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073
分明是個病秧子, 看着像不久于人世的樣子……
孫氏暗自腹诽。
吳縣令也有些吃驚,但還是低眉斂目,做出恭敬的姿态, “大人裏面請。”
來歷不明的貴人從他面前經過, 連停頓都未曾有一下, 只是目不斜視地啓唇,“有勞。”
嗓音冰冷而低啞,輕飄飄的,很快被夜風吹散, 稍不注意便連聽都聽不清。
吳縣令只覺得後脊有些發冷,在原地僵了一會兒,才疾步跟了上去, 領着這一隊人去了早已騰挪出來、布置妥當的院落。
眼看着“貴人”頭也不回地走進院落, 吳縣令還想繼續跟上去,試探他的來意, 然而剛往前邁了一步, 就被那臉色冷硬的護衛側身攔住。
“夜色已深,我家主子舟車勞頓又身體抱恙,要盡快就寝休息。縣令大人請回吧。”
吳縣令這才尴尬地頓住, “是, 是我考慮不周……”
話音未落, 院門便在他面前無情地阖上。至此,縣令府才徹底歸于寂靜, 各個院落都熄了燈。
只是正院的燈雖熄了, 吳縣令卻輾轉反側, 怎麽都無法入睡,滿腦子都在揣測今夜來者的身份, 和他來青神縣的意圖,以及反省自己上任有沒有犯了什麽錯,有沒有什麽可能被拿捏的把柄……
可青神縣如此偏僻,他這個縣令也就是個無名小卒,哪裏值得上京城親自派欽差過來探訪?
如此想着,吳縣令便安慰自己,這貴客多半只是行經此處,在他府邸落腳幾日,沒有其他目的。
暗流湧動的一夜終于過去,第二日便是乞巧節。
阮青黛早晨起來時,正廳的桌上已經擺了些清粥小菜。
Advertisement
武夷拿着碗筷出來,見了阮青黛,問道,“今日什麽安排?”
阮青黛舀着碗裏的粥,若有所思地,“今日乞巧節。入夜後,望江樓會辦鵲橋會,我想去看看……”
她擡眼看向武夷,“你呢?”
“我只能跟着你。”
武夷答道,“你若出了什麽差池,我沒法向太後交差。”
許是因為乞巧節,尋常閉門不出的女子都三三兩兩結伴上街過節,院牆外也時不時傳來女子無憂無慮的談笑聲,叫屋子內的阮青黛聽着竟是有些羨慕。
直到天色将晚時,阮青黛才稍微梳洗妝扮了一番,照例戴上面紗,與武夷一同出了門。
馬蹄巷與市集離得并不遠,二人沒走幾步就已經看見了滿街的花燈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正如繡坊坊主所說,今夜所有出門的女子都穿戴了自己親手繡的繡品,各式各樣,盡不相同,瞧着格外精致豐富。
随着遠處傳來的幾聲鑼鼓,望江樓的燈徹底亮起,四散在各地的人群都不約而同朝望江樓那邊湧去。
望江樓是青神縣最大的酒樓,北面臨江,南面則是一片開闊的前庭。繡坊的坊主告訴阮青黛,每逢年節,青神縣但凡要舉行廟會或是搭建戲臺,都會選在此處。
阮青黛和武夷抄近路來到望江樓時,前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武夷還想帶着阮青黛占據一個視野更好的位置,可阮青黛卻阻止了他。
“不必,在這裏遠遠地看一看就好了。”
阮青黛随遇而安地在角落裏站定。
無論是花燈還是煙火,她都在上t京城見過更盛大更絢爛的,今日來,只是想看看自己那幾幅畫稿究竟被繡坊繡成了什麽模樣。
不過一炷香的時辰,望江樓下已經人滿為患。
就在阮青黛幾乎忍受不了這人聲嘈雜時,官兵的呵斥聲忽然傳來,望江樓下倏然一靜。
“縣令和縣令夫人到了。”
武夷個子高,視野開闊,在阮青黛只能看見前面人群的後腦勺時,他已經看見官兵開道,縣令的轎子停在了望江樓下。
說話間,吳縣令已經從轎子裏走了出來,可他竟不是第一時間去扶身後的孫氏,而是忙不疊地朝轎子後頭走去。
武夷狐疑地啧了一聲。
阮青黛看不見發生了什麽,忍不住問道,“怎麽了?”
“除了縣令和縣令夫人,還有一頂轎子。那轎子裏的人,身份應當不低。縣令都親自過去迎他了。”
武夷壓低聲音說道。
阮青黛的眼皮莫名跳了兩下,“是什麽人?”
武夷盯着那一身白衣、看似孱弱的青年從轎中走了出來,“看穿着,像是個白丁儒生。許是縣令府上的門客?之前不曾見過。”
最後六個字叫阮青黛略微安心了些。
“縣令夫人今日穿得這身衣裳也太好看了。”
“是啊,當真是貴氣。那圖案比咱們身上這些花啊鳥啊的雅致多了。”
幾個年輕女子的竊竊私語聲飄入阮青黛的耳裏。
阮青黛忍不住微微踮起了腳,剛好瞧見縣令夫人走進望江樓,随後身影便出現在了二樓的扶欄邊。
那身雲水白鷺的杏黃衣袍也映入她的眼簾。
花燈映照下,繡娘的繡技愈發被完美展現——遠山淡、近山濃,朝雲暮雲先後生。江風掠過,吹起那繡着層疊山巒的衣擺和袖袍,若隐若現的一行白鷺也像受驚了似的,高飛而過。
望江樓下響起一片驚嘆聲,大多都是女子。
阮青黛也沒想到這幅雲水白鷺圖在衣裳上呈現的效果會這麽驚豔,唇角忍不住翹了起來,滿眼都是笑意。
一時間,什麽白衣儒生、縣令門客的插曲都被她抛諸腦後。
不遠處忽然傳來喧天的鑼鼓聲,周遭的人群也紛紛朝前湧動起來。
阮青黛被人群擠得踉跄了一步,低聲道,“我已經看到了縣令夫人的衣裳,可以走了。”
武夷颔首,與阮青黛一起逆着人群退了出去。
望江樓最高處的宴廳,今日由縣令做東設宴,宴請的都是青神縣的官吏豪紳,
因為是鵲橋會,幾乎所有賓客都帶上了各自的妻眷,唯獨那坐在縣令左下首的白衣儒生,孑然一人,身邊連個随侍的婢女都沒有,就連昨夜随他一同來的侍衛也不見了蹤影。
見狀,吳縣令叫來人耳語一番,立刻便有個身姿婀娜、面容清麗的婢女端着酒壺朝他走去。
“大人,奴婢為您斟酒……”
婢女湊近。
然而下一刻,那蒼白瘦削、指骨分明的手掌就蓋在了酒盅上。
婢女動作一頓,低頭就對上那人毫無波瀾的一眼,于是又默默退了下去。
“在下大病未愈,不宜飲酒,見諒。”
白衣儒生看向縣令,淡聲道。
縣令臉上尴尬了一下,“好,好。”
在場的人除了吳縣令夫婦,并無人知曉儒生的身份,雖見他備受尊崇,但也都沒往心裏去,開始各說各的,奉承起縣令和縣令夫人。
“夫人這一身當真矜貴,我粗鄙無知,還從未見過這種繡法。”
此話一出,在場官吏的妻眷們紛紛附和。
“是啊,我們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夫人匠心獨運,繡技精妙,把我們都襯得有如村姑一般了。”
這一聲聲追捧叫孫氏喜上眉梢,越發得意地搖着自己的團扇,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可在座有人卻看不慣她這幅模樣,忍不住陰陽怪氣地出聲道,“夫人今年的風格可是和往年着實不一樣,繡技暫且不提,最要緊的是這繡的花樣,看着似乎不是夫人您的手筆呢?”
宴廳內倏然一靜。
說話的是一位富紳的夫人,這位夫人仗着家世闊綽,一貫與孫氏不睦,也只有她敢這麽夾槍帶棒地暗諷孫氏雇了幫手。
孫氏心中氣惱,面上卻不顯,雲淡風輕道,“這些寫意山水繡可是江南最時興的繡樣,曹夫人不會還不知道吧?我不過是瞧着新鮮,所以這次也特意仿着繡了這一身。”
曹夫人冷哼一聲,“就算您是看了江南繡品才有所啓發,可這寫意山水繡不僅考驗繡技,更考驗畫技。我與夫人您相識數年,還從不知道您擅丹青。這雲水白鷺圖,應當不是幾天就能練成的吧?”
這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
青神縣并不大,這些高門大戶的夫人們彼此都知根知底,的确從未聽說過縣令夫人在丹青一事上有什麽造詣。
衆人的視線又再次看向了孫氏的衣衫,眼神皆變得詭異起來。
就連那始終不發一言的儒生竟也掀起眼,眸光落在那身雲水白鷺上。
眼見着衆人起了疑,孫氏攥了攥手,面上有些挂不住,但還是強撐着笑道,“我雖畫技不精,卻請了大師指點,一筆一劃皆出自我手,難道這也算旁人代筆不成?”
孫氏轉頭吩咐身邊的丫鬟,“去取我的繡稿來,給諸位過目。”
丫鬟一愣,“夫人……”
孫氏提高音量,“去啊!”
丫鬟硬着頭皮應下,躬身退出了宴廳。剛一走出望江樓,她就拔腿朝繡坊跑去。
“秀春姑娘,我們答應過畫師,這繡稿是絕對不能給出去的……”
聽聞丫鬟的來意,繡坊坊主一臉為難。
“我們夫人只是借用一晚,明日定當原樣歸還。”
坊主仍是糾結。
見狀,丫鬟也按捺不住,叫嚷起來,“都什麽時候了,你竟然還在意一個畫師?若是我們夫人今夜在望江樓丢了臉面,你們這繡坊就別想在青神縣開了!”
此話一出,坊主再也不敢推辭,連忙叫人取來了繡稿。
夜色暗湧。
不知不覺,街上過節的人們已經各自散去。空蕩蕩的街上,只餘下飄搖在夜風中的一盞盞彩燈。
“篤篤篤。”
阮青黛正要洗漱入睡,卻聽得屋外傳來不大太平的喧鬧聲,她一愣,匆匆将已經褪下的外袍重新披好,才拉開門走了出去。
她到院中時,便發現武夷也出來了。二人循着聲音看去,只見似乎是旁邊的街道有什麽人在鬧事。
武夷皺皺眉,“我出去看看。”
“嗯。”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院門再次被人敲響。阮青黛第一時間以為是武夷回來了,可一打開門,一頂青色軟轎卻停在門口,身着深色短打的家丁們圍在轎邊,兩個從未見過的婢女叩開了院門。
“前幾日有人給桂繡坊遞了畫稿,想必就是娘子你吧?”
其中一個婢女開口問道。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沒有應答。
可即便如此,來人卻像是已經确認了她的身份,自報家門道,“我等是縣令府的下人,縣令夫人讓我們來請娘子,去府上一敘。”
阮青黛愣了愣,“可是繡稿出了什麽差錯?”
“怎麽會?娘子的繡稿夫人甚是滿意,現下找夫人前去,也是備了好些賞賜。”
聞言,阮青黛卻沒有松口氣,反倒是更加不安,“若無差錯,怎好深夜叨擾夫人?不若等到明日,明日我再親自登門。”
“府上已經擺好了茶點,就等娘子了。娘子就不要推辭了,否則奴婢回去也不好交代。”
語畢,那婢女朝身後的家丁使了個眼色,轎子前的人便朝阮青黛走了過來。
阮青黛咬了咬唇,眼角餘光在四周掃了一遭,可哪裏還能尋得武夷的身影。
看來今夜,定是要去一趟縣令府不可了。
無奈之下,阮青黛只能提裙走下臺階,“我随你們去便是。”
夜色濃沉,轎外一片寂靜,只能聽得轎夫的腳步聲。
阮青黛坐在轎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絹帕,一顆心卻砰砰狂跳。
“娘子,我們到了。”
轎子落下,阮青黛掀開轎簾走了下來,竟是縣令府的正門。
兩個婢女帶着她從正門進了縣令府,一路穿行在回廊上,卻看不到幾個下人。
終于,到了一座亮着燈的廂房前,婢女才退至一邊,“夫人就在裏面等娘子。”
阮青黛攥了攥手,硬着頭皮走進了廂房。
燭火昏昏,角落裏燃着清淺的熏香,縣令夫人孫氏就坐在桌邊,她還穿着宴席上那身雲水白鷺,臉上也還帶着盛妝,只是面色瞧着仍有些泛白。
“民婦……見過夫人。”t
阮青黛垂着頭,低身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
孫氏擡了擡手。
阮青黛這才直起身,盡管面上未施粉黛,可燭光仍将她那張臉映襯得融融如暖玉,五官更是精致溫婉,不似凡人。
看清阮青黛樣貌的一瞬,孫氏愣了愣,百感交集。
這樣一個妙人能畫出她衣裳上的雲水白鷺圖,似乎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了。可驚豔過後,她心中便生出些微妙的妒忌,眼神也變得銳利了些。
“不知娘子如何稱呼?”
“……民婦姓楚。”
阮青黛遲疑了片刻,答道。
“原來是楚娘子。”
孫氏眯了眯眸子,“不過是問個稱呼,楚娘子為何還支支吾吾,似乎有所遮掩?莫不是楚娘子身份有異,是從何處逃來我們青神縣的吧?”
不知是阮青黛的錯覺,還是旁的什麽,孫氏話音剛落,她隐約就察覺到屏風後的燭影略微晃動了一下,可屋子裏卻并未起風……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面上卻不顯,“夫人說笑了。”
孫氏似乎也意識到什麽,不大高興地站起來,走到阮青黛身邊,竟是意味深長的規訓口吻,“女子最重要的還是德行,千萬不能有才無德,失了婦道……”
“……”
還不等阮青黛反應過來,孫氏已經徑直往外走。
“吱呀”一聲,房門被阖上。
阮青黛一驚,驀地擡眼,目光卻穿不透屋裏那扇屏風。
她忽然警覺起來,轉身想要離開這間屋子,可走到門口,伸手卻怎麽也拉不開屋門。
竟是被上了鎖!
為何要将她鎖在這間屋子裏?
阮青黛一時間寒毛倒豎,轉頭看向身後的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