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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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風和日麗、天朗氣清,是個久違的好天氣。
姜嶼晨起後一推門,竟是難得見到了蘭苕, 詫異道, “你們今日怎麽醒的這般早?”
“姑娘也醒了。”
蘭苕福身行禮, “請您過去一趟。”
姜嶼一愣,“現在?”
“是。”
阮青黛難得這麽着急地找他,姜嶼沒有再耽擱,甚至還未換官服, 就匆匆去了寝屋。
寝屋的門窗全都開着,晨間的穿堂風嗖嗖吹過,竟還透着一絲涼意。
姜嶼進屋時, 就見阮青黛一臉倦容地坐在桌邊, 不僅臉色難看,眼神也有些恍惚。
“怎麽了?”
姜嶼心口一緊, 頓時大步走到阮青黛面前, 低下身仔仔細細地打量她,“昨夜沒睡好?難道是又驚夢了?我去找秦管事,叫他為你請個太醫來看看……”
“不用。”
阮青黛拉住姜嶼的袖口, 手指收緊, 平靜道, “你先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見阮青黛如此反常, 姜嶼在一旁的圓凳上坐下, 臉色也變得凝重, “眉眉,到底出了什麽事?”
阮青黛抿唇, 看了一眼碧蘿和蘭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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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會意,躬身退了出去,給阮青黛和姜嶼二人留出獨處空間。
阮青黛這才拿出早就起草好的放妻書,遞到姜嶼面前。
看清那紙上的筆跡和內容,姜嶼本就沉凝的臉色霎時僵住,像是被一記悶錘敲在了顱頂。
“表哥,這放妻書是我在找到你之前就已經寫好的,本來那時就準備叫給你,由你簽字畫押。可當時你剛遭遇變故,我不想讓你覺得所有人都棄你而去……”
“那現在呢,你已決心要棄我而去了?”
姜嶼苦笑着,打斷了阮青黛的話。
阮青黛垂眼,“我說過,會視你為兄長。一紙放妻書,改變不了什麽。”
“什麽都不會變嗎?”
姜嶼接過放妻書,卻直直地盯着阮青黛,反問道,“那我若是簽了放妻書,你還會像現在一樣,待在我身邊,待在藏春臺,每日等着我回來?”
“……”
阮青黛啞然。
不會,當然不會……
她之所以急着讓姜嶼簽放妻書,就是為了尋個由頭離開東宮。
“所以,眉眉果然還是要抛下我……”
姜嶼攥着那紙放妻書,神色莫測。
阮青黛咬了咬唇,終是沒忍住,心一橫開口道,“表哥,我要離開藏春臺,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太子。”
姜嶼神色一頓。
“太子如今借着安置你的名義,将我也困在了藏春臺。你如今是太子詹事,不好違背太子之令,可我卻不願再在東宮繼續待下去。為今之計,唯有你我和離,我才能達成所願……”
聞言,姜嶼的臉色略微有所好轉,但卻仍是皺眉。
“你真的覺得,只要我簽了放妻書,縱你離開,你就能逃脫得了太子的手掌心?他若是執意于你,你此刻與我和離,恢複了自由身,他豈不是更無所顧忌?”
說着,他頓了頓,“眉眉,我從前對你做過的事,他未必不會再做一次。”
阮青黛那雙溫婉柔和的眉眼徹底被陰翳覆蓋,聲音裏竟也破天荒添了一絲咬牙切齒,“我自然知道他做得出來……他又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
姜嶼心中t愈發愕然。
為何一夜之間,阮青黛對晏聞昭的态度就如此急轉直下?
不過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件再好不過的事。一時間,心中的歡欣鼓舞甚至蓋過了阮青黛要與他和離帶來的悲戚。
“眉眉,你若想離開藏春臺,不是一定要在此時同我和離。”
姜嶼将放妻書收了起來,思忖片刻,開口道,“其實剛搬來藏春臺的那天,我深夜難眠,聽見你的屋子裏有聲響,還以為你醒着,于是在屋外與你說了好長一番話……”
他扯了扯唇角,“可惜你并未聽見。如今,我便将那番話再說一次給你聽。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我已做出決定。只要待晏聞昭坐穩太子之位,我便會離開東宮,離開上京城……”
說着,姜嶼放緩了語調,又将那夜的問題重複了一遍,“眉眉,既然你不願再與晏聞昭有任何牽連,那就随我一同離開上京城,可好?”
“……”
阮青黛一愣,怔怔地看向姜嶼。
姜嶼循循善誘道,“我們一同離開上京城,之後,無論你是想要這紙放妻書,或是別的什麽,我都會答應你。但在離開上京城之前,我還得守在你身邊。護着你也好,幫你也好,我總需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對嗎?”
阮青黛陷入沉默。
她竟被姜嶼這番話說得無力反駁。
二人靜靜地對坐了良久,就連中途有宮人來催姜嶼去詹事府,姜嶼也不為所動,只叫他們在外頭候着。
“晏大人,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今日去了詹事府,要與您商議秋圍的籌備……”
姜嶼蹙眉,揚聲道,“那也給我等着。”
阮青黛卻像是被“秋圍”二字驚醒,她忽地擡起頭,看向姜嶼,眼裏閃着莫名的亮光。
“或許有個法子,能讓我們一起離開東宮……”
***
詹事府裏,晏聞昭神色冷淡地坐在廳堂內,手裏端着一盞茶,卻遲遲沒有喝,而是不斷用茶蓋撇着浮末。
随着時間流逝,那茶蓋碰在茶碗邊緣的聲音便愈發清脆,而晏聞昭唇角的弧度也逐漸趨于平直。
終于,姜嶼姍姍來遲。
“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啪嗒。”
茶蓋砸在茶碗上,發出一聲脆響。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晏聞昭似笑非笑地放下茶盞,“晏大人再顧戀嬌妻,也不該耽擱了公事。”
姜嶼并未否認,只是拱手應道,“是微臣疏忽,願領責罰。”
晏聞昭啓唇,“按規矩,需得罰俸一個月,杖責二十。”
姜嶼頓了頓。
東宮的規矩他十分清楚,若無故遲到一次,只需罰俸即可。而只有屢教不改,連着數日遲到,才會動用杖刑。
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他身為東宮屬官,怎麽責罰、從輕還是從重,無非就是晏聞昭一句話的事。
“微臣這就下去領罰。”
姜嶼起身告退。
“等等。”
晏聞昭卻又出聲叫住了他,“念在晏大人是初犯,杖刑就免了,罰俸即可。”
“……多謝殿下。”
“孤今日還有其他公務,不能在詹事府繼續耽擱了。”
“恭送殿下。”
晏聞昭起身離開,越過姜嶼時冷冷地牽動唇角。
阮青黛是最心軟之人,但凡見了旁人受皮肉之苦,便會發動善念。他若真懲治了姜嶼,反倒給了他利用苦肉計親近阮青黛的機會……
離開詹事府,晏聞昭便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近日還在盤查東宮遇刺一事,昨日因為阮青黛去了頹山館,他一怒之下便給蘇妄遞了消息,謊稱頹山館有異,讓他帶人去查抄盤查。
蘇妄查了一日卻是沒查出什麽名堂,于是特意請他過去一趟,商議此事。
大理寺獄。
盛夏炎熱,牢獄中卻是陰風陣陣,不過氣味仍是格外的難聞。蘇妄引着晏聞昭下了臺階,沿着昏暗逼仄的甬道往前走。
“頹山館的人都關押在此處。”
蘇妄低聲道,“微臣暫時還未查出什麽,若今日再無結果,便要将他們都放出大理寺獄了。”
晏聞昭走在甬道上,漫不經心地掃了幾眼兩側的牢房,便見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小倌沖過來,高喊着“大人冤枉”“大人饒命”。
唯有一人是例外。
身着水綠色衣袍的青年端坐在桌邊,自顧自地給自己斟了碗水,雖身陷囹圄,面色有些憔悴,但卻難掩氣度。
晏聞昭步伐微頓,多看了他一眼,“他是什麽人?”
蘇妄還來不及回答,陸嘯便從旁插話道,“他就是柳隐。”
柳隐……
晏聞昭回憶起什麽,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悅。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不善,一個穿着褐色短打的仆役起身擋在了柳隐身前。
晏聞昭眸光微頓,視線移到了那仆役的面上。
平平無奇的一張臉,便是混進人堆裏也不顯眼。可他頸邊一塊青色的、形狀如傘的胎記卻瞬間吸引了晏聞昭的注意力。
晏聞昭瞳孔微微一縮,盯着那仆役的眼神也瞬間變了。
這樣的胎記,他前世也曾見過,而且是在一具屍體的身上——
那是慶熙四年的秋圍。
平陽之亂的餘孽,也就是二十年前平西王的殘部,精心布置、暗中策劃,在钤山引爆了早已埋伏好的火藥,想要取皇帝和太子的性命。
晏聞昭僥幸逃過一劫,可皇帝卻在混亂中被刺客射中毒箭,當場毒發身亡。而那刺客在射完毒箭後也決然地服毒而死,只留下一具屍體。
在那具屍體上,晏聞昭親眼看見了一枚褐色傘狀胎記。
“殿下?”
察覺到晏聞昭的反應異常,蘇妄立刻警覺地喚了一聲,“可是這柳隐有什麽不妥?”
晏聞昭眸光微閃,目光終于從那仆役頸邊移開,落在他身後的柳隐身上。
原來如此……
看來這柳隐不是區區一個小倌。
若他猜得沒錯,這柳隐不僅是慶熙四年秋圍刺殺的指使者,極有可能還是後來自己即位後,帶着平陽之亂餘孽到處起義的平西王世子容暄。
上輩子到死也沒見到的叛賊首領,今日竟是在大理寺獄裏見着了。
頹山館的頭牌公子……
晏聞昭唇畔的笑意擴大,眼底甚至隐隐湧現了一絲興奮、暢快和殺念。
“殿下?”
蘇妄又喚了一聲。
晏聞昭回神,看向蘇妄,面上已經沒有絲毫波瀾。
“殿下懷疑這個柳隐?”
蘇妄皺眉,“若殿下覺得他不對勁,微臣就再仔細查一查,必要的話,微臣可以直接動刑。”
晏聞昭斂目低笑,“孤只是覺得柳隐公子面善罷了。”
語畢,他又看了柳隐一眼,拂袖離去,“将頹山館的人都放了罷。”
蘇妄望着晏聞昭的背影,眉心緊蹙,既有懷疑也有不解。
是夜。
晏聞昭從大理寺獄回到東宮,就吩咐陸嘯派些人手,暗中盯着柳隐。
陸嘯一言難盡地,“他成天和長公主厮混在一處,沒空招惹大姑娘的。”
晏聞昭掀起眼看他,“孤在與你說國事。”
“……看住柳隐,是國事?”
晏聞昭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他是逆賊,可能會在秋圍時行刺。”
陸嘯怔了片刻,震驚道,“你都知道他是逆賊了,為什麽不直接告訴蘇大人?這不是放虎歸山嗎?!”
晏聞昭卻只是冷冷地看了陸嘯一眼,“大理寺拿人要有證據,不縱他謀逆,哪兒來的證據?”
“……”
如此詭異的邏輯,還是由晏聞昭這種狠辣的角色說出來,陸嘯半個字都不信。
出于對晏聞昭人品的懷疑,陸嘯甚至覺得,他之所以縱柳隐謀逆叛亂,就是想等他們殺了老皇帝,然後自己上位!
“總之盯好柳隐,但不可輕舉妄動,不可插手他們的任何計劃,有什麽事先來回禀。”
晏聞昭又強調了一次。
“……是。”
陸嘯愈發覺得晏聞昭是要借刀殺人。
吩咐完這件事,晏聞昭靠坐在圈椅中閉了閉眼,休憩片刻,眉宇才略微舒展,複又起身,“去藏春臺。”
陸嘯的表情一下變得精彩紛呈。
他輕咳一聲,試探道,“方才藏春臺的宮人來過,傳了個消息,屬下沒敢說……”
晏聞昭蹙眉,“什麽?”
“今日晏嶼從詹事府回藏春臺後,竟是一反常态,與晏夫人一同宿在了寝屋。”
晏聞昭面上的平靜僞裝應聲崩裂——
霎時間,黑雲壓境,雷霆翻湧。
***
藏春臺。
寝屋內燭火高照,蘭苕和碧蘿忙前忙後,将姜嶼的枕頭和被褥都鋪在了卧榻上。而不遠處,阮青黛和姜嶼正相對坐在桌邊,秉燭夜談。
“你的意思是,有逆賊會在钤山秋圍時行刺?”
姜嶼神色凝重,“t可這樣的消息,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阮青黛眼神略微閃躲了一下,“姑母的松竹齋在上京城經營多年,總還有些門路。這線報是真是假,我暫時也不能确定,可這次秋圍,是由詹事府協助太子籌備,若真有逆賊要趁機行刺,想必你能第一時間發現端倪……”
姜嶼若有所思,點頭,“我會留意的。”
“若這一次你能拿下逆賊、救駕立功。陛下定是會對你施恩嘉獎,到了那時……”
姜嶼與阮青黛相視一眼,了然地接話道,“那時我便懇請陛下,允準我們離開上京城!”
阮青黛點了點頭。
“姑娘,都收拾好了。”
碧蘿和蘭苕走了過來。
阮青黛起身,“時候不早了,兄長你也早些休息。”
姜嶼叫住她,“你當真要與她們兩個一起擠在耳房裏?”
阮青黛愣了愣。
姜嶼連忙解釋,“我并非是要你與我宿在一處,你若覺着這寝屋不好,何不換去廂房睡呢?”
若去了廂房,還如何攔得住晏聞昭。他豈不是又能登堂入室……
阮青黛搖頭,“或許擠在狹小的地方,反倒能讓我安心些。”
姜嶼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若有所思。
更深夜重,空中已是月落星沉,東宮內除了巡邏的侍衛,再也看不到別的人影。
可就在離藏春臺不遠的觀星樓,卻有一道修長似竹的身影憑欄而立,倒映在樓梯上的影子被拉得格外高大,黑漆漆的,幾乎覆滿了整座觀星樓。
晏聞昭的面容隐在暗影中,袖袍下那串正被拈動的紅色念珠卻在夜色中尤為顯眼。
他拈動着念珠,黑沉沉的眼眸直直盯着藏春臺的方向。
“殿下。”
陸嘯悄無聲息地走上觀星樓,“晏嶼的确宿在了寝屋,但大姑娘挪去了耳房。”
晏聞昭拈動着念珠的動作微頓,唇角略微扯了一點弧度。
“既然如此,今夜是不是無需火燒藏春臺了?”
陸嘯試探地問道。
晏聞昭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都撤了吧。”
他最後看了一眼藏春臺的方向,拂袖離開,意味不明地丢下一句,“留給他們的時日也不多了。”
***
夏日來得轟轟烈烈,去得卻也匆忙。荷塘裏的花葉已經沒了最初的精神,蔫蔫地耷下來,色澤也大不如前。
晚風裏的暑熱逐漸褪去,最終消匿在初秋的涼意裏。藏春臺不再日日送來冰鎮的瓜果,宮人們也将滿屋子的冰鑒都挪了出去。
天色暗得越來越早,姜嶼回藏春臺的時辰也越來越晚。
夜深時,阮青黛坐在窗邊甚至覺得有些冷,還是碧蘿取了件青緞披風過來,替她罩在肩上。
“夜深了,姑娘還要等嶼公子回來嗎?”
阮青黛攏了攏肩上的披風,心事重重地嗯了一聲。
距離秋圍僅剩三日,可姜嶼還未發現任何逆賊行刺的線索。昨日她實在心急,便向姜嶼透露了行刺之人可能會混進虞卒中。
虞卒便是每次行圍前從軍兵吏目中擇選的千人兵卒,在皇帝圍獵前,他們需要圈出一片圍獵區,然後将野獸驅趕到這片區域,并充當圍牆的作用。待一切就緒,才由他們發出信號,示意皇帝進入獵場。
阮青黛特意點出了這些替皇帝合圍獵物的虞卒,叫姜嶼留意這些人中有無異樣,因為前世秋圍,那些刺客便是混在虞卒中制造的混亂。
也不知姜嶼今日能否查出什麽……
若在秋圍之前還不能拿到确切的證據、中止行刺計劃,那便只能寄希望于圍獵當日了。
可她原本是不想讓姜嶼冒這個險,畢竟臨場救駕這種事,若一時不慎,可能連他自己的命都會搭進去。
寝屋的門忽然被從外推開。
阮青黛回神,轉頭便見姜嶼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連着忙碌了這麽些時日,他的眉宇間也添了些倦意。
阮青黛起身迎了上去,吩咐碧蘿去端準備好的甜湯。
“怎麽還沒睡?在等我?”
姜嶼望着燭光下阮青黛的臉,只覺得疲乏一掃而空,竟有種二人成婚多年,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錯覺。
可下一刻,阮青黛一開口便将他的幻想打破,“表哥,秋圍之事如何?”
姜嶼神色微頓,暗自失落。
是了,她等他回來哪裏是因為什麽男女私情,無非是為了秋圍可能出現的刺客;她幫他謀劃如何立功,也不是為了他的前程,而是為了讓自己脫困……
他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情願,怎麽還會在這種時刻恍惚生出不切實際的期待?
“怎麽了?”
見姜嶼的神情有異,阮青黛也緊張起來,“可是那些虞卒被查出什麽了?”
姜嶼定了定神,才沉聲道,“這次負責合圍的虞卒皆是從晉陵軍和定州軍中擇選,共有一千二百三十一人。今日我讓詹事府調出了他們的檔案,本想一個一個查,但卻有個不速之客,來詹事府将所有檔案調走了……”
阮青黛一愣,“誰?”
“陸嘯陸統領。”
姜嶼抿唇,“他是奉太子之令。”
阮青黛眸光微縮,怔怔地坐回了桌邊,“他怎麽也會想到調查這些虞卒……”
“行圍前,訓練虞卒是重要的一關。他身為儲君,負責這次秋圍,想要謹慎些也是理所應當。”
阮青黛遲疑地點了點頭 ,“可如此一來,你豈不是也沒了調查虞卒的機會?”
姜嶼無奈颔首。
“……”
阮青黛大失所望。
姜嶼看着她,安撫道,“你不必擔心。若圍獵上當真遇到了行刺之事,我定是赴湯蹈火,也會護陛下周全……就算不是為了你,為了所謂的救駕之功,我也會報答陛下這些年對我的養育之恩。”
聞言,阮青黛略微有些動容。
她咬了咬唇,心中掙紮良久,才擡眼看向姜嶼,欲言又止,“其實,我之所以擔心秋圍會有刺客,是因為我前些時日做了個夢……”
姜嶼愣住,“夢?”
“我夢見,圍獵當日,替陛下合圍的虞卒中混進了十數名逆賊。他們将火藥藏在身上,帶到钤山,帶進了圍獵區……”
阮青黛極力回憶着前世秋圍遇刺的情狀,可她那時一直與阮皇後待在營帳裏,并沒有親眼看見圍獵區發生了什麽,于是只能将事後聽來的點滴轉告給姜嶼。
“之後他們引爆了火藥,钤山大亂。陛下雖被護送着撤離,卻不料身邊已經混入了刺客。那刺客用一支毒箭要了陛下的性命……”
姜嶼微微蹙眉,仔細地聽着,末了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眉眉,這畢竟只是你的夢。”
見他似乎不太相信,阮青黛糾結地垂眼,她不願告訴姜嶼這是前世發生過的事,于是只選了個另一種更委婉的說辭。
“我知道這有些荒謬。可自及笄之後,我時常驚夢,夢裏不少事都會真的發生。所以這次秋圍的夢,我覺得可能也是預兆。”
果然,姜嶼聽了這話,面上的驚異之色更甚。
他下意識想要追問什麽,可臨到了卻又咽了回去,認真地思索了片刻,才下定決心地點頭,“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頓了頓,他又看向阮青黛,“那你的夢裏,可還有什麽細節?譬如,那個手持毒箭的刺客,可有什麽特征,你可看清了他的臉,或是他身上帶了什麽配飾……”
阮青黛皺眉,順着姜嶼的追問冥思苦想。
忽然,她的記憶裏閃過什麽,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胎記!”
阮青黛驀地看向姜嶼,鄭重地一字一句道,“我記得那個刺客的頸間有一枚胎記,像一把傘……”
說着,她猶嫌不夠,徑直轉身去拿了紙筆,伏在案邊畫起了自己印象中的那枚胎記。
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那刺客服毒身亡後,仍被枭首示衆,她也迫不得已看見了那被血色浸透的胎記……
紙上逐漸現出了一枚赤色的傘狀胎記。
姜嶼走到阮青黛身側,親眼看着那枚胎記一點點成型,眼裏的錯愕很快消匿,轉而變得沉凝。
若只是普通的夢,怎麽會具體到這樣的一個胎記,這樣的紋路?怕是親眼所見,也不過如此。
“畫好了,大抵就是這樣。”
阮青黛将畫紙遞給姜嶼,心中總算安穩了些,“你若在獵場看見有人頸間是這樣的胎記,定要小心,不要輕舉妄動。莫要救不了陛下,還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
姜嶼卷起畫紙收進懷中,擡眼對上阮青黛擔憂的目光,忍不住伸手,原本是想要觸碰她的面頰,可又硬生生頓住,改為落在她的肩上。
“放心,我知道輕重。”
阮青黛松了口氣,又t囑咐了姜嶼幾句,便轉身打算回耳房休息,可剛走沒兩步,姜嶼卻叫住了她。
“眉眉……”
阮青黛頓住,不解地回身看他。
姜嶼神色莫測,“你說你自及笄之後,就會做那些預兆之夢……那些夢裏,可曾出現過我?”
“……”
阮青黛眸光微縮,面上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自然。
姜嶼緩緩上前一步,試探地确認道,“從江南回來後,你與我越來越疏遠,這其中,除了寄去江南那些書信沒有回音……是不是還有那些夢的緣故?”
阮青黛被他那道灼灼目光盯着,竟是生出些無地自容的愧疚,下意識垂眼,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張了張唇,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姜嶼的問話,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有那麽一刻,她的腦海裏又不自覺閃過前世與姜嶼成婚後的那段時光。其實姜嶼一直對她很好,若沒有晏聞昭,他們或許真的會成為一對白頭偕老的神仙眷侶,可惜……
阮青黛的心髒好似被什麽攥了一下,脹得微微酸痛。
“表哥多慮了。”
半晌,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從未夢到過你。”
語畢,阮青黛也不敢再看姜嶼的眼睛,便轉過身匆匆離開。
姜嶼望着她消失在屏風後的背影,眸底浮起些自嘲。
***
濃雲蔽日,雖是青天白日,可光線卻昏昧得猶如黃昏暮色,空氣裏蘊積着深重的濕氣,好似在水中浸透的布料,輕輕一擰便能滴下水來。
皇城內起了風,緊閉數日的坤寧宮終于被撤了守衛,聖駕悄無聲息地進了宮門。
皇帝微阖着眼倚靠在步辇上,臉色青白,形容憔悴,盡管剛過不惑之年,可卻被多年的病痛折磨得如同風燭殘年一般。
兩個宮人攙着他走下步辇,進了正殿。
殿內,阮皇後已經華服盛裝等候了許久,見到皇帝便俯身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皇帝望着那張明豔動人的面容,渾濁的眸子裏閃過些異樣。
二十多年的歲月似乎沒有在這張臉上留下什麽痕跡,她似乎還是初見時那個救他于危難之際的少女。可他卻已不負年少,鬓邊的白發越來越多,身軀日益虛弱……
想到這兒,皇帝忍不住喉口一熱,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在殿中最上方的座椅上坐下,目光卻掃向殿內的其他宮人,“都下去……”
宮人們紛紛退下,殿內唯獨剩下帝後二人。
阮皇後仍低眉順眼地跪在殿中,一聲不吭。
皇帝望着她,低聲道,“這一個月,阮氏全族抄家、斬首、流放……你可怨朕?”
“魏國公府是多行不義、自食苦果,陛下沒有遷怒臣妾與太子,已是天恩浩蕩。臣妾又怎會心生怨怼?”
皇帝沉默片刻,複又問道,“那你可高興?”
阮皇後擡眸,對上皇帝的視線,略微有些茫然,“陛下這是何意?”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說,最後卻被咳聲掩蓋。他死死摁住太陽穴,半晌才壓下幾乎快要炸開的頭痛。
“秋日将至,陛下如今的身體,不宜見風……”
阮皇後擡頭看着他,微微蹙眉。
皇帝閉了閉眼,強撐着站起身,走了過來,“朕的身體,朕自己心裏清楚。三日後,朕還要去钤山秋圍。”
說着,他低頭,終是朝阮皇後伸出手,“昭芸,你在坤寧宮禁足了這麽久,明日就随朕一同出去,散散心吧。”
坤寧宮重開宮門,皇後要随行去钤山秋圍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東宮,也傳到了藏春臺。
“姑母明日要随行去秋圍?”
阮青黛愣了愣。
雖然前世帝後的确是一同去的秋圍,可那時坤寧宮卻沒有被封禁。她本以為這一世,姑母會因為禁足避開這一劫……
前世今生的軌跡已然不同,若這一次,連遇刺的結果也變了呢?
阮青黛心中不安,轉向姜嶼,“兄長,你可有什麽辦法,能帶我一同去秋圍?”
姜嶼皺眉,想也沒想就反駁道,“眉眉,明日的情形若當真如你所言,那定是極其兇險。你若一同去钤山,只會讓我分神分心,你就乖乖待在東宮,等我的消息,不好嗎?”
“可是姑母……”
“皇後娘娘的安危,我自會看顧。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麽?若連我都控制不了局勢,那你一介弱質女流,到了钤山又能做些什麽?”
姜嶼難得強勢了一次,緊盯着阮青黛的雙眼,“這次就聽我的,你待在藏春臺,哪裏都不許去。”
“……”
阮青黛咬唇,沒再與姜嶼争執。可背過身回到耳房,心中卻已經有了盤算,于是叫來碧蘿和蘭苕,暗自吩咐了一通。
與此同時,東宮書房。
只聽得“嗖”的一聲,一支袖箭破空而出,穿過屏風徑直紮在最遠的梁柱之上。一旁的燭火應聲而熄,箭頭沒入梁柱幾乎有一寸深。
不遠處,晏聞昭側身立在屏風外。
他今日難得穿了一身玄色窄袖勁裝,平舉着右手,銀色護腕上縛着袖箭,正對着屏風上被刺破的缺口。
與平日裏那副清隽文弱的書生模樣大相徑庭,此刻他眉宇間的溫潤之氣盡數斂去,卻是鋒芒乍現,透着一絲凜冽寒意。
直到看清那袖箭的落點,晏聞昭才收回視線,緩緩垂手,轉動着腕上剩餘的袖箭,眸光輕閃,“不錯。”
陸嘯在一旁插話道,“這是為殿下量身打造的袖箭,有了它,無論明日秋圍是何情形,至少你能自保。”
晏聞昭勾了勾唇角,将袖箭從護腕上摘了下來,轉而接過陸嘯遞來的名冊。
“所有虞卒都已排查過,但凡身份有異的,都記在上面了。”
晏聞昭翻看着名冊,神色淡淡,“這份名冊有幾人看過?”
陸嘯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短短數日,屬下實在是應付不來,所以在螭虎衛中擇了三人,一同盤查,只有我們四人看過。”
晏聞昭瞥了陸嘯一眼。
陸嘯被這一眼看得心中一凜,立刻說道,“這三人皆是屬下親信,絕不會将名冊之事透露分毫。”
“管好你的人。”
“是……”
陸嘯微微松了口氣,忽地想起什麽,“還有一事,那日屬下剛要去詹事府調虞卒的檔案,卻得知晏嶼已經命人将這些檔案挪去了他的屋子。屬下調走檔案後,他也屢次試探,似乎對這些虞卒格外關心……”
晏聞昭頓了頓,“你說晏嶼?”
陸嘯試探地,“他會不會跟你一樣,也知道秋圍時會有逆賊叛亂?”
“暫時顧不上他。”
晏聞昭神色微冷,沉吟片刻才将名冊合上,交還給陸嘯,“明日你不必去钤山,直接帶一隊螭虎衛埋伏在仙瓊坊,按兵不動。待钤山事成,孤自會叫人放出信號彈。到了那時,再一舉拿下柳隐。”
陸嘯拱手,“屬下明白。”
七月初四,天高雲闊,雁字南飛。
钤山外圍旌旗搖曳,馬嘶聲不斷。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浩浩蕩蕩進入獵場,震得地上的沙石都紛紛揚起。
山腳下的平坦草地,四處都紮了營帳,身穿玄紋輕甲的兵卒們在營帳間把守巡、戒備森嚴。其中明黃龍紋幢帳的天子禦營最為顯眼,其次則是東宮。
帝後入帳後,太子也在螭虎衛的前呼後擁下來到營帳前。
晏聞昭翻身下馬,他今日穿了一身勁裝,外罩玄黑披風,行走間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露出緊窄勁腰,愈發襯得身形颀長,帶了幾分落拓之氣。
他的身後,還跟着幾位東宮屬官。姜嶼身為太子詹事,亦在其中,今日也是一身利落的騎裝,佩着弓箭。
“參見太子殿下。”
營帳外的守衛齊聲喚道。
營帳內,斟茶倒水、準備茶點的幾個侍女也聽見動靜,紛紛轉身,朝走進來的太子殿下跪拜行禮。
晏聞昭與姜嶼等人還有要事商談,于是擡了擡手,便示意她們下去。
侍女們起身往外退。獵場風沙厲害,她們今日都戴了面紗稍作遮擋,看不清面容。
可就在這些侍女從身邊經過時,姜嶼的神色卻忽然一僵,目光不自覺跟了過去,眉頭緊皺。
直到晏聞昭轉身看過來,他才匆忙收回視線,斂去面上起伏的情緒,然而一顆心仍是惴惴不安,甚至連晏聞昭囑咐了什麽也并未聽進去。
“秋圍快開始了,都下去準備吧。”
晏聞昭端起桌上的茶,淡淡道。
姜嶼這才松了口氣,剛要轉身離開,卻聽得晏聞昭忽地出聲,吩咐身側随侍的宮人。
“将方才奉茶的那幾個侍女帶進來。”
姜嶼身形一t僵,眼底似有暗流湧動,半晌才攥了攥手,邁步走了出去。
營帳外,阮青黛低着頭混在奉茶的侍女中,目光時不時瞥向不遠處的天子禦營,心事重重地想着什麽。
正發怔,就見姜嶼從營帳內走出來。
二人的視線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
阮青黛一下就意識到姜嶼已經認出了自己,便也沒再做什麽無用功的遮掩,只是抿了抿唇,露出些許愧疚之色。
姜嶼神色莫測,似乎是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随即才轉身走開。
“殿下喚你們進去。”
宮人緊接着走了出來,招呼阮青黛等人。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卻只能硬着頭皮跟在最後進了營帳。
營帳內,晏聞昭已經脫下了披風,手裏正拿着袖箭。他擡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阮青黛身上,“其他人出去,你留下。”
“……”
除了阮青黛,其他人皆是一臉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
待營帳內只剩下他們二人,晏聞昭才唇角一掀,似笑非笑地擡起袖箭。
鋒銳的箭尖正對準了阮青黛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