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殿下——
猶如晴天霹靂落了下來, 阮青黛腦子裏轟然一響,整個人僵在原地,順着陸嘯的視線看過去。
直到此刻, 她才看見螭虎衛身後的暗影裏, 還停着一輛馬車。
霎時間, 一股寒意從後脊竄了上來。
阮青黛臉色變得慘白,攥着箭矢的手也忽然失了力氣,微微顫抖起來。
晏聞昭竟然也來了……
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今日分明是大朝會!
對了,有人行刺……
但若是行刺之事是真的, 他不是應當受了重傷,更不可能趕到這兒來嗎?!
種種疑問在阮青黛腦子裏糾纏成了一團亂麻。
一聲輕不可聞的冷笑聲從馬車裏傳出來,恰似一簇火星。落進阮青黛耳裏的一瞬間, 就燃起熊熊大火, 将她的所有揣測、鎮靜燒得灰飛煙滅。
舉着火把的禁軍側身散開,照亮了隐匿在暗處的車駕。
玄色暗紋、綴着流蘇的車簾垂掩着, 在山風吹拂中也紋絲不動。
“告訴她。若她敢尋短見, 孤定不會讓她在黃泉路上孤苦寂寞。”
清冷低沉的嗓音,自車簾後悠悠地蕩了出來,不似素日裏那般平穩, 而是壓抑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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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短幾步的距離裏, 仿佛唰地變成了一張無形的巨網, 鋪天蓋地地罩住了阮青黛,纏縛得她幾近窒息。
“她最在乎誰, 最想要見誰, 孤會将他們一個一個揪出來……”
頓了頓, 那語調一轉,沒有絲毫溫度地念着, “松竹齋,郡主府,又或是……皇宮?她盡管試一試,看看孤是不是說到做到。”
最後一句,咬字都加重了幾分,頗有幾分咄咄逼人的瘋勁。
“啪嗒。”
握着箭矢的手猝然一松,箭尖砸落在地上。
這一聲輕響,讓陸嘯如釋重負,讓武夷生出些憐憫之心,亦讓阮青黛自己絕望。
靜了片刻,陸嘯扯着武夷讓開了一條道,開口道,“郡主……請上車吧。”
阮青黛白着臉,像是魂靈都被抽離了身體,甚至沒有看陸嘯一眼,就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前一步一步走去。
蘭苕和碧蘿早在她拿起箭矢的那一刻就已經沖下了馬車,見狀,剛要上前,卻被陸嘯指使人鉗制住,動彈不得。
螭虎衛們默不作聲地讓開了一條道。
阮青黛渾渾噩噩地,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馬車前,甚至腳下踩空了幾次,才勉強踩着車轅登上了車。
指尖觸碰到那玄色車簾的邊緣時,阮青黛才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遲遲沒有動作。
正當她恐懼猶疑時,一只手驀地從車內探了出來,骨節分明的五指狠狠扣在了她的手腕上,将她一把拉了進去。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阮青黛重重地栽進了馬車內。
待她回過神,整個人已經跌坐在男人的懷中。
箍着她的雙臂猝然收緊,阮青黛吃痛,死死咬着唇,一側頭,便對上了一張同樣毫無血色的臉。
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彼此蒼白憔悴的面容。
阮青黛穿着粗布裙衫,裙擺上沾了泥濘不說,袖口還被劃破了一個口子,外加鬓發松散,額上沁着一層薄汗,看上去便是一幅狼狽落魄的模樣。
她趕了一日的路,淪落至此并不稀奇,可晏聞昭竟然也沒比她好到哪裏去!
此刻他披着一件玄青色的鶴氅,墨發用那根赤檀木簪随意束着,眉宇間除了陰鸷和戾氣,還浮動着一絲恹恹的病氣。
“阮青黛,你以為自己能逃到哪兒去?”
晏聞昭掀起唇角,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烏沉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阮青黛,森冷而乖戾。
阮青黛被迫靠在他的懷裏,卻沒能從這個懷抱裏感受到一絲溫情,只覺得遍體生寒,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何必呢?”t
她喃喃着移開目光,長睫低垂,在烏青的眼下投落兩片扇形陰影,“何必要追到這兒來?何必要逼我到這步田地……”
“這句話該我問你。”
晏聞昭垂眼,冷寂的目光自上而下,掠過她裙裳上的泥濘和劃痕,唇角的弧度裏摻了一絲譏諷。
“何必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做這些無謂的掙紮和抵抗?還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可憐。這就是你想要的?”
阮青黛攥緊了手,“若沒有你,我根本就不必這樣躲閃逃亡!”
“可惜,我就在這裏。”
晏聞昭冷酷地強調道,“阮青黛,你擺脫不了我,兩世為人都是如此。前世你就連死都葬在我的帝陵中,今生你也別無出路。”
阮青黛的瞳孔劇烈地收縮着,唇瓣微動,不知是在反駁他,還是在安撫自己,“不,不會的……”
“你以為阮昭芸就救得了你?”
晏聞昭擡手掐住她的下颌,将她別開的臉又轉了回來,“她若願意救你,前世你被囚困在九宸殿那麽多年,怎麽從未見她雪中送炭、施以援手?她是太後,在宮中手眼通天。你當真以為我對你做的那些事,她一點風聲都聽不到,心裏什麽都不清楚?裝聾作啞,明哲保身,就是她阮昭芸慣用的招數……”
“你閉嘴!”
阮青黛驚怒不已,蒼白的面頰都被氣得飛上一抹紅暈。她掙紮起來,“你胡說什麽?!姑母她根本不是這種人,姑母她……”
“你以為今夜的追兵為何來得這樣快?”
晏聞昭加重了鉗制着她的力道,手背上青筋浮現,“那是因為你一出城,甚至是你一離開郡主府,便有人給陸嘯通風報信。我安插在郡主府的眼線尚且沒有動靜,又是什麽人,能那麽快得知你的行蹤?”
話音未落,阮青黛的身子便是一僵,所有的掙紮都凝滞了。
“還不明白嗎?就是你的好姑母,我的好母後。”
晏聞昭薄唇微勾,冷笑道,“她一面假意送你出城,一面将這個消息遞給我,就是為了試探你在我心中究竟是何分量……”
若是他得知了消息,卻仍是出現在大朝會上,就證明阮青黛在他心中不過爾爾。那在阮昭芸眼裏,阮青黛就不足以充當破局的棋子,自然可以放棄。
可若他為了阮青黛,棄大朝會于不顧,朝中的文武百官會如何看待他這個儲君,他這些時日積攢的和聲望便會毀于一旦……
這種局面,恰如當初姜嶼在選妃禮上的境遇。但姜嶼是個任性妄為的廢物,姜晏卻不是。
世間若無雙全法,他便是撕也要撕扯出第三條血路。
乾元殿的行刺,是他自己一手策劃。
皇宮內亂成一團,群臣激憤,心急如焚,各國使臣則被關押在宮中,人心惶惶、互相猜忌。
沒有人會想到,挨了一刀的南靖太子已經草草包紮完傷口,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上京城。
可即便如此,他與阮昭芸這一次交手,也只是平局,甚至還是輸了一籌。
因為只要他親自來阻攔阮青黛,将她帶回上京城。從今往後,阮昭芸便有了拿捏他的把柄。
“不可能……”
阮青黛看向晏聞昭,口吻堅定,眼神卻有些倉惶,“姑母不可能這麽對我是你蓄意挑撥……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那你呢?你真的懂阮昭芸,你知道她想要什麽嗎?”
晏聞昭扣着她,嗓音漠然,如高山寒雪,“她要權力,無論她從前如何想,現在她只想要權力,要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權力。”
“那是你,不是她……”
“聽好了。”
晏聞昭怒極反笑,低俯下來,與阮青黛鼻尖碰着鼻尖,連呼吸都纏繞在一起,“我與她,我們母子本就是同一種人,就是自私自利、權欲熏心,不會将骨血親情放在眼裏的怪物……”
他分明清楚自己這位母後在阮青黛心中的地位。那是姜嶼,甚至是世間所有人都無法相提并論的地位。
可心裏越清楚,他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阮昭芸的□□撕下來,将那副僞裝下與自己別無二致的真實面目……
“瘋子……”
阮青黛的情緒再次變得激動起來,她驀地擡手将晏聞昭推搡開,整個人拼命地掙紮起來,“你放開我!”
從小到大,她最無法容忍的就是旁人诋毀姑母,哪怕是一個字。
可她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這些刻薄的話會從晏聞昭的嘴裏說出來。
她氣得身子都在顫抖,再難忍受與晏聞昭在這樣狹仄的空間裏共處,一邊掙紮着,一邊用她能想到最難聽的話咒罵着,可即便如此,平素的教養讓她說出口的也不過爾爾,甚至連句“畜生”都罵不出來……
晏聞昭肩上的傷處在拉扯中挨了一掌,他痛得悶哼一聲,眸光微沉,終于揚手在阮青黛後頸處敲了一下。
阮青黛眼前一黑,像是被驟然抽走了身體裏的所有氣力,瞪着晏聞昭的那雙眼,厭憎、惱火都煙消雲散,變得茫然……
懷中人瞬間安靜下來,手臂垂落。
晏聞昭伸手一攬,她便軟綿綿地靠回了自己的胸膛。
車內的所有聲響戛然而止,二人的争執就此告一段落。
晏聞昭臉色難看地攬緊了阮青黛,眸光沉沉,望向車身一側的簾幕,啓唇喚道。
“陸嘯。”
馬車已經在連夜回城的路途中,陸嘯騎着馬不遠不近地跟随在一旁。
方才晏聞昭和阮青黛二人争吵的聲音模模糊糊傳進他的耳裏,聽得他也心驚肉跳。如今聽得晏聞昭的喚聲,心裏一咯噔,但還是硬着頭皮靠了過去。
“屬下在。”
晏聞昭掀開車簾,低低地吩咐了幾句。
陸嘯面上掠過一絲錯愕,但還是為難地應聲道,“屬下知道了。”
空蕩蕩的商道上看不見其他商隊的蹤影,唯有他們一隊人。
螭虎衛們跟随在馬車四周,浩浩蕩蕩地朝上京城行去,轉瞬間就沒入前方如墨的夜色中……
***
阮青黛再次醒來時,後頸隐隐作痛,眼前一片昏暗。
有那麽一瞬間,她不知是自己身在何處,甚至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就連昏厥前的記憶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瞳孔逐漸适應了光線,阮青黛的意識也緩緩回籠。
身下不再是冷硬硌人的木板,而換成了柔軟到幾乎要陷進去的墊褥,鼻尖也萦繞着溫暖純正的龍涎香。
“……”
阮青黛心頭一沉。
她微微動了動身子,可這一動作,就立刻察覺出右手手腕上的異樣。
冰冷的觸感,如毒蛇攀纏,将她的手腕固定住,似乎是扣在了床榻內側的扶欄上。
尚未等阮青黛反應過來,手腕上究竟纏着什麽,一道熟悉的嗓音便從另一側傳來。
“醒了。”
阮青黛一驚,驀地側頭,這才在一片昏黑中,辨識出一個坐在榻沿的身影輪廓。
盡管看不清面容,但除了晏聞昭,也不可能再是旁人。
下一刻,那黑漆漆的颀長身影迫近。
阮青黛終于回憶起馬車內的争執,怒火重新燃了起來,鋒芒畢露地咬牙道,“滾開,別碰我……”
一抹寒光自晏聞昭手中閃過,卻是匕首的形狀!
阮青黛話音一頓,瞳孔驟縮。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晏聞昭那雙深不見底、幽沉如寒潭的眼眸,被寒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恍惚間,這雙眼與前世诏獄裏,陰鸷狠厲、殺意畢現的那雙眼疊合——
晏聞昭想殺了她。
這是阮青黛腦子裏唯一剩下的想法。
于是寒光落下來的那一刻,恐懼也如影随形,瞬間将她吞噬,讓她下意識地緊閉了眼。
一片死寂,靜到空氣凝固,靜到時間都仿佛停止。
可這漫長的一息過後,刀刃刺入血肉的疼痛卻并未傳來。
阮青黛後知後覺地緩過神,一睜眼,卻見那匕首就在距離她頸側一指的位置。
“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黑暗中,晏聞昭意味不明地嗤了一聲。
阮青黛僵硬地躺在床上,察覺到自己頸邊的發絲似乎被撩起了一绺,緊接着那貼着她的匕首輕輕一動,便有細微的窸窣聲在耳畔響起。
……晏聞昭在用匕首割了她的一縷發絲?
阮青黛驚疑不定,心中有了猜測,卻不敢确定。
人和匕首同時撤開,晏聞昭竟是起身離開了榻邊。
片刻後,點燃燭火的響聲自帳外傳來。
一聲接着一聲。逐漸明亮的昏黃燭光照了進來,阮青黛眼前的景象終于清晰。
可看清的一瞬間,她的眸光就震顫了起來。
紅色。
滿目的紅色。
紅色的衾被,紅色的紗帳,牆上張貼着的喜字,四處懸挂的紅綢……陌生的殿內,竟是大婚的布置。
她怔怔地垂眼,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竟t然也換上了一套朱紅色的裙裳。
“這是上京城外的行宮。時間倉促,只來得及準備這些。”
晏聞昭手持燭臺,緩緩走了回來。
他竟也換上了一件朱底玄紋的衣袍,襯得那張陰沉冷淡的玉面添了幾分豔色,再不似馬車上那副氣血不足的樣子。
他回到榻沿坐下,俯身将手裏的燭臺放在一邊,“若非你這次逃出城,我也不用這麽急。這一世,我本想慢慢來,等到你與晏嶼和離,等到父皇殡天,我登基之後,再冊封你,為你舉行立後大典……”
“……”
除了前兩句,後面幾句都聽得阮青黛心口直跳。
而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晏聞昭将自己的一縷斷發,和方才割下的那绺發絲,用紅綢慢條斯理地系在了一起。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晏聞昭将結發放在阮青黛枕邊,平靜道,“眉眉,現在你是我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