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53
“阮青黛!”
晏聞昭下颚繃緊, 面色沉怒。
他萬萬沒想到,用來桎梏阮青黛的鎖鏈,竟會在今夜淪為牽制他自己的鐐铐!
阮青黛摩挲着腕上的銀鏈, 心中也覺得諷刺。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 這寝殿內的局勢就因陸嘯的一個消息乾坤扭轉。本是晏聞昭強取豪奪要将她留下, 如今卻變成了她卑微懇求,生怕他離開……
“能不能……放過她?”
阮青黛緩緩擡眼,眼裏浮動着細微的水光。
晏聞昭只覺得匪夷所思,“她弑君殺子, 不惜借你的手,之後更是眼睜睜地看着你落入诏獄。你竟還在為她求情?”
阮青黛呼吸一窒。
方才她腦子裏一團亂麻,根本顧不上思考這些。可此刻晏聞昭替她點了出來, 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被姑母利用了。
心頭像是被紮了千萬根細針, 傳來密密麻麻的刺痛。
她忽地想起了從靈霞寺離開時,芸袖轉告她的話——
“芸芸衆生, 無一不是為了自己而活;日久歲長, 總會遇到有己無人的關頭。利己之心,是本能……”
阮青黛終于從這句話裏參悟出了別的意味。
可此刻這個關頭,她已經顧不得收拾自己的情緒, 更是将芸袖的後半句話抛之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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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君是前世之事, 現如今你既查出了陛下所中之毒, 讓那位神醫慢慢替陛下調養,或許還能補救。至于下在你身上的傀儡散……”
停頓片刻, 阮青黛才啞聲道, “是我做的, 還是姑母做的,并無差別……你就當做, 我在诏獄裏經受的那一遭,是在替姑母還債……殿下,若我能不再計較诏獄裏發生的一切,你是不是也能既往不咎,放過姑母?”
晏聞昭臉上的神色瞬息萬變,半晌才扯動唇角,諷笑一聲。
她因為在诏獄受的苦楚,因為那道賜死的诏書,今生對他各種抵觸抗拒,不肯原諒。可如今為了阮昭芸,為了她的好姑母,她竟然用一句“既往不咎”就要輕飄飄揭過……
“當初我也問過你,若我願意相信傀儡散并非是你所為,你是否也能相信,我并未賜死你。你是如何回答我的?”
晏聞昭垂眼看她,伸手撫上她的面頰,低聲重複,“眉眉,你說這兩件事,不是能交換的關系。”
“……”
阮青黛的一顆心沉回谷底。
見她露出挫敗之色,似是打消了念頭,晏聞昭才收回手,拿出能解開銀鏈的鑰匙,“一條銀鏈,是困不住我的。”
他擡起手,想要解開銀鏈,卻忽然聽得阮青黛輕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什麽。
剎那間,晏聞昭面上的一切情緒,憤怒、嘲諷、陰鸷都通通凝滞了。
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好似從來沒有這般震驚錯愕過。
他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麽?”
阮青黛低垂着頭,青絲散落在肩側,遮掩了面上的神情,只能看見唇瓣嗫嚅了兩下,聲音愈發輕飄飄的,“……若是用我呢?”
她又重複了一遍,“若是用我自己交換,能不能困得住你?”
話音未落,一種巨大的荒謬感便鋪天蓋地的向晏聞昭襲來,砸得他生出一種被四分五裂的撕扯感,勉力維持的冷靜也開始坍塌……
而就在他出神的這一息,阮青黛已經再次握住了他的手,将那鑰匙抽了出來,遠遠抛開。
“叮。”
清脆的落地聲響起。
晏聞昭意識回籠,而與此同時,阮青黛也忽地挺直腰,用盡全身力氣,将他推倒在了榻上。
朱紅色的帷紗落下,遮掩了二人的身影。
阮青黛居高臨下地看着晏聞昭,臉色仍是慘白的,但在四周朱紅色紗帳的映襯下,也浮動着一層淺薄朦胧的紅暈,晃得晏聞昭愈發頭暈目眩。
一股邪火在胸腔內燒灼着,分不清是失望、是嫉妒,還是惱怒。偏偏聲音還是疏離而漠然的,聽不出絲毫起伏。
“前世是姜嶼,今生是阮昭芸。阮青黛,你就這麽愛為了旁人作踐自己?你的志向呢?你的骨氣呢?”
……和姑母比,什麽都不重要了。
阮青黛神色恍惚地想着。
就算傀儡散當真是姑母所為,就算姑母真的利用了她,和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相比,也不算什麽。
“你心心念念要護着的這兩個人,他們欺你傷你,并未比我少多少。你待他們挖心掏肝,卻對我的一顆心棄如敝屣……”
晏聞昭意味不明地嗤了一聲,不知是苦澀更多,還是譏諷更多,“為什麽?”
阮青黛身子一僵,陷入沉默。
不過,晏聞昭似乎也未曾希冀她的回答。他仰躺在床上,忽然卸下了所有氣力,發出一聲喟嘆。
他的降生,便充滿了威吓、怨怼和詛咒。就連本該最疼愛他、最珍視他的母親,一個生他,一個養他,卻無一不想要他的命……
如此可憐可笑的一個人,也配妄想被旁人以命相護麽?
晏聞昭胸膛起伏,悶聲笑了起來,神色卻透着些落拓。可一轉眼的功夫,那絲惆悵便已被洶湧而至的殺意取代……
阮青黛微微攥緊了手,稍一挪動,便觸碰了晏聞昭那只與她拷在一起的手掌。
此刻,那手掌冷硬如寒冰,沒有半分生氣,像是屬于一具死屍。
“晏郎……”
沉默了不知多久,阮青黛才忽然開口喚了一聲。
久違的兩個字,緩和下來的輕柔語調。
“我做過的。”
她的眉眼慢慢地低垂下來,透出幾分複雜卻又空落落的郁色,“當初答應姜嶼,嫁入東宮,我何嘗不是為了你……不惜自身,重新踏入囚籠?”
床帳內倏然一靜,二人之間原本劍拔弩張的氛圍也随之變化。
阮青黛手指動了動,再次觸碰上晏聞昭,握住了他的手。
不過片刻,她就明顯察覺到那只修長的手掌在慢慢回溫。
帳外的紅燭燃盡了好幾支,光線猝然黯淡下來,晏聞昭的面容也被陰影覆蓋,只留下淡淡的輪廓。
“你要如何交換?”
他問道,“是與我□□好、露水情緣,還是留下來,做我的結發妻子?”
阮青黛眼眸濕潤,“你呢?你想要如何?”
“我的心思,你會不明白?”
阮青黛閉了閉眼,掙紮良久才遲緩道,“如你所願……”
下一刻,她握住的那只手掌驀地翻轉過來,五指楔入她的指縫,用力收緊。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阮青黛被壓回榻上,封住了唇。
男子的衣衫與女子的裙裳糾纏着,順着榻沿從帳簾縫隙墜了下來……
縱使有上輩子在九宸殿的那些夜晚,可今生卻還是頭一遭。
阮青黛的眼淚仍是湧了出來,綴在通紅的眼尾,猶如一粒晶瑩的珠飾。
這幅可憐模樣映入晏聞昭的眼底,叫他心中殘存的惱怒、不甘終于消散得幹幹淨淨。
他放緩了動作,又低身,溫柔而耐心吻住阮青黛的唇瓣,半是安撫,半是誘哄,硬生生将她也拖入翻湧的旋渦中,與自己共沉淪……
一夜荒唐。
天色将明時,空中又有幾片濃t雲翻湧而來,初曉的天光再次被吞沒,山間落起了雨。
秋雨潇潇,霧氣萦散,整個行宮如臨仙境,十步內不見人影,只能看見白蒙蒙的一片。
雨水沿着屋檐落下,在窗臺上發出“滴答”聲響,盡管輕微,卻持續不斷,終于将本就睡得不安穩的阮青黛擾醒。
她緩緩睜開眼,只覺得雙眼酸澀,被漏進窗扉裏的晨風一吹,眸子裏便又蓄積了淚水。
昨夜,她的眼淚幾乎沒有停過。前半夜還是因為心緒不平所致,到了後半夜卻是意識昏沉,全靠本能。
這樣的事,前世分明已經做過很多次,可昨夜卻比從前任何一次都叫她難以招架。
身上已經換了套幹淨的衣衫,手腕上的銀鏈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卻是當初她送給晏聞昭的那串紅玉念珠。
阮青黛隐約記起是晏聞昭替她戴上手串,然後将她抱去了浴池,親自為她清理……
她下意識蜷縮了一下身子,這一動作,才察覺自己腰間橫着一手臂,耳畔也傳來另一人的呼吸聲。
她忽地一僵。
從前在九宸殿,她每個清晨醒來,枕側都是空空。
前世今生,有些事沒有變,有些習性卻徹底變了。
從前的姜晏只有在情難自控時,才會親吻她的唇,即便如此,那吻裏也沒有多少溫情,只有占有。
可現在的晏聞昭,卻獨愛唇舌相抵、缱绻纏綿。無論她怎麽躲,他都如影随形,稍一分離,就又黏糊糊地湊了上來,執意捧着她的臉、撬開她的唇齒。
阮青黛不願意。
在她眼裏,親吻太過暧昧,鼻尖挨着鼻尖,彼此的呼吸都纏繞在一處,極易叫人生出兩情相悅、至死不渝的錯覺……
阮青黛寧願像前世一樣,将一切當做晏聞昭的報複,麻木地忍受,也不願這些觸碰裏帶着情意。
她眼睫微顫,伸手将那摟着自己的手掌輕輕推開,又小心翼翼地起身,從那溫暖的懷抱裏逃了出來。
出乎意料,一切竟進行得異常順利。
連阮青黛自己都難以置信,她詫異地坐在榻邊,半晌才回過神,轉頭去看身後的人。
青年一身玄色寝衣側躺在卧榻上,墨發披垂,衣襟松散,透着幾分說不上來的慵倦和绮靡。
此刻他阖着眼,呼吸平穩清淺,眉眼間已是雨霁雲開,不複昨夜陰沉。
阮青黛眼眸低垂,盯着他瞧了片刻。
如此清心寡欲、高山寒雪般的一張臉,真是叫人半點也聯想不到昨夜那副将她困在身下欲罷不能的浪蕩模樣……
阮青黛咬了咬牙,驀地移開視線。
她随意绾了發,披衣起身,緩緩走到了殿側的窗邊,步伐略微有些拖沓僵硬。
“吱呀。”
窗扉被推開了一條縫。
殿外的冷霧瞬間争先恐後地湧了進來,撲在阮青黛面上,叫她打了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她倚靠在窗邊,望着外面時聚時散的茫茫霧氣。
昨夜發生了太多事,她還需要慢慢理清楚……
晨風夾雜着雨水飄進來,漸漸驅散了殿內的融融春意。
帳簾一角被風吹起,晏聞昭的睡顏已經不似方才那般平靜。
他緊蹙着眉,像是陷入了噩夢,額上不斷地沁出冷汗,時而發出幾聲夢呓。
伴随着一滴落雨聲,晏聞昭終于驚醒。
他睜開眼,瞳孔劇烈地收縮着,眸底破天荒地掠過一絲驚悸和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意識,心緒逐漸平歇。
懷中空空,阮青黛不知所蹤。
晏聞昭面色一沉,驀地起身掀開帳簾。
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靠在半掩的窗邊,瑟瑟秋風吹起她的外袍,和垂落在身後的青絲,襯得她愈發清冷纖弱,像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月。
“……”
晏聞昭抿唇,眉宇略微舒展。
他走了過去,一手攬過阮青黛的腰,從身後将她擁進懷裏,收緊了手臂。
“怎麽這麽早就醒了?”
低啞的嗓音落下來,震得耳廓有些酥癢。
阮青黛眼睫顫了顫,不自在地別過頭,頸間的痕跡一下暴露在晏聞昭的眼下,叫他的眸光又暗了下來。
“有心事?”
他又垂頭,在她頸側輕輕吻了一下。
“……”
阮青黛動了動唇,卻沒發出什麽聲音。
昨夜他們二人對峙了那麽久,争執了那麽久,一夜醒來,她尚且還沉浸在那樣的情緒中,可他倒好,竟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一時竟讓阮青黛心中動搖,昨夜失落脆弱、仿佛被全世界抛棄的晏聞昭究竟有沒有存在過……
晏聞昭像是能讀懂她的心思似的,側頭問道,“罵我什麽?”
阮青黛暗自咬牙,硬邦邦地吐出四字,“……色令智昏。”
晏聞昭喉頭一滾,斂眉低笑,擡手就将阮青黛翻過來,抵在了窗臺上。
“香盒。”
阮青黛別開臉,“給我。”
晏聞昭笑意淡了淡,沉默片刻,才退開身,找來阮昭芸那方香盒,遞了過來。
阮青黛打開香盒,盯着裏頭的“赤霞珠”看了一會兒,才阖上盒蓋,将整個香盒從窗口丢了出去,親眼看着它墜入窗外的萬丈懸崖,消失在冷霧中。
“這樣你總能安心了?”
晏聞昭問道。
阮青黛抿唇,剛要回答,一道隐隐約約的鐘聲忽然遙遙傳來。
二人皆是一愣。
那鐘聲,似是來自千裏之外,一聲接着一聲。
阮青黛甚至比晏聞昭反應得更快,臉色唰地一白,立刻撲到窗前,數着那模糊不清、極易忽略的鐘聲尾音。
“二、三……”
數到三的時候,阮青黛的心跳驟然空了一拍。直到聽見第四聲,她才再次喘過氣來。
“……八、九。”
鐘聲響了九次。
行宮就在上京城的三十裏開外,這鐘聲定是從城裏傳出來的。
按照南靖喪儀——鐘敲三聲,皇後薨逝;鐘敲九聲,皇帝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