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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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心裏一咯噔, 皆是震愕不已。
不過青神縣到底算得上是“窮鄉僻壤”,天高皇帝遠的,一群人面面相觑後, 還是竊竊私語地議論起皇帝的私隐來。
“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不能瞎說……”
“我只聽說皇上之前得過頭疾, 是因為這個緣故?”
開啓這個話題的人搖頭,“頭疾易治,心病難醫。上半年上京城有個傳言,說章懷皇後殁了之後, 皇上竟還把自己也鎖在寝殿裏放了把火……”
圍聚的人忍不住都低呼了一聲,“這,這是要為了章懷皇後殉情?不可能吧?”
“這有什麽不可能。要知道, 章懷皇後生前并未嫁入宮中, 甚至連立後的诏書都還未等到,就葬身火海。可即便如此, 皇上竟還要立她為後。古往今來, 你可曾見過哪朝哪代立過死人為後?就算有,那也多半生前就是受寵的妃嫔,死後得了追封。可這位章懷皇後呢, 她受的可不是追封之禮, 而是堂堂正正的立後大典。皇上親自抱着她的牌位進的宮, 文武百官的臉都青了!”
“而且這一年,皇上似乎也沒有納妃的念頭, 大有要和章懷皇後的牌位厮守終生之意……皇帝無嗣、國本不穩, 朝野上下正發愁呢。”
“這章懷皇後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能讓皇上癡情至此?”
“癡情?我看是瘋魔了,才會總惦念着什麽起死回生、借屍還魂的怪談, 一個勁兒地往寺廟裏跑,還盡召些神神叨叨的道士術士入宮,将宮裏折騰得烏煙瘴氣……”
衆人忍不住惋惜地嘆氣,紛紛感慨當今聖上即位時也是勤政為民,昃食宵衣,大有明君之相,誰料竟因一介女子,就頹唐至此。
話鋒一轉,又有人慶幸當朝太後也是個有謀略有手段亦有愛民之心的,有她把持朝綱,才能穩住時局……
阮青黛低垂着眼,面上看不出什麽,可端在手裏的茶卻是一口也沒再飲過。
當初她只想着要逃,便是姑母也沒想過要找什麽替身,替她去死。可好巧不巧,姑母派去诏獄假傳聖旨的人裏,竟然有個跟她一樣,懷了三個月身孕的宮婢。
聽武夷說,那宮婢是與螭虎衛私通,被姑母抓住了把柄。姑母看在那螭虎衛有用處的份上,才留下了這對野鴛鴦,用他們互相牽制,為她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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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宮婢在诏獄裏一屍兩命,竟誤打誤撞被當成了她……
也正因為這一烏龍,她才能這麽順遂地到了蜀中,還算安穩地過了一年多游歷的自由日子。
不過偶爾聽得上京的消息,聽得“章懷皇後”四個字,她還是覺得心驚不已,而恐懼之下又總會生出些別的滋味,只是她從不細想,也不願深究。
直到熱茶變成了涼茶,阮青黛終于沒再聽那些人閑侃,放了幾枚銅板在茶盅邊,就站起身,匆匆離開。
她回到馬蹄巷沒多久,武夷也回來了,看了桌上的三吊錢,便猜到她是擅自出門,去繡坊賣了自己的畫稿,不過這次他卻是也懶得再數落她了。
“何時去收畫稿?”
直到臨睡前,武夷才問了她一句。
“和繡坊約在了五日後。”
五日後,武夷陪同阮青黛去收畫稿。
這五日裏,繡坊裏已經描摹阮青黛的畫稿,繡出了不少絹帕,送去了各家刺繡鋪子。
寫意圖樣的絹帕,青神縣的女子都還從未見過,所以在鋪子裏一呈放,就引得她們駐足圍觀,尤其是年輕姑娘,對這水墨層疊、清新素雅的繡品簡直愛不釋手。
于是繡坊坊主一見阮青黛,就像見了潑天的富貴似的,比初見時還要殷勤。
“夫人,您當真是我們這繡坊的貴人。這畫稿還給您,您能否再給我們新畫幾幅繡稿?花鳥山水,什麽都行!”
武夷一把奪回畫稿,轉身就要走。
坊主急了,也連忙攔住阮青黛,“夫人,夫人,價錢好商議!您就再給我們畫幾幅吧!”
“坊主,實不相瞞,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青神縣了,所以要想畫新的修稿,怕是有些來不及。”
阮青黛抱歉地笑了笑,擡腳跟着武夷往外走。
坊主還是不死心,立刻改口道,“夫人,您不願意畫這種絹帕的繡稿也就罷了,我這裏還有件要緊的事得和您談,江湖救急,您可千萬要幫幫我!”
見她口吻着急,阮青黛步伐一頓,不解地轉頭,“要緊的事?”
“再要緊的事,也是你們繡坊自己的事,與她何幹?”
武夷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一次,阮青黛卻是打斷了他,“先聽坊主說完。”
“是這樣的。再過半月就是乞巧節了,我們青神縣年年都會舉辦鵲橋會,所有夫人閨秀都要穿上自己繡的衣裳,戴着自己繡的荷包、團扇,以示繡技。”
說着,坊主将阮青黛拉到一旁,小聲道,“縣令夫人不善繡技,每年乞巧節之前,都會來我們繡坊,讓我們為她量身定制這些衣裳、荷包。這不,前兩天她來了繡坊一趟,剛好瞧見了你的畫稿,所以指定這次的所有繡品紋樣,都要找你畫……”
阮青黛面露難色,“可是……”
“夫人,先不說縣令夫人出手大方,你若替她畫了這些繡稿,她定不會在銀錢上虧待你。光說她的身份地位,我們小小繡坊便開罪不起……您若不願畫這個繡稿,我在她那不好交代,到最後怕是只能供出您。”
光憑畫稿要收回這一舉動,坊主便猜出阮青黛行事低調,定然不願讓縣令夫人找到家中的,于是刻意強調了這一點。
果然,阮青黛秀眉微蹙,思忖片刻後還是應允了下來。
“你将要準備的繡品式樣告訴我,我會盡快在乞巧節之前完成繡稿。”
坊主大喜,“多謝夫人!”
“不過僅以一次,之後便不可再向我讨要新的畫稿了。”
“是是是。”
從繡坊離開後,武夷忍不住說道,“不過一個繡坊而已,你就聽憑他們威脅?她若真要将你供給縣令夫人,大不了明日就啓程離開青神縣。”
“也不止是擔心縣令夫人找上門。”
阮青黛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荷包,“還是看在這些銀子的份上。”
武夷噎了噎,“你何時變得如此財迷?”
“不然呢?”
阮青黛笑了笑,将荷包遞給武夷,“難道還要繼續做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大小姐?你要知道,這些已經夠我們接下來大半年的盤纏了。”
因為得到的報酬實在豐厚,阮青黛為縣令夫人畫的繡稿便格外用心些。
衣裳是以一幅“雲水白鷺圖”為主,裙擺上層巒疊嶂,大開大合,前襟和袖袍上飛出幾行白鷺,既有磅礴之氣,又不失端莊溫婉。
而其餘繡品,諸如團扇和荷包一類的繡稿則分別繪了“春日煙竹”和“蝶穿海棠”,皆是雅致的寫意畫稿,與衣裳上的“雲水白鷺圖”十分相配。
在乞巧節之前要趕制出這一身,時間上還是很緊的。所以阮青黛熬了一個通宵,整夜沒合眼,才将這幾幅畫稿完成。
第二日,她困倦得不行,沒再強撐着出門,而是讓武夷帶着畫稿送去了繡坊,自己則将門一關,昏睡了一整日。
另一邊,武夷将畫稿送去了繡坊,坊主見了,又是連聲誇贊。
“繡娘若是能繡出夫人畫中的一分神韻,便能叫縣令夫人t十分滿意了。瞧夫人這畫功,就算不是大師,也應是師出名門,敢問……”
武夷冷冷地掃了她一眼,盡管一句話都沒說,也讓坊主知難而退,悻悻地改口道。
“我只是覺得可惜,憑夫人的畫技,怎麽會甘願只給繡坊畫一些繡稿呢?若是裝裱好了拿去畫齋,那怕是能賣個更好的價錢……”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武夷不耐地,“這畫稿何時能歸還?”
“這次繡品繁雜,我們怕是也只能在乞巧節前一日趕制出來。你們就在乞巧節後來取畫稿吧。”
得了确定的期限,武夷沒再逗留,利落地轉身離開。
有了縣令夫人繡品的那一單報酬,阮青黛和武夷已經不用再為接下來半年的盤纏發愁,于是二人都閑了下來。
阮青黛又背着畫箱,時不時便去山裏畫畫,而武夷不用考慮盤纏後,則徹底做回了她的貼身護衛,但凡她出門,便會跟在她左右,替她開路打雜。
安逸的日子總是過得更快些,一轉眼,已是乞巧節前夜。
青神縣高高低低的街巷裏已經懸滿了各色花燈,将夜幕照得徹亮,就連山巒的輪廓都在黑夜中隐約可見。
一隊人提着燈從繡坊出來,悄無聲息地将一件精致的箱盒運到了縣令府邸的後門。
片刻後,一個婢女領着幾個下人出來,将箱盒擡進了後宅。
“夫人,繡坊将您明日出席鵲橋會的繡品都送來了。”
婢女掀開箱蓋,向縣令夫人孫氏回話。
夜色濃沉,孫氏正坐在妝鏡前,已經卸下了發間的釵環,神色還是略微有些不滿,“怎麽這麽晚才送來……”
說着,她起身走來,已經到了嘴邊的怨言,在看清婢女捧出來的衣裳時,忽地又咽了回去。
孫氏驚喜地接過那身衣裳,細細地打量那衣擺袖口上的雲水白鷺圖,連聲道,“不錯,不錯……”
“夫人,這應當是繡坊近幾年送來最好看的一套繡品了!”
婢女也大開眼界,奉承道,“夫人明日穿着這一身與老爺一同出席鵲橋會,定然能驚豔全場,将張夫人李夫人都比下去……”
孫氏又愛不釋手地撫着團扇和荷包,忽地想起什麽,“可問過繡坊了,除了我這一身,她們這位繡娘最近還有沒有替其他人繡過衣裳?”
“夫人放心。祁坊主說了,這套繡稿來之不易,她們的繡娘這半個月都全心全意在為夫人您趕制,所以整個青神縣唯一不二。”
孫氏滿意地笑了,“極好。繡坊的人還候着麽?再賞他們些銀兩。”
“是。”
婢女領命退下。
孫氏獨自在屋內,正想要高高興興地試穿衣裳,屋門竟是又被人冒冒失失地一把推開。
孫氏吓了一跳,還以為是婢女,轉頭就要訓斥,誰料竟對上了神色緊張的吳縣令。
“老爺?”
吳縣令看見她這幅要就寝的模樣,臉色也黑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今日有貴客要來,你怎麽就要睡了?”
孫氏愣了愣,“這都什麽時辰了,貴客還要來?妾身以為他們今日到不了了……”
“還不快換身衣裳,把頭發挽起來,随我去門口迎接貴客!”
孫氏這才慌慌張張地梳洗更衣,快步趕到府門口時,急得差點摔了一跤,被婢女扶起來,才忍不住向吳縣令抱怨,“到底什麽貴客,半夜三更擾人清夢?”
吳縣令瞪了她一眼,口吻暗含警告,“就連知州大人都要親自接待的貴客,聽說是上京城來的,你莫要多嘴多舌,惹禍上身……”
聽到是上京城來的,孫氏這才面色一凜,讪讪地斂去了眉眼間的不滿。
說話間,一片死寂的街巷盡頭已經傳來了馬蹄聲。
縣令夫婦立刻循聲望去,第一眼卻只看到了車馬,第二眼才看清坐在馬上近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護衛們。
馬車四周跟随了五六名護衛,皆是一身黑色勁裝,雖人數不多,手中也未執刀劍,可一看便是練家子,卻又不像普通的武夫。
尤其是為首的那一個,橫眉怒目,簡直像是從屍山血海裏厮殺出的惡煞。
人還未至,一股攝人的寒意卻已經陰森森地迫近,不由分說壓了過來,叫吳府門口的衆人毛骨悚然。
吳縣令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才領着有些腿軟的孫氏走下臺階。
“青神縣縣令吳泰,見過大人。不知這位大人如何稱呼……”
為首的人居高臨下地看了吳縣令一眼,卻沒有應答,而是翻身下馬,走到馬車邊,恭敬地向車內回話,“主子,我們到了。”
四周靜了一瞬。
緊接着,一只修長蒼白的手掌便從馬車內探了出來。車簾被掀起時,一股濃重清苦的藥味也随之飄出,瞬間彌散開。
衆人屏氣凝神,直到車內的“貴客”走下車。
纖塵不染的白色寬袍,毫無紋飾的衣擺和袖口,束發的青玉簪……
出乎意料的,這位貴人的穿着竟不像他們預想中那般華貴,反而極為低調。
孫氏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正好看清了貴人的面容——
就連相貌也平平無奇,五官雖然還算俊秀,但卻沒有特色和記憶點,放在人群中就會被埋沒。且那眉宇間竟然還浮動着一絲病入膏肓的死氣。
這究竟是個什麽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