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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050

朝陽初升, 皇後的坐辇沿着狹長宮道朝前行去。

行到宮道盡頭拐彎時,阮皇後不自覺朝身後睨了一眼。

青年仍長身玉立站在宮門外,逐漸刺眼的霞光為他周身都鍍上了一層金色, 鋒銳而耀眼, 就連身後那座華麗巍峨的坤寧宮都被襯得黯然失色。

阮皇後的神色逐漸凝重, 眉眼間也覆上烏壓壓的陰雲。

“芸袖。”

芸袖快步跟上,“娘娘?”

阮皇後支着額靠坐在坐辇上,動了動唇,“本宮是不是……養虎為患了?”

低不可聞的一句問話, 芸袖聽得清清楚楚,卻不由心口一緊,低垂着頭不敢應答。

郡主府。

已經到了阮青黛平日裏起身的時辰, 下人們已經在院子裏清掃着落葉。

忽然, 主屋裏傳來一聲驚叫。

衆人一驚,紛紛停下手裏的活, 循聲看去。

屋門被從內一把推開, 蘭苕匆匆忙忙地小跑了出來,嘴裏嚷嚷着,“快去請大夫, 郡主發了一身的疹子!”

郡主府頓時一片兵荒馬亂。

大夫提着藥箱匆匆趕來, 進了阮青黛的寝屋, 府中管事也跟着走了進去,隔着帳簾暗自窺探了一眼, 入目便是阮青黛面上密密麻麻的紅疹, 看得叫人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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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這是得了風疹。”

大夫立刻用衣袖掩住了口鼻, “雖沒有性命之憂,卻容易傳給旁人。你們伺候的人千萬要小心, 一旦染上了,重則毀容啊……”

聞言,管事連忙往後退了好幾步。

帳簾內,阮青黛輕咳了幾聲,嗓音虛弱,“就留下蘭苕和碧蘿在屋內伺候,其他人都撤出去吧……沒有傳喚,莫要進來。”

管事忙不疊地應道,“是,是。”

大夫和管事一同退了出去,郡主染上風疹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郡主府,下人們紛紛退避三舍,轉眼間院子裏就只剩下蘭苕和碧蘿。

二人相視一眼,扭身回了屋子。

“姑娘,人都走了。”

帳簾被從內掀開,阮青黛頂着滿臉的紅疹坐直身,如釋重負地露出笑容,“如此一來,至少能拖到我們出城,那些藏在郡主府的眼線才會有所察覺。”

“姑娘快擦擦吧,奴婢幫您把銀針取出來。”

碧蘿遞上一方濕帕,又卷起阮青黛的袖口,拔出紮在她臂彎上用來改變脈象的銀針。

阮青黛用濕帕将面頰上、脖頸上的紅疹一一擦去,轉眼間肌膚又恢複了光潔白皙。

“走吧。”

她丢下帕子,起身下榻。

主仆三人緊閉門窗,換上平民女子的裝束,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從主院的一道暗門悄悄溜了出去,避開所有護衛去了郡主府的側門。

今日負責把守側門的護衛,恰好輪到阮皇後安插的人當值。

一看見阮青黛主仆三人出現,便立刻配合地打開府門,将她們送上了在外接應的馬車。

不起眼的簡陋馬車載着阮青黛等人,迅速離開了郡主府,在距離城門一條街的位置,與阮皇後出城的隊伍彙合。

富麗華貴的皇後車駕靜靜地停在不遠處,芸袖就站在一側,攙着阮青黛上了馬車。

“姑母……”

阮皇後正靠坐在車壁上閉目養神,聽得阮青黛的喚聲才恍然睜眼,拉着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怎麽打扮成這幅樣子?”

阮皇後上下打量她,眉心微蹙。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阮青黛穿得這麽落魄寒酸,所以十分不習慣。

阮青黛撫了撫身上的粗布裙裳,解釋道,“出了上京城便沒有永嘉郡主,青黛應當習慣這樣的穿着。況且這一路定不會太平,穿着這樣不易惹人注目,或許能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煩……”

阮皇後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你離開上京城,只帶兩個貼身侍婢肯定不行,本宮已經給你安排好了随從。你先随本宮去靈霞寺,與他們碰頭後,他們會帶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阮青黛心中湧上一股暖流。

這麽多年來,無論遇上什麽人,哪怕是面對親生骨肉,姑母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她這一邊。一如當年坤寧宮那場大火……

如此想着,阮青黛眼眶微微泛紅,她忍不住傾身,像幼時那般,依賴地抱住了阮皇後。

阮皇後愣了愣,随即才回抱住她,手掌在她背上輕輕拍着,“怎麽,又舍不得走了?”

沉默片刻,阮青黛才平複了情緒,小聲道,“姑母,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是個被爹娘抛棄、不該存在于這個世間的孩子……如果不是您,不是您一直以來堅定的選擇,我根本不可能成為今日的阮青黛……我本想承歡膝下,用餘生報答您的恩情,可是……”

說着,阮青黛的聲音不自覺哽咽了一下,話音戛然而止。

可上輩子,她便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所以面對晏聞昭的強迫,她不敢反抗,不敢逃離,心甘情願地被困在九宸殿中,将自己短暫的一生都葬送在晏聞昭的折辱下……

阮青黛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眉眼間盡是掙紮,只能沉默着抱緊了阮皇後。

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阮皇後不知聽到哪一句時,眼裏飛快地掠過了一絲異樣。

她若有所思地垂眼,輕聲試探道。

“眉眉,若是姑母現在告訴你,姑母想要做一件事,這件事非常需要你,也只有你能幫得上姑母……你會為了姑母留在上京城嗎?”

阮青黛微微一愣。

若是從前,她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願意。可如今,猝不及防被阮皇後這麽一問,她腦子裏竟是空白了一瞬。

第一時間,她沒有在想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阮皇後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問。

自記事起,她與姑母之間便維持着一種默契。有時候甚至無需姑母說話,只要一個眼神,她就明白自己該做什麽。

她原以為,自己是最懂姑母的人。

可不知為何,自從發現了藏在停雲苑裏的祭臺,得知姑母與元恪的往事,後來又恢複了前世記憶,她再看着姑母時,卻覺得她變得有些遠、有些模糊,反而從前被忽略的一些小事都漸漸浮上水面……

姑母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阮青黛咬了咬唇,思忖片刻,才下定決心開口應答,“姑母,我……”

“好了好了。”

才出口三個字,卻忽然被阮皇後打斷。

阮皇後松開她,面上又重新挂起笑,“你這孩子,就是什麽太愛較真……姑母同你說笑罷了。”

阮青黛神色怔怔,好半天沒有回過神,“姑母是在說笑?”

“自然。”

阮皇後伸手替她理了理發絲,露出笑容,像是在安撫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世間還能有什麽事,是只有你能幫得上姑母的?就算有,那也只有一樁,那就是過好你的日子……”

阮青黛未曾留意她的異樣,順從地點了一下頭,“嗯。”

馬車的速度似乎慢了下來。

阮青黛忍不住轉身,掀起車簾一角。

只見上京城城門已經近在咫尺,策馬随侍在車駕邊的護衛拿出皇後令牌,守在城門口的侍衛們立刻朝兩邊散開,單膝跪地放行。

阮青黛略微往後縮了縮身子,确保自己不會被守衛發現。

直到親眼看着馬車駛出上京城門,阮青黛緊緊攥着車簾的手才驟然一松。

可那顆懸着的心卻未曾落下分毫,仍是惴惴不安,甚至是不敢相信的。

她當真要離開這座困了她兩世的上京城了嗎?一切真的會這麽順t遂輕易麽?

***

日光徹亮,皇宮內一切井然有序。

文武百官和回京述職的邊關守将已經依次聚集在乾元殿中,而各國使臣也在陸續進宮,浩浩蕩蕩地朝乾元殿走來。

偏殿,熏爐裏點着的龍涎香濃郁而厚重。晏聞昭倚坐在圈椅中,閉眼小憩。

“殿下,北燕使臣已經入宮了。”

宮人快步走來,低聲回禀。

按照儀程,北燕是最末一位。待北燕使臣入殿,大朝會便要正式開始。

晏聞昭緩緩睜眼,淡淡地嗯了一聲,才起身走到屏風後,展開雙臂,任由宮人為他整理衣冠。

“殿下!”

本該守在乾元殿外的陸嘯忽然快步走了進來。

晏聞昭放下手臂,慢條斯理地抖落衣袖,口吻仍是随意自如地,“孤馬上要去乾元殿,便是天大的事,也等大朝會之後再來禀報。”

“……”

陸嘯僵在原地,手裏捏着一張字條,竟不知到底該上前還是退出去。

直到晏聞昭從屏風後走出來,越過他要走出偏殿,陸嘯才脫口而出道,“殿下,是郡主府。”

晏聞昭步伐驀地頓住,眉峰一低,轉頭看過來,眼神添了幾分鋒銳。

陸嘯不敢耽擱,将手裏的字條遞了上去,“屬下方才收到了這張匿名傳信……”

晏聞昭低頭,展開字條。

歪歪扭扭、顯然是左手寫就的一行小字——

“永嘉郡主已出城。”

晏聞昭拈着字條的手指猝然收緊,從容溫和的玉面也扭曲了一瞬,“誰送來的?”

陸嘯面露難色,搖了搖頭,“奇怪就奇怪在,屬下沒有看見送信的人,也沒能查到這字條的來歷。”

字條幾乎要被揉碎。

晏聞昭眉峰壓低,面上似有黑雲壓境,“郡主府那邊呢?不是安插了眼線嗎?”

“并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陸嘯也摸不着頭腦,“不過屬下已經派人去郡主府确認……”

“晏嶼呢?”

晏聞昭忽地想起什麽,打斷了陸嘯。

陸嘯愣了愣,“晏大人就在乾元殿。”

“……”

晏聞昭眉頭蹙得更緊。

“殿下?”

偏殿外的宮人催促道,“北燕使臣已經入殿,您再不動身,怕是就要誤了時辰了。”

晏聞昭薄唇緊抿,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見狀,陸嘯忍不住也勸道,“殿下,永嘉郡主的事就交給屬下吧,您先去乾元殿,畢竟還是大朝會要緊……”

“你還知道大朝會要緊。”

晏聞昭冷笑一聲,刀子似的目光刺向陸嘯,“那還将這張不知是真是假的字條遞到孤眼皮子底下?!”

陸嘯噎了噎,“那殿下只當沒看見不就好了……”

當然。

晏聞昭神色莫測地收回視線。

他當然會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難道還會因為這樣一張沒頭沒尾的字條,就方寸大亂,抛下乾元殿裏的文武百官和使臣隊伍,橫沖直撞地離開皇宮,親自去搜捕阮青黛?

只有姜嶼那樣的蠢貨,才會親手将話柄遞給那些難纏的谏臣,才會将攝政之權拱手送還給阮昭芸……

腦子裏忽然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晏聞昭眸色驟沉。

“殿下?”

見殿內遲遲沒有動靜,宮人又忍不住擡手敲門催促,口吻焦急,“殿下……”

偏殿的門忽地被拉開。

晏聞昭大步走出來,面容隐在晃動的垂旒下,神色與尋常無異,可明暗交錯間,眉宇間卻掠過一絲冰冷和漠然。

“去乾元殿。”

他薄唇微啓,一字一句道。

宮人立刻起身,“太子起駕——”

***

秋風瑟瑟,靈霞寺明黃的檐角在簌簌曳動的枝葉間若隐若現。

山間煙雲缭繞,是聚是散,越靠近靈霞寺,空氣中燒灼的檀香氣便越發濃郁。

阮青黛在後山的廂房裏見到了阮皇後為她安排好的幾個随從,皆是身形魁梧、有武藝傍身的男子。

相較之下,為首那個喚作武夷的便被襯得文弱些。且他生得還算俊朗,卻一臉刻薄不耐的模樣。

旁人是不敢拿正眼看阮青黛,唯獨他,是不屑用正眼看阮青黛。

蘭苕看他不爽,與阮青黛竊竊私語,“姑娘,這個叫武夷的看着沒什麽用處,脾氣還不好,咱們別帶上他了……”

阮青黛回頭看了武夷一眼,正猶豫不決時,一随從似是看出她們的意圖,開口道,“郡主,我們這些人都是粗人,只能幹體力活。等真上了路,您還是得聽武大人的……所有人裏,唯有他是真正走遍南靖、熟悉地形之人。”

原來如此……

阮青黛看向雙手環胸靠在一旁的武夷,一面驚訝,一面又為阮皇後地良苦用心觸動。

她第一次說自己要游歷山水時,阮皇後還動了怒,叱責她不知疾苦。可轉頭來,就縱容着“不知疾苦”的她,安排了一切護她周全。

“皇後娘娘對郡主的事當真上心……”

碧蘿也小聲感慨道,“有這幾位在,奴婢這心就踏實了。”

阮青黛心情複雜地撫着桌上的包裹,“……我們該出發了。”

帶着一行人出了廂房,阮青黛先是去了隔壁靜室,想要向阮皇後辭行。

出乎意料的是,阮皇後竟閉門不見。

“娘娘說自己年紀大了,不願再見送行的場面,徒增傷感……”

芸袖說道,“娘娘還是舍不得姑娘的。”

阮青黛情緒也随之低落。

“娘娘還有句話,要奴婢轉達給姑娘……”

“姑姑請講。”

“芸芸衆生,無一不是為了自己而活;日久歲長,總會遇到有己無人的關頭。利己之心,是本能,亦是謀生之道。一個人若不看重自己,世間便再無人會以他為先。”

芸袖一字一句道,“娘娘要大姑娘記住,往後萬事都要将自己排在第一位,寧教我負人,休教人負我……”

“……”

這番話,阮青黛覺得自己似乎聽明白了,可又沒有那麽明白。

見她露出困惑之色,芸袖無聲地嘆了口氣,低眉斂目退到一邊,“奴婢說完了。”

阮青黛沒再追問什麽,而是在靜室外跪下,伏身遙拜,低聲喃喃,“姑母保重。”

芸袖親自送阮青黛一行人出了靈霞寺,又親眼看着她們從後山小路下山,才快步回了靜室。

靜室內,阮皇後雙手合十跪坐在蒲團上,面朝神龛上的佛像,眼眸微垂,神色沉沉。

“娘娘,大姑娘走了。”

芸袖出現在她身後。

阮皇後這才掀起眼,“大朝會如何?”

芸袖搖了搖頭。

阮皇後收回視線,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在惋惜,還是在慶幸,只是淡聲道,“……也好。”

芸袖也應了一聲,“是啊,如此一來,大姑娘能得償所願,娘娘你也不必為難……”

“篤篤篤——”

急促的敲門聲忽然響起,直接打斷了芸袖的話。

芸袖一驚,轉身開門,将一探子迎了進來。

“娘娘,京中出了大事!”

阮皇後眸光輕閃,站起身,似是有所預料地轉過來,“太子缺席了大朝會?”

那探子愣了愣,“不是……也算是。”

“是還是不是,怎麽連話都說不清?”

芸袖着急道。

“是,是太子于大朝會上遇刺!”

芸袖驀地瞪大了眼,下意識看向阮皇後。

阮皇後面上亦是露出一絲錯愕。

***

靈霞寺後山荒無人煙,卻陡峭難行。

外加山路泥濘,枯枝橫斜,盡管有幾個身強力壯的随從帶路,阮青黛和蘭苕碧蘿仍是在後面跟得有些狼狽。

“嘶。”

阮青黛步伐一頓,倒吸了口冷氣。

碧蘿連忙扶住她,低頭一看,阮青黛的衣袖已經被路邊帶刺的荊棘劃破,在那如玉的肌膚上留下一道微微出血的痕跡。

“姑娘,疼嗎?咱們停下來歇歇,奴婢為您上藥。”

碧蘿心疼地問道。

“沒事……”

阮青黛皺了皺眉,迅速放下衣袖,“一點小傷,不要耽擱時間。”

蘭苕忍不住對着前面的人抱怨起來,“這路也太難走了,一定要從這裏下山嗎?”

幾個随從早已停下來,唯獨武夷仍自顧自地往前走着,直到聽見蘭苕的抱怨聲,才轉頭看過來,冷笑一聲。

“下山的路自然不止這一條。最寬敞最平坦 就是前山那條大道,郡主現在迷途知返還來得及。”

阮青黛擡眼對上武夷譏諷的目光,微微一愣。

武夷頓了頓,移開視線,繼續轉着手裏的樹枝道,“我們就光明正大地從前山走,當着那些攤販的面,從巡防營的人面前,大搖大擺地經過。哦對t,他們或許不會阻攔郡主,也認不出郡主,只會在宮裏來人盤查時,将我們這群人的蹤跡一五一十回禀……”

聽到這兒,蘭苕才意識到此人在說反話,惱羞成怒地,“你!”

“你什麽你?”

武夷挑了挑眉,根本不退讓,握着樹枝的手一擡,對着蘭苕、碧蘿點了點,最後落在阮青黛身上,“若是連這點苦頭都吃不了,還是趁早回上京城做皇宮裏的金絲雀不好麽?”

“武大人!”

此話已是大不敬,旁邊的随從都被吓到了,慌忙喚了一聲,阻止武夷繼續口出狂言。

阮青黛臉色本就有些發白,被“金絲雀”三個字這麽當頭一棒,神情愈發酸澀。

她擡手攔住了惱火着要往前沖的蘭苕,苦笑着只說了三個字,“我明白。”

沉默片刻,她又轉向自己的兩個婢女,輕聲道,“我們如今的處境與逃亡并無區別,往後的路也只會比今日更難走,你們明白嗎?”

蘭苕勉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和碧蘿相視一眼,神色凝重地點頭。

阮青黛拂去衣上的雜草,打起精神,“走吧。”

用了足足半日的功夫,一行人才翻過靈霞寺所在的岱山,在山腳下找到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在太陽落山前,沿着商道趕了一段路,最終與路邊歇腳的商隊混在一起過夜。

秋夜清寒,商隊在林間生了篝火,衆人都圍簇在火邊取暖。

阮青黛披着外袍坐在角落裏,一手捧着蘭苕溫熱過的水,小口小口的啜飲着,而另一只手,被樹枝劃破的衣袖已經被卷了起來,碧蘿正低頭看着她小臂上的那點劃傷,眉頭緊蹙。

“這點傷嚴重是不嚴重,可萬一留了疤怎麽辦?不如奴婢現在去找些草藥,在傷口上敷一敷?”

阮青黛連忙拉住碧蘿,“這麽晚了,還找什麽草藥。今時不同往日,此處也不是上京城,還不知會遇上什麽意外。難道我要為了這點可能留下的疤痕,就要将你置于險境嗎?”

她扣着碧蘿的手,口吻難得強硬了些,“不許去。”

二人正說着,身後傳來一道涼薄的青年嗓音。

“當真是主仆情深。”

阮青黛微微一驚,轉頭就見武夷不知何時站在了她們身後,還随手将一個油紙裹成的紙團丢了下來。

阮青黛尚未看清是什麽,便聽得蘭苕像炸了毛似的驚叫起來,“你在做什麽?你竟敢将這種東西往我家姑娘身上扔?!”

武夷面無表情,大喇喇地在篝火對面坐下,用樹枝挑了挑火苗。

“等等,別扔……”

碧蘿嗅到什麽不一樣的氣味,連忙從蘭苕手下奪過了那油紙團,一展開,便看見被研磨碾碎的綠色草藥。

她用手指拈了些許,立刻面露驚喜,“姑娘,這是能治擦傷的草藥,奴婢現在就給你敷上。”

阮青黛愣住,有些錯愕地看向武夷。

隔着躍動的火苗,他的神色辨識不清,只能聽見依舊刻薄的聲音。

“今夜算姑娘你運氣好,我拴馬時,恰好看見這種草藥。”

草藥敷上傷口,傳來一陣清涼的刺痛。

阮青黛不自覺皺了一下眉,随即笑道,“多謝。”

武夷別開臉,不再搭理她,反倒與一旁的商隊胡亂聊了起來。

他們口音各異,聊的事情也新奇有趣。

碧蘿和蘭苕聽得昏昏欲睡,阮青黛卻一時聽入了迷,沒有立刻回馬車上休息,而是靜靜地坐着,還不忘伸手扶住蘭苕差點栽下去的腦袋。

聊着聊着,商隊裏的人不經意提起今日出京時的情形——

“還好我們今日出來得早,若是再晚一步,怕是就要被困在城裏咯。”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脫口問道,“為何?”

武夷只看了她一眼,就又轉向商隊,“上京城封城了?我們今日天不亮就出城,什麽都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發生了天大的事!”

一人啧啧出聲,“聽說今日大朝會,太子遇刺了!”

“哎喲——”

蘭苕的腦袋重重一栽,瞬間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阮青黛的手垂落在一側,眸中滿是驚詫。

“太子遇刺?”

武夷将信将疑地重複了一遍,“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前段時日钤山不也鬧了這麽一出……依我看,這一年就是不太平……”

“钤山和皇宮能一樣麽?”

武夷的口吻異常冷靜,“钤山是在城郊,出現刺客還能說是疏于防範,此次大朝會可是在皇宮中。這若是也能出現逆賊叛黨,那豈不是整個上京城都成了漏洞百出的篩子?”

頓了頓,他一針見血道,“換句話說,若逆賊能在大朝會上行刺,那這天早就變了!”

“哎呦呦——”

衆人被武夷這番話吓得不輕,紛紛變了臉色,也不敢再繼續攀談下去,都借口說天色不早,明日還要趕路,就各自回了臨時搭起的帳幕。

轉眼間,篝火邊就只剩下阮青黛主仆三人和武夷。

武夷收回視線,一擡眼,正好與阮青黛四目相對。

阮青黛定定地望着他,一雙秀眉似蹙非蹙,也不知在想什麽。

武夷忽然有些不自在,将手裏挑火的枝條一丢,“困了,睡了。”

語畢,他便轉身離去。

阮青黛卻仍盯着他方才坐的位置,回味着太子遇刺的消息和武夷的無心之言。

刺客怎麽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這種重要場合……

尤其是在乾元殿舉行的大朝會。

當年那些逆黨耗費了十多年的時間,才在姜嶼身邊埋下一個崔湄兒。钤山圍獵更是殊死一搏,元氣大傷,怎麽可能這麽快就重振旗鼓,在大朝會上又安排了一出行刺?

所以,要麽就是這支商隊道聽途說、以訛傳訛,行刺一說根本子虛烏有。

若行刺一事是真,那幕後主使多半另有其人,而且很有可能此人就在宮中……

阮青黛心中閃過一個可能性,可她卻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匆匆起身,“走吧,我們也該去休息了。”

馬車裏的空間較為狹仄,蘭苕和碧蘿緊緊挨在一起,很快便睡着了,阮青黛卻靠着冷硬的車壁,心事重重。

馬車外,肆意嚎叫的山風,隐隐還有人熟睡的鼾聲和夢呓聲摻雜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阮青黛仍清醒地睜着眼,身子坐得僵硬而麻木,她只能小心翼翼、艱難地變換了一下坐姿,腦袋卻不小心碰着了車頂,發出一聲輕響。

待她坐穩,一旁的車簾卻被掀開。

武夷困倦煩躁的面容出現在車外,“折騰什麽?再不睡,明日還能不能趕路了?”

“……”

阮青黛本就心煩意亂,被這麽一叱責,整日趕路的疲憊和委屈還是不受控制地湧上來,叫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不過在失态的一瞬間,阮青黛立刻就掩飾地別開了臉,眼睫低垂。

“知道了。”

她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音調卻有些異常。

察覺到什麽,武夷的表情一僵,眉宇間的煩躁不翼而飛,只剩下一絲懊惱。

他壓低聲音,“郡主可想好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說了我不會!”

阮青黛像是受了什麽刺激,驀地轉頭看過來,一雙映着霧氣的眸子難得露出些寒光,不似尋常那樣溫順柔弱,而是帶着刺似的紮向武夷。

武夷愣了愣,陷入沉默。

二人僵持半晌,竟是武夷先招架不住,移開目光,松手放下了車簾。

“明日再趕一日路,就會到江邊渡口。之後是水路,不會像今日這般辛苦。”

隔着車簾,武夷頓了頓,又硬邦邦地補充道,“不必擔心。除非是你前腳出城,後腳追兵就出發,而且還要剛剛好選擇了這條路線,否則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可能在今夜就追上來。”

武夷說得十分篤定,倒是讓阮青黛懸着的心逐漸放了下來。

“嗯。”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睡了。”

武夷丢下兩個字便走開了。

阮青黛舒了口氣,倦意逐漸湧了上來。

眼皮越來越重,意識也越來越渙散,她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她睡得并不安穩。

恍惚間,她似乎聽見了馬蹄聲、驚叫聲,和嗖嗖幾聲箭鳴。

“什麽人?!”

“是,是山匪嗎?都快醒醒!!”

直到被吵醒,耳畔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阮青黛才恍然意識到一切并非是在做夢。

她惺忪的睡眼裏驟然恢複清明,驀地坐直身,擡手掀開車簾。

正是夜色最濃沉的時刻,原本靜谧的林間卻是一片兵t荒馬亂,到處都是竄動的火光,仔細一看,才能勉強看清那是騎馬之人手裏握着的火把。

不遠處的商隊裏,原本還有人想要逃竄,可下一刻,就不斷有箭矢從各個方向射出,每一支都既狠又準地釘在他們腳邊、身側,吓得他們抱頭蹲在地上,再也不敢動彈。

有一人恰好朝阮青黛的馬車跑了過來。

下一刻,一支箭矢就破空而來,正好射中那人的衣袖,将他釘在了馬車的車轅上。

阮青黛驚得往後一縮,碧蘿和蘭苕也終于被驚醒,揉着眼湊過來,“發生什麽事了?”

武夷帶着幾個随從已經拔出樸刀,護在了馬車四周。

“是山匪嗎?”

阮青黛臉色雖蒼白,但聲音卻還算鎮定。

好歹她也是在钤山經歷過大場面的人,面對這一幕,便沒被吓破膽。

武夷緊皺着眉,側耳細細辨識着馬蹄聲,又借助越來越近的火光,打量着那些從暗處射來的冷箭,忽然變了臉色,“怎麽可能?!”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什麽?”

“山匪根本不會有訓練有素的馬匹,和如此精良的兵器……”

武夷的表情愈發不可置信,重複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這麽快就追上來?!”

追上來——

僅僅三個字,就讓阮青黛的一顆心驟然墜落,從懸崖重重地砸進谷底。

“先躲進去,別出來!”

不等阮青黛反應,武夷飛快地出手,将她們主仆三人一起推回了馬車內,合上車簾。

阮青黛跌坐回坐凳上。

緊接着,車身一重,一聲凄厲的馬嘶響起。她們的馬車忽地晃動一下,開始朝一個方向跑動起來,似是武夷帶着她們想要闖出包圍圈。

車輪在沙石上滾動,車身重顫,阮青黛和兩個婢女被震得左右搖晃。

随着馬車突如其來的停頓,阮青黛整個人猝然後仰,後背直接撞上了車壁,疼得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額頭都沁出了些冷汗。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

碧蘿和蘭苕顧不上自己,慌忙朝阮青黛靠了過來。

她們二人話音剛落,車外的所有紛亂聲竟是突然停了下來,陷入一片詭異而恐怖的死寂。

車簾掩得嚴嚴實實,阮青黛完全看不見外面發生了什麽。

她強自按捺下慌亂,微微探身,掀開了車簾一角,朝外看去——

原本在遠處的零星火光已經在幾步開外連成了大片。

數十名舉着火把、手執弓箭的螭虎衛高坐在馬上,嚴陣以待地包圍着阮青黛所在的馬車。

而馬車近前,她的所有随從都已經被下馬的螭虎衛所控制。

武夷更是被用刀壓着脖頸,單膝跪在了地上。

壓制着他的人背對着馬車,身形高大,勁裝輕甲。執刀的手忽然擡起——

“陸嘯!”

阮青黛慌忙揚聲叫道。

泛着寒光的刀刃懸在武夷脖頸上空。

阮青黛愈發冷汗漣漣,甚至打濕了淩亂的鬓發。她一把掙脫了蘭苕的拉扯,狼狽地跳下了馬車,跌跌撞撞地朝陸嘯走了過去。

“住手!”

陸嘯轉頭看向阮青黛,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手裏的刀,“這些人劫持郡主出城,理當斬立決。”

“你心裏清楚不是!”

阮青黛強撐着說道,“陸嘯,我知道你是知恩圖報的人,晏聞昭贈你百金救妻,你便願為了他賣命。可你別忘了,當初我也曾向你施以援手。那一貫錢的恩情,你說來日會報答我,可還作數?”

陸嘯皺眉,“自然作數,可是……”

“今夜,我便要你兌現。”

阮青黛咬牙道,“就這一次,你只當做沒看見我,放我們離開。待明日的太陽升起,是追是退,都随你。”

眼見陸嘯露出猶豫之色,阮青黛反倒愈發鎮定,她眸光一閃,忽地從地上拾起一支箭矢,将鋒利的箭尖抵在了自己的頸側。

“郡主!”

“姑娘不要!”

一時間,在場衆人皆大驚失色,蘭苕和陸嘯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連跪在地上的武夷眼裏也閃過一絲震愕。

“若是我死了,想必你也不好向你的主子交差。”

阮青黛直直地盯着陸嘯,緊緊攥住了手裏的箭,聲音雖輕,卻夾雜着幾分狠勁,“是償還我的恩情,還是帶回去一具屍體。陸大人,你可要想好了。”

眼看着那箭尖幾乎快要刺入阮青黛的脖頸,陸嘯的後背也刷地出了一層冷汗。

這位郡主軟硬兼施,又是擺出一貫錢的恩情,又是以性命要挾,若他今日是只身前來,怕是還真控制不住局勢,只能放她離開……

幸好,幸好。

陸嘯暗中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終于轉身,目光越過包圍在四周的螭虎衛,落在黑黢黢的暗影中。

“郡主的話您都應該聽見了吧?”

陸嘯提高音量,隐隐帶了一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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