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064
怎麽可能?
那個女史……
那個拿着賜死诏書, 賜她鸩酒和白绫,硬生生奪走她性命的女史……
怎麽可能是姑母的人?!
短暫的驚駭後,眼前一切光怪陸離的景象都恢複如初, 阮青黛驀地回神, 失焦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回了阮太後臉上。
或許, 或許是晏聞昭又在挑撥離間……
或許姑母和那個女史一點關系也沒有,她會反問晏聞昭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阮青黛眉眼間盡是驚惶和渴求,她迫切地想要在阮昭芸面上尋找到一絲一毫的錯愕和惱火,然而沒有。
阮昭芸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晏聞昭, 動了動唇,吐出二字,“為何?”
沒有否認, 沒有叱責, 唯有兩個字——
為何。
阮青黛仿佛聽到了一聲細微的斷裂聲響。
她知道,那是一直系垂着她、牽引着她上上下下、時左時右, 将她從墜落邊緣拉扯回來的風筝線。可就在這一刻, 它卻無聲無息地斷了。
一瞬間,阮青黛只覺得自己驟然失去了控制和束縛,就連魂靈都變得輕盈, 被風高高揚起。
握在提燈上的手猝然一松, 砸落在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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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細微的聲響。
在寂夜中格外刺耳, 在阮青黛耳裏更是猶如天崩地陷之音,隐隐還夾雜着自己身體被摔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碎響。
“什麽人?!”
晏聞昭驀地回頭, 目光猛地刺了過來。
蘭苕出了一身冷汗, 慌忙攥住了阮青黛的手, 卻發現她的手掌冰涼得不似活人,更是一驚, “姑娘……”
阮青黛踉跄着挪動了步子,臉色慘白地從樹後走了出來。
洋洋灑灑的落雪中,茜紅色的身影自明暗交界處一點一點出現。
晏聞昭眉宇間的陰雲倏然一滞,破天荒閃過一絲無措和慌亂,“眉眉……”
阮青黛卻連一個眼神都未曾給他,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踩着草叢上薄薄一層積雪,僵硬地走出來。
她在暗處站了這麽一會兒,發間和肩頭落的雪已經化了,在衣裳上洇出隐隐的濕痕。
一擡眼,眼睫上沁着的雪水也随之滴落。
阮青黛怔怔地盯着阮太後,嗓音沙啞,“姑母,他說的……是真的嗎?”
阮太後愣住。
阮青黛還要繼續往前,手腕卻忽然被晏聞昭攥住,“你先随我回去……”
阮青黛卻置若罔聞,猛地掙開了晏聞昭的桎梏,往前踉跄了幾步。
見狀,阮太後連忙迎過去,伸手扶住了搖搖晃晃的阮青黛,“眉眉,你究竟怎麽了?”
話音未落,阮青黛便反手拉住了她,那力道重得就像是溺水之人攥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般。
阮太後不自覺蹙眉。
“姑母……那位女史,她當真是您派去九宸殿的嗎?”
阮太後垂眼,對上阮青黛那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臉,心口一緊,不安道,“她究竟做了什麽?”
“……她當真是您的人。”
阮青黛紅了眼眶。
阮太後看了一眼不遠處臉色灰敗的晏聞昭,壓低聲音,“眉眉,你聽好了……那秦女史的确是我派去九宸殿的眼線,可她才剛去九宸殿不到半月,我尚未吩咐她做什麽,甚至都未曾召見過她……”
阮青黛攥着她的手頓時失了氣力,唇瓣的血色也慢慢褪盡。
阮太後後面對她說了什麽,她已經都聽不見了,只剩下那句“秦女史的确是我派去九宸殿的眼線”。
耳邊的嗡鳴聲越來越響,宛若一只巨大的手掌朝阮青黛拍砸而來,又似有五指在她腦子裏不斷攪弄,讓她痛不欲生,整個人顫栗着往後退去……
後背忽然撞上一個堅實冷硬的胸膛,阮青黛顫栗的動作一頓,卻連頭都沒有轉,只是喃喃出聲,“讓我走……”
“我帶你走。”
晏聞昭的嗓音近在耳畔。
下一刻,阮青黛身子一輕,整個人便被打橫抱了起來。
晏聞昭抱着她,極冷地掃了阮太後一眼,便越過她大步離開。
阮太後僵在原地,總覺得有什麽事正在脫離自己的掌控。
她忍不住跟着轉身,連着喚了兩聲眉眉,可素來聽話的阮青黛卻只是埋首在晏聞昭懷中,不停地發抖着。
二人的背影逐漸遠去,消失在黑暗中。
“娘娘……”
芸袖一直遠觀着這邊的動靜,匆忙趕了過來,“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阮太後臉色難看,“那女史進入九宸殿後,你可見過她,吩咐過她什麽?”
芸袖神情微變,“娘娘未曾下令,奴婢怎會越俎代庖?”
阮太後沉默半晌,才啓唇,“去查。那女史進入九宸殿後的一舉一動,全都給哀家查清楚。”
“……是。”
***
除夕之夜有守歲的習俗,宮中各殿本該燭火長明,可九宸殿內卻是一片漆黑,所有宮人都頂着風雪守在殿外。
殿內,一片凄冷。
角落裏的熏爐t分明燃着炭火,可周遭卻沒有絲毫暖意,只因朝着西北的後窗敞開着。
雪色月光下,茜紅色的身影倚靠在窗邊的軟榻上,身子微蜷,手裏捏着一枚繡着歲歲平安的荷包。
一道高大的身影行到榻邊,将女子纖弱的身軀罩在其中。
晏聞昭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阮青黛,神色沉沉,擡手便要阖上窗戶。
“別關。”
輕不可聞的兩個字,止住了他的動作。
晏聞昭抿唇,最終還是收回手,“不冷嗎?”
阮青黛說完這兩個字,便又低垂着眼一言不發。
的确冷到了骨子裏。可她知道,那冷意不是來自外面那些風雪,而是從她自己的身體裏,從她的心口,從她的血液……
晏聞昭眼眸低垂,望着阮青黛。
他從前是那麽痛恨她對阮昭芸言聽計從,痛恨她無條件擋在阮昭芸面前,痛恨她為了阮昭芸将刀刃對準自己。
他本以為,若阮青黛與阮昭芸有反目的那一天,自己應當是得意的、高興的。可此刻看着阮青黛這幅了無生氣,幾乎整個人都破碎了的模樣,他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歡欣,只覺得心疼,甚至是恐懼。
難道,阮青黛當真是為了阮昭芸而活?
好像沒了阮昭芸,她就真的沒了生的念想……
不該是這樣的。
可偏偏他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如何才能将她重新彌合,恢複如初。
是該痛斥阮昭芸的狠辣,還是該安慰阮青黛,賜死诏書未必是阮昭芸授意?又或是,該直接讓陸嘯在這除夕之夜血濺坤寧宮?
只要人死了,愛恨也就煙消雲散了。
最終,晏聞昭還是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只是攥了攥手,在榻邊坐下。
“為什麽……要殺我?”
一片死寂中,阮青黛開始喃喃自語,“我什麽都不會說……”
“姑母她不是這樣的人……她絕不會對我趕盡殺絕,這不可能……”
頓滞片刻,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口吻也冷靜得透着一絲詭異,“就算那女史進入九宸殿之前是姑母的人,可去诏獄時是誰的人……還說不準。”
晏聞昭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掀起眼看他,不止眼眶泛紅,就連眼眸裏也隐約帶着些血色,“憑你的手段,想要讓對手的一枚暗棋為自己所用,也不是什麽難事……”
“……”
短短一瞬,晏聞昭的神情變化了幾遭,從錯愕到震怒,從震怒再到痛苦,最後那雙清隽如墨畫的眉眼不再猙獰可怖,而是布滿了無可奈何。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阮青黛,聲音比外頭的飄雪更輕更冷,“若我想,的确易如反掌。”
阮青黛像是抓住了什麽,眼裏乍然亮起一絲光,“所以,那女史仍然有可能是你的人。”
“如果你希望的話……”
晏聞昭垂下眼睫,眉頭忽地舒展開,低笑了一聲,“她可以是我的人”
他神态自若,看似漫不經心,可那雙垂落的眼睫下,本就幽邃的眸子愈發暗沉,暗得像是能将一切亮光都吞噬,就連日月星辰也随之寥落。
“……”
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答案,阮青黛忍不住揚起唇角。
只是笑着笑着,她便裝不下去了。
自欺欺人是無用的,即便晏聞昭已經配合到了這種程度,可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她心裏也已經有了答案……
“啪嗒。”
一滴眼淚砸落在荷包上的歲歲平安上。
瞥見那迅速洇開的淚痕,晏聞昭的眸光重重顫了一下。
這滴眼淚像是崩塌的先兆——
阮青黛攥緊荷包背過了身。緊接着,壓抑而痛苦的嗚咽聲在殿內響起。
晏聞昭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掌狠狠攥了一下。
他見過很多次阮青黛流淚,常常是無聲卻不服輸的淚水,偶爾是委屈失控的淚水,卻從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般,哭得像一只……
被母獸抛棄的可憐幼崽。
晏聞昭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伸手,将那纖弱的身軀擁入懷中。
也不知哭了多久,阮青黛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可睡夢裏并不比醒着好過。
先是重演了一遍長寧殿外的情境,阮太後一遍一遍地告訴她,那女史是自己派去九宸殿的眼線。
然後又轉到了前世那昏暗無光的诏獄中,秦女史宣讀着賜死诏書,居高臨下地望着白绫絞頸的她。只是這次,她還冷漠地說了些別的。
“大姑娘,您若繼續在诏獄待着,難保不會供出那傀儡散出自坤寧宮,娘娘大業将成,絕不能毀在此刻……”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太後娘娘曾在火海中救過您一命,這些年又事事相護,如今叫您抵上這條命,您可千萬別怨她……”
“動手吧。”
夢境中,阮青黛再次窒息。恍恍惚惚地,她竟又回到了幼時,回到了五歲時第一次進宮,見到姑母的情景。
芸袖牽着她的手,将她領到了姑母面前。
姑母穿着華服、簪着鳳釵,是她從小到大見過最貌美的女子,也勝過她剛過世的母親。只可惜容貌雖美,眉眼間卻是一片愁雲慘淡。
可直到見了自己,姑母那雙了無生氣的眼裏才掠過一絲波瀾。
“你母親……從前喚你什麽?”
“……眉眉。”
“那我往後也叫你眉眉,好嗎?”
下一刻,夢境仿佛碎裂成了無數塊鏡面。每一塊都上演着她們姑侄二人在坤寧宮相依相伴的日夜。
最後,是一把火,将坤寧宮付之一炬。
阮青黛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裏,她知道,姑母是要來救她的,可這一次,她卻遲遲沒有等來火光中出現的那道身影……
驚懼之下,她哭着叫嚷起來,“救救我,姑母救救我……姑母……”
“眉眉!”
一個聲音忽然在喚她。
可那聲音卻并非是姑母,而是一道熟悉的男聲。
阮青黛驀地驚醒。
火光散去,入目便是一張輪廓清隽、眉目冷寂的面龐,唯有緊抿的唇角昭示着此刻的焦躁不安。
“終于醒了……做噩夢了?”
晏聞昭擡手拭去阮青黛額上的冷汗。
阮青黛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裏頭掀起的風浪緩緩平息。
意識回籠,她這才發現自己靠在晏聞昭的懷中,可周遭竟然不是九宸殿,而是馬車。
“……要去哪兒?”
阮青黛動了動唇,嗓音艱澀沙啞。
晏聞昭低眼看她,“帶你去行宮住兩日。可好?”
阮青黛怔了一會兒,伸手掀開車簾一角,冷風嗖地灌入,将她徹底從噩夢中吹醒。
“不去行宮……”
“那你想去何處?”
“停雲苑。”
晏聞昭眉峰壓低。
他帶阮青黛出宮,就是想縱着她躲兩日,不去面對阮昭芸,可若是去了停雲苑,那想必又處處都有阮昭芸的影子……
“一定要去?”
他沉聲問道。
阮青黛點了點頭。
白茫茫的雪地中,馬車和随行的侍衛忽然停下,片刻後,才齊刷刷地調轉了方向,朝停雲苑而去。
“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剛在偃月閣安置下來沒多久,阮青黛就向晏聞昭提出了要求。
晏聞昭看着她,眼神溫柔平和,可一張嘴,卻是直截了當的拒絕。
“不可以。”
“……”
“這幾日你必須時時刻刻與我待在一處。”
晏聞昭笑了笑,将暖手爐遞到阮青黛手中,“現在,我們是一起待在偃月閣,還是一起出去走走?”
阮青黛沉默片刻,才轉身離開,“走吧。”
二人沒有帶任何一個随侍,一前一後出了偃月閣。
分明是阮青黛提起的出去走走,可走在前面的竟然是晏聞昭。
他一句話都沒有問,閑庭信步地踩着雪往前走。
眼見他繞開大路,往曲徑通幽處走去,阮青黛反倒頓住了步子,“你知道我要去哪兒?”
“元恪的齋堂。”
晏聞昭頭也沒回。
他知道,阮青黛心中還有疑問想要求證,能給她答案的,或許只有一人。
“滾出去!”
守在齋堂的老婦人手裏持着掃帚,不管不顧地朝晏聞昭揮掃着,連帶着阮青黛都被逼退到了臺階下,不能靠近半步。
“我當初就看出來你是個不好相與的黑心肝!沒想到你身上果然流着姜祁那個畜生的血!有我在,你休想踏進這間齋堂半步!”
地上的積雪濺了滿臉,晏聞昭的表情瞬間陰沉得有些駭人。
阮青黛心裏一驚,生怕他動了殺念,慌忙擋了過去,用衣袖替他拭去面頰上的雪粒,“陛下息怒……”
這一聲陛下,她刻意提高了音量,也是在提醒t身後的老婦人。
誰料她卻絲毫不領情。
看着阮青黛的動作,她的聲音愈發刻薄尖利,“你竟還要與他糾纏不清?!你還不如你姑母腦子清醒!遲早有一日,你的下場會比你姑母還要慘烈——”
聞言,晏聞昭眼裏的戾氣瞬間暴漲,剛要發作,卻被阮青黛攔下。
“……我還有話要問她。”
晏聞昭臉色難看,目光終于從那老婦人身上移開,緩緩落回了阮青黛憔悴青白的臉上。
“……去吧。”
他深吸了口氣,一轉眼,面上的波瀾已經翻湧了過去,勉強歸于平靜。
阮青黛轉身走上齋堂的臺階,仰頭看向老婦人,“婆婆,我能進去嗎?”
老婦人遷怒于她,張口便要拒絕,卻被晏聞昭冷不丁截斷。
“你若阻她,朕便拆了整個停雲苑,連同這間齋堂。”
老婦人震怒,“你敢?!這是阮昭芸的園子!”
晏聞昭冷笑,“你大可試試。看看她這個太後,到底能不能越過朕這個皇帝。”
“……”
老婦人僵在原地。
阮青黛上前,“婆婆?”
老婦人驀地轉身,冷硬地丢下一句,“進來。”
齋堂內,香燭垂淚,元恪的畫像高懸在香案上。
阮青黛低眉垂眼地上了炷香,才走向一旁橫眉冷對的老婦人。
“婆婆……”
“你今日出門可曾照過鏡子?”
老婦人冷冷地打量着她,忽然問道。
阮青黛下意識撫了撫自己的臉。
老婦人冷哼一聲,“大年初一,你這幅鬼樣子,感覺能走在我前頭。可是外頭那混賬小子欺負了你?”
阮青黛咬了咬唇,勉強打起精神,“與他無關……”
“不是他,難道還是阮昭芸?”
阮青黛一頓,沉默不語。
老婦人皺眉,将信将疑地,“阮昭芸會開罪你?她不是應當将你視若珍寶,恨不得将你供起來麽?”
聞言,阮青黛眼睫一顫,神色愈發複雜。
“……為什麽?”
老婦人一愣,“什麽為什麽?”
阮青黛擡眼,定定地看着她,“婆婆,從我第一次出現在這個齋堂的時候,您一聽說我的身份,便篤定姑母對我十分看重……為什麽?”
“阮昭芸對你這個侄女比對親生兒子都好,這不是整個上京城都知道的事嗎?”
“旁人只知道姑母對我好,卻不知姑母為何對我這麽好……如今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阮青黛苦笑,“可我覺得,您是知道的。”
老婦人對上阮青黛的目光,沉凝片刻,忽地哂笑一聲,“阮昭芸究竟對你做了什麽,竟叫你對她生了疑心?不過也好,我倒也想看看,她那樣的人,若被最親近最信賴之人背叛,會落得一個什麽下場……”
阮青黛望着她,從她略微扭曲的眉眼間窺見一絲恨。
看來因為元恪的死,她不僅恨姜祁,也恨上了姑母……
随着老婦人唇瓣開合,将前塵往事盡數吐露,阮青黛的眉眼間愈發空落。
許是因為昨夜已經被沖擊過一次,此刻聽着她想要知道的緣由,她并沒有預想中的那樣驚怒和失望,就好像整個人的感受都遲鈍了不少。
一顆心雖然落下,卻不像昨日那樣從高空摔得血肉模糊,只是猶如深潭落石——
發出悶悶的“撲通”一聲。
原來……如此。
阮青黛渾渾噩噩地走出齋堂,外面已經不再下雪,可寒風陣陣,吹得她眼眶又澀又痛,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她頂着飛刃似的冷風,擡眼看去。齋堂外是一片枯林,如今林間覆滿了白皚皚的雪,入目便只有刺目的白色。
腳下深深淺淺地踩進雪裏,阮青黛只覺得頭重腳輕。
有那麽一刻,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忘了自己姓名為何,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直到一抹玄色身影出現在雪色裏,疾步朝她走來。
“阮青黛!”
轉眼間,晏聞昭已經長身立在她身前,卻面色沉怒地叱了她一聲,“你不知道一直盯着雪看,會變成瞎子嗎?”
語畢,他随手撕下一片玄黑色的衣角,覆在她眼上,系好。
眼前無盡的白被模糊的黑取代,右手被牽住握緊。
下一刻,阮青黛聽見晏聞昭嘆了口氣。
“我帶你回去。”
齋堂內發生了什麽,晏聞昭并未過問。
二人回了偃月閣,阮青黛自是消沉得一句話都不願說,只是神色麻木地坐在閣樓扶欄邊,猶如槁木死灰般枯坐了大半日,連午膳也未曾用一口。
晏聞昭知道此刻勸她無用,便也沒有多費口舌。
她坐在閣樓上,他便陪着她在閣樓上看公文;她一聲不吭,他就也保持沉默;她不用午膳,他便也不用膳。
直到不歸将那碗調理身子的藥端了上來,才終于打破了二人相安無事的沉寂氛圍。
晏聞昭接過藥碗,示意不歸退下,自己則走向阮青黛,“該喝藥了。”
“……”
阮青黛遲緩地轉眼看向晏聞昭,反應了半晌,目光才落在那藥碗上,心中生出一絲微妙的荒謬感。
午膳可以不吃,藥卻不能不喝。
晏聞昭似乎在孩子這件事上已經到了不可動搖、甚至是偏執的地步……
可這與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阮青黛只覺得疲倦,木然地別開臉,将晏聞昭此人和他手裏的藥碗都視作空氣。
見狀,晏聞昭眸色微沉。
果然,當一個人心存死志,什麽都不在乎了,便不會再有任何軟肋,也不會再有任何恐懼。
從今日起,他怕是再難要挾她……
晏聞昭唇角壓平,拂開衣擺在阮青黛身側坐下,低垂着眼,一勺一勺舀着碗裏的藥汁。
直到湯藥沒了升騰的熱氣,他才端起藥碗,仰頭喝了一口,緊接着,伸手将阮青黛拉入懷中,扣着她的後頸,将唇覆了上去。
阮青黛眸光一顫,混沌的眼裏恢複了一絲清明,可也只是轉瞬即逝。
她甚至連掙紮的氣力都沒有,唇齒被撬開,熟悉的苦澀藥汁被渡進來,一股腦地湧入她的喉口。
她皺了皺眉,剛一咽下,覆在她唇上的薄唇便驀地撤開。
晏聞昭直起身,将藥碗中剩下的藥湯一飲而盡,又再次傾身壓了過來。
後頸一緊,阮青黛被迫仰起頭,勉強吞咽下了所有藥汁。
可這一次,晏聞昭卻沒有立刻松開她,而是扣緊了她的後頸,深深地吻下來。
唇舌相抵,強硬地糾纏,直叫阮青黛舌尖發麻,難以招架。
心口劇烈起伏,攪亂了一池死水。紅暈也漫上眼角眉梢,女子原本慘白如紙的那張臉終于又變得生機盎然。
晏聞昭微微掀起眼,直勾勾地盯着阮青黛,将她的變化盡收眼底,這才含着她的唇瓣重重一吮,退了出來。
疾風驟雨般的深吻終于就此結束。
阮青黛眼尾泛紅,一邊急促地喘着氣,一邊擡眼看向晏聞昭。
桎梏在後頸的力道絲毫未松,二人之間的距離挨得極近,近到阮青黛甚至能在那雙隐隐透着紅的暗眸裏窺見自己的影子。
瘋子……
從前阮青黛只覺得懼怕厭憎,可此時此刻,卻覺察出些別的。
對于她這個人,晏聞昭又有哪件事是不偏執的呢?
不論是出于報複,還是旁的什麽,晏聞昭強娶她,囚困她,若他沒有說謊,那前世就連她的屍體都被葬在他的帝陵中。
如此看來,這世間最在乎她的人,竟就是這個剝奪她自由、施予她痛苦的罪魁禍首——
折斷的風筝線似是又被人緊緊攥進掌心。
天光被雪色襯得格外亮,阮青黛卻只覺得自己身處黑暗中,就連所思所想也不受控制地朝深淵中墜去……
“就算沒有阮昭芸,你也沒有選擇。”
晏聞昭嗓音低緩,口吻卻暗含警告。
語畢,他松開阮青黛,剛要起身,袖袍卻是一緊。
晏聞昭一頓,轉頭,只見阮青黛竟是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衣袖。
她低垂着眼,微微啓唇,吐出一句問話。
晏聞昭愣了愣,沒有第一時間聽清她問了什麽,于是俯身湊近,“什麽?”
阮青黛掀起眼,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重複了一遍,“你想要我嗎?現在。”
晏聞昭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僵在原地,仍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起是不是自己又生出了什麽幻覺。直到阮青黛伸手探向他的腰間,一聲不吭地去解那束腰的白玉雕龍革帶……
晏聞昭終于回過神,一把扣住了身前那只纖細的皓腕,手下竟是不自覺用了七八成t的力道。
若換作從前,阮青黛定是承受不了這樣的力道,就算咬着唇不吭聲,眉眼間也會露出些隐忍的痛苦之色。
可此刻,她渾身上下的感官似是都被麻痹了一般,被死死攥着的手腕不僅沒有讓她感到疼痛,反而讓她惶惶不定的心踏實了下來。
想要更多的念頭愈發迫切,可手腕卻動彈不得。
“……你不想?”
阮青黛擡眼,對上晏聞昭黯得驚人的眸子,表情空茫茫的,帶着幾分單純的惑然。
她動了動唇,又喃喃着說道,“可我想。”
聞言,晏聞昭喉頭微微顫動,卻仍然克制着沒有回應。
他的目光牢牢鎖在阮青黛仰起的面上,銳利得想要穿透她,窺探出什麽端倪,可毫無所獲。
片刻後,他只覺得嗓子發緊,薄唇抿得越來越緊,竟率先成了陷進去的那一個……
手腕上的力道似乎松了幾分,阮青黛扭動了一下,輕而易舉地掙脫了晏聞昭的桎梏。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指尖終于毫無阻礙地觸碰到了那冰冷的白玉革帶。
玉扣被解開,發出“啪嗒”一聲。
這清脆的響聲落進晏聞昭耳裏,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令他面對阮青黛時本就薄弱的理智驟然坍塌。
阮青黛只覺得肩上一重,眼前的光線瞬間暗下,整個人已經欺身而下的晏聞昭圈在懷中,耳邊落下癡纏缱绻的吻。
簪在發間的步搖來回亂顫,甚至勾下了幾縷發絲。
伴随着那輕微的玎玲聲,她聽見晏聞昭充滿欲念的聲音,帶着蠱惑人心的喑啞。
“就在此處……白日宣淫……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