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眉眉……”
晏聞昭動了動唇, 然而只喚了一聲,剩餘的話就都梗在喉口。
他想問阮青黛,為什麽明明對阮昭芸百依百順, 卻還是違逆她, 丢掉了壺蓋裏的“赤霞珠”;他還想問她, 是不是心裏也沒有那麽恨他,所以舍不得眼睜睜地看着他被傀儡散折磨而死……
但他卻生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于是幹脆選擇了不問出口。
“我就和那粒赤霞珠一樣,不是嗎?”
阮青黛忽然出聲問道。
晏聞昭一怔, 松開了阮青黛,垂眼看她。
阮青黛對上他的視線,輕聲道, “只要我還留在你的身邊, 你就會每時每刻都會活在猜忌中……你會猜忌自己的茶水浴湯裏會不會有一天灑進傀儡散的藥粉,會猜忌我是不是要遵從姑母的意願, 趁你酣睡時置你于死地……”
“你不會。”
晏聞昭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 眉宇間原本因為傀儡散不翼而飛生出的那絲驚喜也慢慢淡去。
阮青黛搖了搖頭,“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承認呢?晏聞昭,你根本沒有你說得那麽相信我……你也在害怕……”
她擡眼, 望向妝臺上的鼻煙壺, “否則, 你今日就不會打開它……”
晏聞昭素來喜怒不形于色,可此刻, 聽着阮青黛的話, 面上卻忽然浮起一絲被戳穿的惱怒。
“你現在是在責怪我不該疑心你?”
“……我只是想告訴你, 我們永遠做不成尋常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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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我今日不這麽做,你就會覺得我們之間是有可能的嗎?!”
晏聞昭臉色冷沉, 略微提高了音量,“你一直都在試探我,用那些奏章……你就是想給自己找到一個離開我的理由,哪怕我表現得再怎麽信任你,哪怕我做得再好,你也不會放在心上……”
“那你呢?”
阮青黛問道,“你将那些奏章放在九宸殿,放在我面前,又何嘗不是在試探我?你與我之間,分明是彼此猜忌,互相試探……如今怎麽就變成了我一人之過?”
晏聞昭啞然,只能擡手扣住阮青黛的肩,“既如此,你留着那赤霞珠豈不是更好?就讓我這個強迫你的惡人遭盡報應……你又心軟什麽?”
“……”
許久的沉默。
——陛下和太後已經站在了對立面,不論你站在誰的陣營,都會成為另一個人的刀,你還不明白嗎?
晏聞昭的質問,和姜嶼那一日的質問幾乎疊合在一起,在阮青黛耳畔回響。
她眼睫微顫,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低聲喃喃,“我只是……不想做姑母的那柄刀。”
“什麽?”
晏聞昭皺眉。
阮青黛定了定神,又重複了一遍,“我想清楚了,我做不了姑母的刀……”
頓了頓,她擡起眼,直直地望向晏聞昭,“我做不了她的刀,便只能做她的盾。”
“……”
晏聞昭沉沉地盯着阮青黛,半晌才一把松開她,冷笑着後退了兩步,轉身離開。
九宸殿的殿門被“砰”地一聲摔上,晏聞昭的背影消失在殿外。
阮青黛閉了閉眼,眉眼間盡是倦意和掙紮。
自中秋不歡而散後,晏聞昭又将自己料理政事的一應用具又搬回了禦書房。
約莫有一個多月,他都在耗在了禦書房,唯有晚上才會回九宸殿歇息。
這狀況,倒像是回到了前世。
阮青黛知道晏聞昭這是又生自己的氣了,卻也沒想到他這次竟能堅持這麽久。
天氣逐漸冷了下來,日頭升得越來越晚。宮人們紛紛換上了冬衣,各個宮殿裏也都燃起了暖爐。
天色剛蒙蒙亮的時候,阮青黛就披着白色狐裘去坤寧宮請安,順道與阮太後一同用了膳。
“最近哀家看見皇帝日日都在用你送的那枚內畫壺。”
阮太後一邊舀着粥,一邊笑着說道,“可見他喜歡得很。”
阮青黛垂着眼,默不作聲。
阮太後又漫不經心地問道,“對了,你可知道皇帝最近都在忙些什麽?”
“陛下近日都在禦書房辦公……”
“是啊,哀家也聽說了。皇帝這段日子,每日都會在禦書房待到天黑,召集了他那幫佞臣,也不知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阮太後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她如今倒是越來越不避諱在阮青黛面前說這些。
“眉眉,你也知道,皇帝心思深沉,行事之法頗為陰詭。若他暗中籌謀了什麽,哀家卻沒有防備……”
阮青黛喝粥的動作頓了頓,“姑母,我明白了。”
從坤寧宮一離開,阮青黛就特意去了一趟禦書房。
晏聞昭正與臣子們議事,阮青黛便也識趣沒有讓人進去通傳,不過她還是特意在禦書房外t等了一會兒,竟然真讓她等到了陸嘯。
陸嘯似乎是被趕出來的,一整個灰頭土臉。
“陸大人,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
陸嘯臉色略微好轉,下意識回看了一眼禦書房,但還是應道,“郡主請。”
二人走到避人處,阮青黛才站定,轉向陸嘯,詢問他晏聞昭這些時日究竟在忙些什麽。
事關政事,她本以為陸嘯有所顧慮,怕是只會遮遮掩掩,不願多說,誰料他連猶豫都沒猶豫,就一五一十地如實告知。
“一個月前有個瘋瘋癫癫的跛子進京,跑到皇宮外嚷嚷着自己做出了一個能推測地動的寶物,一定要見陛下。禁軍拿下了他,原本是要打幾十棍丢出去的,可陛下不僅召見了他,還信了他的話,非要說過幾個月蜀中有大難,着人籌劃對策……”
“還有前幾日,陛下又不知為何來了興致,突然研究起《治蝗全法》,還要下令讓榆林附近的州縣掘出蝗蟲,燒毀蟲卵……”
“從昨日開始,陛下又暗中召見了幾位老水官,向他們求教防汛之法,陛下想要頒布一條專門針對河防的律令,每年都要派工部官員離京,督促沿河的各州、各府官員固堤搶險……”
阮青黛一愣。
黃河水患,蜀中地動,榆林蝗災……
原來晏聞昭這些時日在禦書房閉門不出,的确是在籌謀大事,可卻不是在籌謀如何與姑母争權,而是在籌謀未來之事。
前世一樁接着一樁的天災,原來他從未忘記……
“郡主你評評理,陛下這是不是在杞人憂天?這還未到黃河的漲水期,榆林那邊也沒什麽蝗蟲成災的跡象,蜀中地動就更是沒影的事了……那瘋子做的圓咕隆咚的玩意能測出什麽?到時候興師動衆的,不是又給太後和禦史臺遞了話柄嗎?”
陸嘯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天,卻沒得到阮青黛的一聲應和,于是終于停了下來。
見阮青黛若有所思地出神,陸嘯不解地,“郡主?”
“……嗯。”
阮青黛回過神,慢吞吞地說道,“他做事一貫有自己的道理,何時吃過虧?”
陸嘯沉默片刻,這才覺得自己像個白操心的蠢貨。
“既然陛下在忙,那我就先走了。”
阮青黛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告辭離開。
在禦花園的岔路口猶豫了片刻,阮青黛還是去了一趟坤寧宮,将晏聞昭做得這些事告訴了阮太後。
“他并非是要算計您,您大可放心了。”
阮太後倚靠着熏籠,微微蹙着眉,戴着缂金護甲的手指在熏籠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着。
阮青黛靜靜地坐在一旁,時不時擡眼看看阮太後,卻有些摸不透她此刻心裏在想什麽。
姑侄二人靜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辰,終于還是阮青黛率先按捺不住,低聲道,“姑母……青黛不懂政事,只是覺得水患、地動還有蝗蟲這種天災,的确是有備無患……”
阮太後頓了頓,這才掀起眼看她,笑道,“怎麽,你擔心哀家以此為話柄攻诘他?”
“……”
阮青黛低垂了眼。
“放心,他做的這些既然是關乎社稷民生的大事,哀家樂見其成,絕不會出手阻攔。”
聞言,阮青黛慢慢地放下了心。
畢竟那些天災是明年切切實實會發生的,若能早些防範,那定是能救下不少人。所以她也不想姑母貿然出手,攪亂了晏聞昭的計劃……
這一晚,晏聞昭難得沒在深更半夜回九宸殿。
他回來時,阮青黛還沒睡,正借用他在屏風後安置的桌案抄經書。
她原本也準備要就寝了,所以拆去了珠釵首飾,披散着發。因生性畏寒的緣故,盡管殿內暖意融融,阮青黛還是在寝衣外披了一身白色狐裘,
“你今日去了禦書房?”
晏聞昭換下沾了一身寒意的大氅,一邊交給宮人,一邊淡淡地出聲問阮青黛。
阮青黛在晏聞昭進殿的那一刻,就看了一眼,見他沒有帶奏章回來,便知道他今夜多半不會再處理政事,于是也就沒有将書案騰讓出來,仍是自顧自地抄着經書,“是去了。”
“那為何沒叫人通傳?”
“你在忙,我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
伺候晏聞昭更衣的宮人們躬身退了出去,殿內只剩下阮青黛和晏聞昭兩人。
“确實,你急着回去向阮昭芸交差,這才是最要緊的事。”
雲淡風輕的語調,聽不出什麽情緒。
阮青黛的筆鋒停頓了一下,擡眼就見晏聞昭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面上毫無波瀾,眸底一片漆黑。
阮青黛沉默了一會兒,才擱下手裏的筆,低聲道,“姑母說,這些都是造福民生的大事,她樂見其成……你往後也不用藏着掖着。”
晏聞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笑聲裏帶着些說不出的輕蔑意味。
阮青黛只覺得這笑聲刺耳,不着痕跡地皺了一下眉,收起桌上抄寫的經書,起身離開。
晏聞昭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深,片刻後才跟了上去。
阮青黛剛走到床榻邊,脫下身上的白狐裘,手腕就被捉住。
下一刻,一股力道就将她拽了過去。
她被拖入光線昏沉的帳幔中,晏聞昭欺身壓了上來,久違的親吻落在她微紅的耳垂上。
阮青黛身子一顫,不受控制地朝旁邊縮去,伸手推拒着,“我今日身子不适……”
灼熱的吐息就在耳畔,聲音異常沙啞,帶着些委屈的意味,“我也身子不适,不适許久了……”
那手掌仍是順着她的腰肢攀附而上,輾轉騰挪到了她的衣襟領口,“眉眉,只有你能讓我好起來……”
曳地的帳幔被風帶得微微揚起,女子輕柔顫抖的聲音被堵了回去,只留下些許掙紮時從唇齒間溢出來的聲響。
觸碰到什麽,晏聞昭忽然動作一僵,氣息不穩地垂眼。
趁他愣怔的這一瞬,阮青黛終于從他的桎梏中逃脫,羞惱道,“……我的月事來了。”
“……”
晏聞昭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可怕。
阮青黛一被松開,就往床榻最裏側躲,可還沒完全挪開,腰肢就又被一只手臂扣住。
晏聞昭不容拒絕地将她壓回了懷中,手掌竟然還是不規矩地探入了她的衣衫下。
“你……”
阮青黛微微一顫,剛想推開他的手,卻察覺到那手掌竟是在她的腰腹處停了下來,掌心的熱度源源不斷傳來,貼着她微涼的肌膚,悄無聲息地滲入。
一股暖意漸漸擴散至全身。
阮青黛掙紮的動作停下,整個人也慢慢地放松下來。
帳幔內光線幽暗,陷入一片暗流湧動的寂靜。
阮青黛心事重重,目光沒什麽焦點地落在床榻裏側的帳幔上。
“在想什麽?”
晏聞昭的聲音忽然自身後傳來。
“黃河、蜀中、榆林……”
阮青黛下意識答道,“那些人的命運能被改變嗎?”
身後靜了片刻,才又響起晏聞昭惺忪沙啞的嗓音,似是疲乏極了。
“最初的時候,我本确信,重活一世就能改變一切……可現在,我也不知道……”
“……”
腰間的手掌貼得更緊了些,微熱的呼吸也湊到頸側,聲音近在耳畔。
“眉眉,答案在于你……你覺得,前世的結局能被改變嗎?他們的,還有我們的……”
阮青黛抿唇,眉心忍不住蹙在一處。
那些百姓與他們分明是不一樣的,卻偏偏在此刻被他混作一談。
若她開口希望前世的結局被改變,那便給了晏聞昭繼續囚着她的理由,也給了他希望……
阮青黛幹脆閉上了眼,默然不語。身後之人也沒有再追問,小腹的墜痛似乎有所緩解,她很快就沉沉睡去。
***
晏聞昭今日一上朝,就察覺出不對勁。而這不對勁,恰恰來自于他的親信,陸嘯。
陸嘯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今日一進殿,便挂着一臉笑。他平素不茍言笑,面容稱得上兇悍,如今唇角上揚,倒顯得不倫不類。
與他關系疏遠的朝臣,瞧他這副模樣,只覺得有些心驚膽戰。與他親近些的,諸如蘇妄一流,也覺得奇怪。
至于晏聞昭……
只覺得他礙眼。
下朝後,還不等晏聞昭傳召他問個清楚,陸嘯就已經在殿外喜氣洋洋地四處宣告——“我夫人遇喜了!”
從宮人口中聽得這則消息,晏聞昭神色微怔,很快就回過神,将原本要去傳召陸嘯的宮人叫住。
“不必去了。”
晏聞昭眸色沉沉,望着遠處陸嘯的背影若有所思。
與此同時,阮青黛在坤寧宮請安,往日這個時辰太醫都會來給太後請平安脈,今日卻遲遲沒有出現。
阮青黛離開時恰t好聽見宮人前來回禀,說是兩位太醫令都被皇帝急召,暫時來不了坤寧宮。
“陛下身體不适?”
阮青黛多問了一句。
宮人搖頭,“奴才不知。”
阮青黛收回視線,從坤寧宮離開,回了九宸殿。
令她沒想到的是,那兩位被急召的太醫令竟然就候在九宸殿外,見了她立刻俯首行禮,“參見郡主。”
阮青黛愣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碧蘿從太醫令身後迎了上來,“郡主,兩位太醫是奉陛下之命,來為您請脈。”
阮青黛微微皺眉,“可我并無不适……”
兩位太醫令對視一眼,面露難色,“聖命難違。”
“……”
阮青黛看了碧蘿一眼,見碧蘿颔首,這才嘆了口氣,走進殿內,在桌邊坐下。
兩位太醫令緊随其後,輪流為她診脈,可診完脈卻什麽都沒有說,就離開了九宸殿向皇帝複命去了。
沒過多久,阮青黛用膳時,不歸就送了一碗湯藥過來,要她在用膳前服用。
“這是什麽藥?”
阮青黛蹙眉問道。
“自然是強身健體的補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不歸催促道,“陛下說了,要讓奴才盯着郡主服用完湯藥……郡主還是趁熱喝吧。”
阮青黛愈發覺得不安,也不再避着不歸,直接将藥碗遞給了碧蘿,“這是什麽補藥?”
不歸臉色微變。
碧蘿嗅了嗅,表情也變得詭異,半晌才答道,“姑娘,這是……滋陰助孕的方子。”
阮青黛眸光顫動,像是受到什麽驚吓似的,驀地一擡手,便将碧蘿碰在手裏的湯藥打翻了去。
藥碗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濃稠的藥汁濺在了阮青黛曳地的裙擺上,像是斑駁的髒污。
晏聞昭進來時恰好看到這一幕。
他步伐頓了頓,随即卻面無波瀾地走了過去。
不歸轉頭看見他,吓得臉色霎時白了,連忙跪地告饒,“陛下恕罪……”
阮青黛有些遲緩地擡眼,對上了晏聞昭的視線。
晏聞昭盯着她,話卻是對不歸說的。
“讓太醫院再送一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