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070
朝陽初升, 天際漫開一片霞光時,陸夫人坐着馬車趕到了诏獄外。
她今日醒得格外早,一睜眼便發現身側的陸嘯沒了蹤影, 覺得奇怪, 便多問了一句, 可府中竟無一人知道陸嘯去了何處,又是何時離開的。
更詭異的是,客房那位畢夫人竟也不告而別。
陸夫人心慌得很,聽聞诏獄失了火, 便隐約覺得和陸嘯有關系,于是挺着個大肚子匆匆趕了過來。
剛從馬車上走下來,陸夫人便看見了策馬而來的“畢大人”, 可下一瞬, 那些官兵們便齊刷刷跪拜,連帶着她周圍的平民百姓也紛紛跟着跪了下去, 嘴裏竟喚着萬歲。
陸夫人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又仔細盯着那翻身下馬的男人仔細看了看,确認他就是來自己府裏的“畢大人”無誤……
短暫的愣神後,陸夫人只覺得醍醐灌頂, 忽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難怪, 難怪陸嘯叫她對“畢大人”客氣些, 難怪他要替“畢大人”照顧夫人,現在想來那位夫人定然就是與皇帝牽扯不清、淵源頗深的永嘉郡主, 難怪他說若是永嘉郡主出了什麽差池, 陸宅上下便不知是個什麽死法……
陸夫人怔怔地跪在地上, 只覺得自己腹中的孩子都受了驚吓,開始不安地動彈起來。
她疼得微微皺眉, 下意識攥住了身邊侍女的手。
“夫,夫人!”
侍女突然驚呼了一聲。
陸夫人擡眼,正好看見皇帝将一柄短刀架在了陸嘯頸間。
“不要……”
陸夫人瞬間慌了神,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直接甩開身邊的侍婢,跌跌撞撞地朝陸嘯奔了過去。
Advertisement
巡防營的人猝不及防,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想要阻攔時,陸夫人竟是已經奔到了晏聞昭跟前,撲通一聲跪在了陸嘯身側。
“陛,陛下恕罪!”
陸嘯轉頭看見陸夫人,頓時變了臉色,目眦欲裂地吼了起來,“你來做什麽?!回去!”
陸夫人卻置若罔聞,忍着腹部的隐隐作痛,仰頭向晏聞昭告饒,“陛下,陸嘯對你忠心耿耿,你饒了他吧,我求求你饒了他……”
“你說這些廢話有什麽用,滾回去!”
素來對夫人言聽計從的陸嘯,一反常态地呵斥着。
夫婦二人的争執聲讓晏聞昭終于有了反應,他緩緩轉頭,目光落在了陸夫人身上,眼底微瀾,“饒了他?”
見狀,陸嘯的身子霎時涼了半截,像是被扼住喉口,窒息地一口氣都喘不上來。
他才弄丢了阮青黛,若按照晏聞昭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性子,保不準就要先殺了茹娘,叫他也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
察覺到自己頸間的短刀微微一動,陸嘯眸光驟縮,驀地擡手握緊了刀刃。
在陸夫人的驚叫聲中,他将刀鋒對準自己,血液沿着五指的縫隙汩汩流下,他卻仍攥得死死的,不叫那刀鋒往身旁偏移半分。
“陛下,是我的錯,和茹娘沒關系……求你放過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不提孩子也罷,陸嘯一提到孩子,晏聞昭的眼神便驟然添了幾分森冷。
孩子……
他和阮青黛的孩子還生死不明、不知下落……陸嘯竟還敢在他面前提孩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殺意,陸夫人腹部的胎動突然劇烈起來,疼得她再也難以忍受。
她悶哼一聲,捂着腹部跌坐在了地上,本就難看的臉色變得愈發慘白。
陸嘯慌了,顧不上再阻攔晏聞昭的刀,雙手一松,便去扶身邊虛弱的陸夫人,“茹娘?茹娘你怎麽了……”
陸夫人死死咬着唇,“好像,是要生了……”
晏聞昭盯着他們,溫潤清隽的面容此刻卻只剩下不通人性的冷漠和陰鸷,直到他被地上的一抹紅吸引了視線。
那是方才陸夫人沖過來時,從袖中掉落下來的物件。
晏聞昭垂眼,仔細一看,眉宇間霎時掀起風浪。
晶瑩剔透的紅玉念珠,落在陸夫人的裙擺上,上頭還沾了些從陸嘯手掌心滴落的血跡……
晏聞昭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終于将手裏的短刀抛開,有些僵硬地俯身,将那串紅玉念珠拾了起來。
“這串念珠……為什麽在你這兒?”
他喃喃着問道。
陸嘯夫婦正因腹痛急得慌張失措,一時沒聽見他的話。
得不到回應,晏聞昭驟然提高了音量,終于失控地吼道,“回答我!念珠從哪兒來的?!”
陸夫人額頭上已經沁滿了冷汗,強打起精神應答道,“是畢夫人……是郡主……郡主将這念珠贈給了我腹中的孩子……許他百歲無憂……”
百歲無憂……
晏聞昭緊抿着發白的唇,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将這四個字嚼碎了品味t。
她将手串給了旁人,将百歲無憂的祝願也給了旁人,那她自己呢?
她是根本不在意能否白頭百歲,還是不在意這串念珠,和念珠背後的他?
今日诏獄失火,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若是人為,又是誰?是阮昭芸,是柳隐,還是阮青黛自己?
若是阮青黛自己,她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麽,是逃離他,還是……求死?
數不清的疑問,數不清的可能性,可每一種,晏聞昭都不敢細想。不論阮青黛是死了,還是跑了,他都沒辦法接受。
他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念珠,胸口就像是被利器豁開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空空地往裏頭灌着風。便是前世傀儡散發作,也沒有如此痛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逐漸緩過神,耳畔重新傳來陸夫人痛苦的□□聲和陸嘯着急的喚聲。
晏聞昭冷冷地望着他們,目光在陸夫人隆起的肚子上一掃而過,才驀地拂袖轉身。
“傳太醫。”
***
劇烈的颠簸,仿佛天地都被傾倒。
這是阮青黛睜開眼後的第一感覺。
被樹枝掩映的日光在頭頂搖搖晃晃,刺得她眼眶都泛起了酸澀,只能擡手,用披在身上的黑色鬥篷遮着眼緩了半晌。
意識逐漸回籠,她發現自己躺在有些硌人的箱子上,耳畔有風聲、車輪滾動聲,還有聽不太明白的西南官話。
阮青黛的身子被颠得有些酸疼,半晌才艱難地坐了起來。
入目便是一只商隊,正在兩側都是林蔭的小路上有序行進。前後都是馱着貨物或者拉着貨車的騾驢,而她就躺在其中一輛載貨的太平車上。
日光穿過枝桠灑下來,落在阮青黛臉上、身上,直叫她整個人都暖融融的,面頰甚至被曬得有些發燙。
有那麽一瞬間,她生出了強烈的不真實感,只覺得恍惚。
為什麽她會出現在這輛太平車上?
昏厥前的記憶重新湧入腦海,阮青黛終于想起在诏獄裏發生的種種,可到了她逃出獄室,卻被一蒙面的男人扼住脖頸時,一切便戛然而止……
阮青黛微微一驚。
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還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可她卻偏偏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她正冥思苦想着,商隊行進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領頭的商人朝後吆喝着,要在路邊休息片刻。
“醒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阮青黛驀地轉頭,對上那雙她正在回憶的眼睛。
“……武夷?”
她面露錯愕,怔了一會兒,才試探地喚出了來人的名字。
竟然是當初從靈霞寺出逃時,姑母派來護送她的那個領頭的随從……
武夷穿着一身深色短打,打扮得和其他商人沒什麽差別,唯獨腰間挎了一柄防身的匕首,顯得略微有些格格不入。
“是我。”
聽見阮青黛喚出自己的名字,武夷扯了扯唇角,“難為郡主了,竟然還能記得我這一介匹夫的名字。”
阮青黛原本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可被他這陰陽怪氣的口吻一刺,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武夷觑了她一眼,“商隊會在這兒歇一刻鐘,你下來走走?”
阮青黛猶豫了一會兒,才動作笨拙地從太平車上跳了下來。
武夷雙手抱着臂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哪怕是阮青黛落地時,腳在泥地裏崴了一下,差點跌倒,他也沒有絲毫要伸手攙扶的意思。
“這邊。”
武夷丢下兩個字,轉身離開。
阮青黛提着裙擺,匆匆跟上。
二人離開了大部隊,在僻靜的樹蔭下站定,武夷才轉身看過來。
“想問什麽?”
阮青黛迫不及待地問道,“诏獄裏的那個人是你?可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兒?我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我去诏獄,是奉太後之令。将你帶出诏獄,亦是太後之令。”
武夷淡淡道。
“……太後之令?”
阮青黛像是被什麽劈中了似的,腦子裏一團亂麻,完全理不出思緒,“太後之令難道不是賜下鸩酒和白绫,殺我滅口?”
武夷看了她一眼,颔首,“這是太後之令。”
“那你方才說……帶我出诏獄、護送我離開上京城……”
見阮青黛的神情愈發茫然,武夷也不再賣關子,直截了當道,“太後之令,先賜你鸩酒和白绫,再以将屍身送去亂葬崗的名義,帶你離開诏獄,離開上京城。”
“……”
阮青黛腦子裏忽地閃過什麽,她驀地瞪大眼,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而下一刻,武夷便肯定了她的猜測。
“那壺酒裏放了假死秘藥。”
酒裏放了假死秘藥……
假死秘藥……
武夷的聲音在阮青黛耳畔不斷重複回響。
一時間,她幾乎被這句話震得頭暈目眩。
所以姑母從來沒有想過要殺她滅口?
“皇帝将郡主你困在宮中,九宸殿又密不透風,連坤寧宮的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太後越不過皇帝,救不了你,于是就只能想法子将你調出宮。”
武夷面無表情地說起了阮昭芸的全盤謀劃,“借你的手給皇帝下毒,是一箭雙雕。若皇帝命薄,早日斷氣,自然是最好。可惜皇帝的命還挺硬,雖已毒性發作,可還有半年的期限。”
“……”
阮青黛神色怔怔,甚至不知自己該做何表情。
武夷繼續說道,“第二手準備,就是傀儡散事發。太後說,皇帝多疑,定會留着你,将此事查到底。只要你被打入诏獄,太後能安排的人手就多了。她早就準備好了假死的秘藥,也準備好了加蓋印玺的賜死诏書……”
話說到這裏,一切都已經很明白了。
武夷剩下的話,阮青黛已經無心去聽。她先是有些慶幸,可很快,就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地懷疑起來。
若姑母兩世以來都是這樣的用意,那前世呢?前世她又為何而死?
她忽然想起了晏聞昭曾經說過的,他是從诏獄的火海裏将她的屍身帶了出去,葬在帝陵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前世她被“賜死”那日,剛剛好撞上了平陽之亂的逆黨劫獄。逆黨在獄中放了一場大火,所以她假死的屍身根本沒來得及被送出去,姑母的計劃也被全盤打亂!
前世,她壓根不是被鸩酒毒死,也不是被白绫勒死,而是在失去意識後,葬身火海!
阮青黛眼睫微顫。
“這是太後臨行前讓我交給你的書信。”
武夷将信封遞了過來。
阮青黛展信,看清紙上那熟悉的字跡時,紛雜的情緒霎時湧上心頭。
「眉眉,姑母苦心經營數年才有今日局面,所以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利己之心。」
「人若利己,必損他人。縱使姑母從未有過害你之意,卻也推波助瀾,才叫你陷入如此境地。」
「想必你看到這封信時,已是游魚入海、飛鳥歸林。切記,往後一定要自私些,即便是對姑母,也莫要再心軟了。」
書信的最後,是一句祝願。
「願爾祯祥,歲歲如常。遍歷山川,行者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