個掃帚,清掃着地上的落葉,而不遠處,兩個婢女就事不關己地打量着她。
阮青黛掃着落葉,心中卻暗自思量着。
那日之後,柳隐沒再出現在她面前,只派了兩個婢女牢牢地看着她,不叫她離開院子半步。
算算日子,她如今已被軟禁了大約有十來日,其間各種試探,只打聽到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武夷從這群反賊手裏脫了身。除此以外,便什麽都不清楚了……
也不知道柳隐到底打算什麽時候起事,那日她說的話,他究竟有哪幾句放在了心上。
“砰——”
院門忽然被推開,數日沒露過面的柳隐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個佩刀的侍衛。
“見過世子。”
兩個婢女紛紛行禮。
柳隐越過阮青黛,吩咐道,“替永嘉郡主收拾行李,即刻啓程。”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阮青黛就已經被押上了柳隐的馬車。
“這是去哪兒?”
她掀開車簾朝外看了一眼,發現柳隐的人僞裝成了一支商隊。
“去上京城。”
天氣冷了,柳隐也不再搖折扇,而是捧着暖手爐,漫不經心地摩挲着。
“世子只帶這麽些人,就想逼宮?”
柳隐看了阮青黛一眼,似笑非笑,“這些就不勞郡主費心了。”
見柳隐不願再透露更多,阮青黛抿唇,忍不住又說道,“我已告訴過世子,無論是在誰心中,我的分量都不可能抵得過權勢,世子為何還要帶上我這個累贅?”
柳隐挑眉,“我的馬車很寬敞,就算帶上郡主你,也不委屈。有沒有用處,等到了上京城,見了那二位,就都知道了……”
正說着話,馬車忽地一震,停了下來。
柳隐一時沒坐穩,手裏的暖手爐都咚地一聲砸在了車凳上。
他皺了皺眉,揚聲朝外道,“怎麽了?”
馬車外靜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主子,有人攔路。”
柳隐拾起暖手爐,淡聲道,“打發走就是。”
“可他,他說他是您最想見的人……”
聞言,連阮青黛都起了好奇心。
柳隐也是一愣,傾身掀開車簾,只見馬車前方十米開外,站着一個白衣青年。
隔着些距離,青年的面容在t逆光下模糊不清。可瞧着那身毫無紋飾的白衣,風一吹仿佛就能倒的清瘦身姿,俨然是個寒酸的文弱書生。
柳隐剛想放下車簾,叫人把他打發走,卻察覺到一旁的阮青黛神色陡然一緊,忽然朝前傾了傾身。
如此反常的表現,才讓柳隐又遠遠地打量了那書生一眼,出聲喚道,“讓他過來。”
馬車前喬裝改扮過的随從這才散開,讓那書生走到近前。
書生蒼白清隽的面容終于清清楚楚地映入柳隐的眼底。
柳隐微不可察地驚了一下,眼裏飛快地掠過一絲不可置信,“……是你。”
他第一時間朝馬車外掃視了一圈,直到确認周遭并無埋伏,才略微松了口氣。
阮青黛死死盯着孤身站在馬車邊的晏聞昭,秀眉緊蹙。
“世子難道不是在等我?”
晏聞昭只是看了柳隐一眼,目光就轉向了阮青黛,靜靜地看着她。
柳隐的視線在二人之間打了個轉,終于反應過來,一下笑出了聲。
他笑着看向阮青黛,“郡主,這就是您說的沒有分量?”
阮青黛臉色發白。
馬車內多了第三個人,終于顯得擁擠起來。
柳隐坐在主位,晏聞昭和阮青黛分坐兩側,兩人都默不作聲,一個低垂着眼,一個看着另一個,半晌都沒挪開過眼。
“有意思……”
柳隐看得津津有味,“我是讓那個武夷去給陛下和太後娘娘通風報信,但還真沒想到,陛下會單槍匹馬,孤身一人殺到我這龍潭虎穴。”
見阮青黛并無任何受傷的跡象,晏聞昭才收回視線,對上柳隐,“世子抓住了我的命門,我只能自投羅網。”
柳隐看了阮青黛一眼,唇畔的笑意更深,“為了一個女子,當真值得嗎?”
“當然。”
“郡主前幾日還叫我警惕些,說用情至深,乃是帝王大忌。”
晏聞昭定定地看着阮青黛,溫聲道,“所以,我配不上這皇位,倒不如成全世子。”
柳隐的眼眸猝然一亮,可他想起阮青黛曾經說過的話,到底還是多了些警惕,“嘴上說的證明不了什麽。陛下可想好了,要用什麽籌碼來與我談這樁交易?”
“世子想必也知道,如今的朝堂,已盡在阮昭芸掌控之中。世子若想做這皇帝,對手并非是我,而是阮昭芸。我會為情所困,被世子輕易拿捏,可阮昭芸卻不會。若世子保證,事成之後放我們夫妻二人歸隐,我便可助世子成事。”
此話一出,阮青黛驀地擡眼看向晏聞昭。
柳隐笑了起來,“幫着仇敵對付親生母親,這可真是頭一回聽說……”
“我與阮昭芸不睦,彼此争鬥,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阮昭芸對我,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世子不會不清楚。”
“的确。若非你們母子二人不齊心,互相掣肘,我也不會有今日。”
柳隐打量着晏聞昭蒼白的臉色,主動将自己的暖手爐塞到了他手裏,口吻随和,“陛下既已投靠了我的陣營,那可是要有投名狀的。”
晏聞昭輕咳了幾聲,倒也不客氣地握緊了暖手爐,“我可以現在就寫兩道聖旨,一道替平陽之亂的逆黨平反,一道是傳位于平西王世子容暄的诏書。”
柳隐頓了頓,似有所動地看向晏聞昭,卻像是只聽見了前半句,“你要為我們平反?”
“當年先帝遇刺,與懷胎十月的阮昭芸失散。阮昭芸生死不明,先帝震怒,對有心人的挑撥之言偏聽偏信,認定那刺客是平西王的手下,才會一時沖動,處置了平西王府……”
晏聞昭平靜的聲音瞬間将柳隐拉回了二十年前。
“一時沖動……”
他輕嗤一聲,氣息忽地有些不穩,“我父王和整個平西王府對南靖忠心耿耿,替姜氏殺身救國,萬死不辭,可姜祁只因一個下落不明的女人,便決意誅殺功臣……”
阮青黛攥了攥手,終于轉眼看向柳隐,只見他神色隐隐有些猙獰。
“人人都說平陽之亂,是我父王謀逆。可真相是他姜祁設了一場鴻門宴,以我母妃和我為餌,逼得父王不得不孤身赴宴……”
柳隐咬牙,擡眼看向晏聞昭,“姜晏,你出生之日,恰是我容氏家破人亡之時。”
阮青黛神色微愕。
這是她第一次聽說平陽之亂背後的隐情,可晏聞昭卻并不意外,顯然是早就知道了一切。
“平陽之亂,是先帝的過錯,卻也因阮昭芸和我而起。如今我幫平西王府平反,也是為了償還姜氏對容氏的虧欠,是應當的。”
柳隐定定地看着晏聞昭,面上的陰翳逐漸褪去,但也沒了最初的淡然自若。
沉吟片刻,他再次啓唇,“聖旨若無加蓋大印,也是無用的。”
晏聞昭颔首,“印玺如今在阮昭芸手中,只要世子攻入上京城,殺了阮昭芸,便能順理成章地繼承大統。”
阮青黛攥了攥手,目不轉睛地盯着晏聞昭。一時分不出,他究竟是在與柳隐假意周旋,還是來真的……
柳隐思索片刻,皺眉,“陛下的誠意,還是不夠。”
晏聞昭默然,面上終于露出幾分難色,“那世子還想要如何?”
柳隐從袖中拿出一枚方盒。
盒蓋掀開,裏面放着一枚褐色藥丸。
“這藥丸裏包着毒蟲,若被人服下,一月之內必須再服一次解藥,否則外面這層殼便會消失,毒蟲在體內啃噬,三日後此人便會腸穿肚爛而死。”
柳隐将這藥丸呈到了晏聞昭眼前。
晏聞昭抿唇,猶豫了一會兒,才無奈地伸手要去接藥丸。
誰料柳隐竟是忽然将藥丸一收,躲開了晏聞昭的手,轉而将藥盒塞到了阮青黛手裏,“你吃下去。”
阮青黛和晏聞昭皆是一震。
“不可!”
晏聞昭一改方才的從容自如,他扭頭看向柳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絕對不可以。”
柳隐非常滿意自己看到的,笑道,“用她的命作保,我更安心。”
阮青黛垂眼,看着手裏那方藥盒,仿佛已經看見毒蟲從藥丸裏破殼而出,順着她手指鑽入體內的情景。
她眸光微顫,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就在她手指微抖,幾乎拿不住那藥盒時,忽然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腕,從下面托住了她。
阮青黛只覺得手背一暖,下一刻,掌心一空,那盛着藥丸的方盒已經被人奪了過去。
阮青黛後知後覺地擡頭,只見晏聞昭直接伸手拿出藥丸,飛快地服了下去。
“……晏聞昭你瘋了!”
她驀地瞪大眼,狠狠扣住了晏聞昭的肩,“吐出來!”
然而為時已晚,晏聞昭反手扣住阮青黛,喉頭上下一滾,那裹着毒蟲的藥丸已經被他咽了下去。
“……”
阮青黛的腦子裏轟然一響,就連呼吸也在這一剎那跟着斷了。
她死死盯着晏聞昭,眼尾瞬間漫開一片紅暈。
見她慌了神,晏聞昭緊蹙的眉頭緩緩松開,他安撫地握緊了阮青黛冰涼的手,啞聲道,“無妨。一個月,足夠拿到解藥了。”
柳隐冷哼了一聲,“在我面前演什麽生死鴛鴦?這藥是給阮青黛的,你服下可不算數……”
晏聞昭掀起眼,眼神一改方才的平靜溫和,而是充滿了攻擊性,如同野獸陰森森的雙眸,寒氣逼人。
柳隐話音一滞,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晏聞昭冷冷地盯着柳隐,“你若再想動她的主意,我也不怕與你魚死網破,一損俱損……”
語畢,他的唇角勉強扯起些弧度,卻沒有一絲笑意,而是獠牙盡顯,透着股瘋勁,看得柳隐都有些膽寒。
不過晏聞昭這幅失控的模樣,反倒是比之前那副談判的模樣,讓柳隐更加心安。
既然晏聞昭真的将阮青黛視若珍寶,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那只要将這個軟肋拿捏在手上,何需急于一時?
如此一想,柳隐才又改換了态度,息事寧人,“好好好,知道了。陛下是個情種。待你助我成就大業,我定會成全你。”
聞言,晏聞昭面上浮動的陰戾才緩緩消散。
然而他身邊,阮青黛卻如同失了魂魄般,臉色甚至比他還要慘白。
柳隐一行人的車馬在日暮時分進了垣城,卻沒有在客棧落腳,而是直接在一處莊子門口停下。裏頭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将柳隐迎了進去,一口一個少爺。
阮青黛和晏聞昭跟在身後,一看就猜出這是平西王府的舊人。
連垣城都有據點,看來柳隐的勢力已經遍布南靖,難怪有起兵逼宮的資本……
“在此處休整一夜,明早再出發。”
柳隐轉頭看了一眼晏聞昭和阮青黛,似笑t非笑地吩咐下人,“這二位是我的貴客,給他們安排一間客房。”
主子吩咐一間房,下人們就當真只收拾了一間房。而屋子內那些成雙成對的布置,和床榻上的鴛鴦褥枕,也不知是柳隐故意的,還是下人們的無心之舉。
燭光昏昏,晏聞昭正坐在桌邊半解衣衫,想要給自己肩上的傷口換藥,只是動作十分牽強笨拙。
那藥粉往肩頭一撒,一半都灑在了背上,只有丁點沾了傷處,疼得他臉色愈發青白,眉心都皺成了川字。
阮青黛朝他看去,微紅的眼眸裏還殘存着一絲濕潤,可情緒已經比方才在馬車裏時收斂了不少。她走過去,接過晏聞昭手裏的瓷瓶,主動替他上藥。
“陸嘯呢?”
她啞聲問道,“你來這兒送死,他也不攔着你。”
晏聞昭唇角微勾,想要回頭,卻被阮青黛制止了動作,于是目視前方道,“他還不好騙麽?”
阮青黛手上的動作一頓,“你沒讓他知道?”
晏聞昭搖頭。
阮青黛手一抖,瓷瓶的邊緣戳在了箭傷的傷口上。
晏聞昭蹙眉,悶哼一聲,“與你失散的那兩個婢女,陸嘯已經找到了,也将她們送去了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擔心。”
“……”
阮青黛放下藥瓶,拿起桌上的紗布,低俯下身替晏聞昭包紮。
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拉近,晏聞昭眸光輕閃,不自覺繃緊了身子。阮青黛的呼吸就在他頸間,鬓邊垂落的碎發也在他肩上輕掃着,如同飛羽一般,撩撥得他心裏一陣酥麻。
晏聞昭喉結滾動了一下,搭在膝上的手也不自覺收緊。
微微啓唇,剛要說話,卻被阮青黛湊過來的耳語打斷。
“你今日同柳隐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是真的要将皇位拱手讓人,還要助他攻入上京城……”
停頓了一會兒,阮青黛才吐出最後四個字,“殺了太後?”
晏聞昭虛攥的手掌猝然一松。
他低垂了眼,輕聲道,“一半真心話,一半是周旋之詞。”
阮青黛将那紗布在他肩上包裹了幾圈,還想要追問什麽。
手背忽地一涼,竟是被晏聞昭握住。
阮青黛擡眸,正對上他沉黑的雙目,如寒潭一般深靜寂寥。
晏聞昭看了她半晌,才略微提高了些音量,“你覺得現在是說這些的場合麽?”
阮青黛順着晏聞昭的視線,看向外頭映在門板上的兩道人影。
趁她分神的功夫,晏聞昭已經自發地退到一旁,合衣起身,順手拿走了桌上的燭臺。
阮青黛轉頭就見他朝床榻上走去,不甘心地喚他,“晏聞昭……”
“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晏聞昭坐到榻邊,吹熄了燭臺。
屋內瞬間一暗,只剩下從窗紙漏瀉進來的朦胧月光。
阮青黛杵在原地,望着床榻上晏聞昭模糊不清的身形輪廓,神色不明。
他究竟是因為警惕,擔心被容暄識破,還是怕真心話說出來,會被她阻撓?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朝床榻邊走去。
晏聞昭已經側躺着睡在內側,将床榻靠外的半邊騰讓了出來。
阮青黛遲疑了片刻,本想将一半的被褥抱到地上打地鋪,可剛想動作,卻聽得晏聞昭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你不會想睡到地上去吧?”
晏聞昭的聲音裏帶了些困倦,“情勢所迫,當真要如此矯情?最後受委屈的還是你自己。”
阮青黛抿唇,收回拿枕頭的手。
“還是你要叫我睡地上去?”
晏聞昭又道,“我身上有傷,而且那日在山洞裏孤零零地熬了一整夜,寒氣入體,舊疾複發……眉眉,我若是在去上京城的路上就死了,誰來護着你?”
阮青黛的心就像被什麽狠狠攥了一下,臉色發白,“……閉嘴。”
屋內一靜,她終是在床榻外側睡下。
月色迷蒙,阮青黛閉着眼,卻總能察覺到有一道視線在她頰側流連徘徊。
她睜開眼轉頭,正對上晏聞昭那雙幽暗的眼眸,“你能不能轉過去?”
晏聞昭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受傷的肩,“轉過去會壓着傷口。”
“……”
阮青黛咬咬牙,自己背過身,雙眼一閉,強迫自己忽略身後那道視線,醞釀起了睡意。
晏聞昭看着阮青黛的背影,唇角淺淺一彎,竟是有些不舍得閉眼。
這一晚,二人同床異夢,都睡得不太安穩。
于是第二日天亮,衆人準備啓程出發時,柳隐一瞧見晏聞昭和阮青黛眼下的烏青,和眉眼間的疲倦憔悴,就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陛下都病成這幅模樣了,也該有所節制。”
柳隐丢下這麽一句,就徑直上了馬車。
今日,他特意為晏聞昭和阮青黛備了一輛馬車跟在後頭,如此一來,兩人就不必再同他擠在一輛馬車裏。
車輪緩緩滾動,一隊人馬繼續出發。
晏聞昭和阮青黛坐在馬車裏,面面相觑。
“昨夜沒休息好?”
晏聞昭率先出聲。
阮青黛垂下眼,“人在虎狼穴裏,能睡得好麽?你不也一樣。”
“我是因為昨夜做了噩夢,又夢見了前兩年,以為你死在那場火裏……醒來的時候,一陣恍惚,都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才是夢。”
晏聞昭靠着車壁,薄唇緊抿,望向阮青黛的眼神難得有些空茫,“我甚至都害怕,一伸手,你就像水中月一樣,碎了,不見了……”
阮青黛終于忍不住擡頭,與晏聞昭對了一眼,不過很快就又移開,“這麽巧,昨晚我也夢見你了。”
晏聞昭沉黑的眸底驟然閃過一抹亮色,“當真?”
阮青黛硬邦邦地強調道,“我夢見你毒蟲發作,穿腸肚爛……”
出乎意料的,晏聞昭聽到這話卻是高興起來,“你這是擔心我?擔心一月之期到了,我卻拿不到解藥?”
阮青黛噎住。
她張了張唇,可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反駁,最終只是別開臉,悶聲道,“與虎謀皮,豈有善終?”
晏聞昭嗯了一聲,神色平靜,“人與虎鬥,自然鬥不過。可狼與虎,就不同了。”
言下之意,他就是早有打算。
可阮青黛卻仍是有些消沉,沉默半晌,她才說道,“就算你能鬥得過容暄,還有太後……你贏不了的……”
晏聞昭眸光黯得驚人,半晌才道,“那是你希望我贏不了。”
阮青黛面上帶了些苦澀。若她真的希望他輸,就不必寧死也不同他回京……
可她到底沒說這番話,而是搖了搖頭,“我之前就同你說過,若你執意與我糾纏,只會輸得一敗塗地……你為何就是這般不信命?”
晏聞昭細細品味着這話,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
“晏聞昭……”
阮青黛輕聲說了一句,“從今日起,別再執迷不悟了。”
晏聞昭蹙眉,還想追問什麽,可阮青黛卻已經閉上眼,不願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