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阮青黛眉心一跳。
幾乎想要不顧體統、不顧儀态地上前給晏聞昭一記悶棍, 叫他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如今已經不是那個家境清貧的窮書生,而是東宮儲君!想要什麽只需張張口,便會有人摘星攬月地送到他跟前, 怎麽還對一件衣裳如此心疼……況且又不是龍袍!
察覺到阮青黛恨鐵不成鋼的目光, 晏聞昭忽地垂下眼睫, 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笑意,又幽幽地嘆了口氣。
阮青黛咬了咬唇,陷入糾結。
是她在馬車上睡着,才會不知不覺地靠在晏聞昭膝上, 才會讓那步搖纏住他的衣袍;方才若非她催促,晏聞昭也未必會心急扯斷勾線……
怎麽想來竟都是因為她的緣故。
依照阮青黛自小接受的教養,她理應賠這件衣裳, 最起碼也得替人縫補好。可壞就壞在, 儲君的衣裳皆是宮中繡娘耗費數月才修制而成,阮青黛的繡藝還縫補不了這樣的衣裳, 更糟糕的是她如今也賠不起這樣的衣裳……
糾結片刻, 阮青黛還是心一橫,“殿下,這袖袍是因民婦而損, 民婦定盡心竭力, 還您一件完好無缺的衣裳。”
晏聞昭這才松開手裏的袍袖, 笑道,“擇日不如撞日, 晏夫人若當真有心, 不如此刻就替孤挑件衣裳吧。”
阮青黛一怔, “此刻?”
“孤今日雖只是微服出巡,可衣衫褴褛終究不妥。晏夫人也不必想着還孤一件一模一樣的衣裳, 此刻離制衣坊不遠,晏夫人只要替孤随意挑件新衣就好。”
勾破一根線,就成了衣衫褴褛……
阮青黛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聽晏聞昭說話,竟然會變得這麽易怒。
“……就依殿下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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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着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二人終于一前一後下了馬車。
蘭苕迎了上來,擔心地打量了阮青黛幾眼,阮青黛朝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随後便跟着晏聞昭往街巷外走。
街巷轉過去便是繁華熱鬧的朱雀街、
晏聞昭是曾經打馬游街過的人,如今竟也沒有絲毫顧忌,大喇喇地出現在朱雀街街頭。
可阮青黛卻不願與他同時出現在衆人視野裏,還好袖中挾藏了一方面紗,走出街巷前,她就匆匆系上,低眉斂目地跟在晏聞昭身後,佯裝成他的侍婢。
制衣坊就在右拐第二家店鋪,一行人沒走多遠便進了鋪子,于是并未被多少人認出來。
可制衣坊內,卻是有人一眼認出了晏聞昭,吓得直結巴,“太,太子殿下?”
店內霎時靜了一瞬,衆人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惶惶下拜。
晏聞昭面上挂着不深不淺的笑,比了個噓的手勢。
衆人立刻噤聲。
随後便是喬裝打扮過的東宮禁衛走上前,将制衣坊內已經買好布料和衣裳的人請了出去,至于還在試衣的,甚至還不等催促,便已自覺離開。
“不,不知太子殿下來小店有何貴幹?”
制衣坊的掌櫃也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說話都結巴了。
“來這兒自然是為了買新衣。”
晏聞昭轉頭看向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阮青黛,“夫人,請吧。”
他刻意省去了前綴的夫姓,只喚了一聲夫人,于是制衣坊內不知情的掌櫃和夥計登時開始浮想聯翩,忍不住悄悄打量阮青黛,猜測她究竟是個什麽身份。
阮青黛硬着頭皮上前。
掌櫃率先反應過來,立刻領着阮青黛去了整個店鋪裏用料最好的成衣前,問她中意哪一件。
阮青黛看着那些衣裳的做工便知價錢高昂,在原地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問出她有生以來最難以啓齒的一句話,“這些……哪件最便宜?”
“……”
掌櫃沉默了一瞬,才指向一件荼白色的對襟長衫,“夫人,這件只需三十貫。”
“三十……”
阮青黛欲言又止。
從前煙水巷那間宅子,一年的租金她才收晏聞昭三十貫!可現在只是區區一間薄透的夏衫,便要三十貫……
掌櫃察言觀色,“夫人若是囊中羞澀,不如讓太子殿下……”
“讓孤什麽?”
身後傳來晏聞昭的聲音。
阮青黛攥了攥手,回頭強顏歡笑,“殿下,你先試試這一件。”
晏聞昭看了一眼掌櫃手中的荼白長衫,“你還是喜歡我穿白衣?”
阮青黛避而不答,也看向掌櫃,“試衣的廂房在何處?”
“殿下這邊請。”
晏聞昭笑了笑,不再追問,而是拿着長衫随掌櫃的走向樓上試衣的廂房。
待他換完一身白衣下來時,制衣坊裏已經沒了阮青黛和蘭苕的身影。
晏聞昭步伐微頓,目光在制衣坊內逡巡了一圈,面上不動聲色,“她人呢?”
“那位夫人趁您換衣的時候走了,說是還有別的事,不能再與殿下您同行。”
掌櫃答道。
晏聞昭側眸看向陸嘯。
陸嘯抱着手臂聳聳肩,“殿下,您可沒吩咐讓屬下攔着她。”
晏聞昭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一旁的掌櫃略微有些忐忑。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位殿下換完衣裳出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可分明還是這張臉、還是這幅溫和淡然的表情,為何他此刻站在這兒,竟是莫名覺得後脊發寒呢?
想了想,他誇贊道,“這件白衣當真适合殿下,那位夫人的眼光真不錯。”
晏聞昭垂眼,撫着衣袖,聲音平穩無波,“是麽?如此好的衣料,她可是付不起銀錢,所以才跑了?”
“怎麽會?”
掌櫃連忙拿出一只上好的翠色玉镯,“夫人特意留下這只玉镯,已經将長衫買下了。”
晏聞昭動作一頓,視線移向那只玉镯,忽地笑了一聲。
随着這一聲笑出來,掌櫃只覺得那股無形的壓迫感驟然消失。與此同時,他手裏的玉镯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錠金子。
“走吧。”
晏聞昭将玉镯收進袖中,轉身離開。
另一邊。
阮青黛賠上一只镯子才離開了制衣坊,想着本就單薄的身家又薄了些,去往蜀中的盤纏也足足少了幾十貫,她便覺得心疼。
“姑娘好端端地給太子買衣裳做什麽?他如今貴為儲君,怎麽可能缺衣裳?倒是咱們,能用這镯子吃好幾個月了。”
蘭苕不知馬車上發生了什麽,亦沒看見晏聞昭袍袖上的缺口,忍不住小聲埋怨。
阮青黛嘆氣,“就當是破財……消災了吧。”
主仆二人進了松竹齋,在二樓隔間等了片刻,才等來莫掌櫃。
“無人出價?”
阮青黛愣住。
莫掌櫃也滿面愁容,“這也是奇了。之前姑娘那副制成屏風的仕女圖還有不少人來問價,可這次我将您有新畫作的消息放出去,竟是沒有回音了……”
阮青黛秀眉微蹙,思忖片刻,才又問道,“是我這次畫的有什麽不妥麽?還是那些人已經知道畫師是我,如今阮氏一族是罪臣,他們不敢淌這趟水?”
莫掌櫃搖頭,欲言又止地提醒道,“我從未向旁人透露這些畫出自姑娘之手,對外只稱姑娘的別號。如今這種狀況,怕是有人已經探查到了姑娘的身份,并且還在暗中阻攔,才叫那些原本對姑娘畫作有意的官宦人家心生忌憚……”
阮青黛沉默了半晌,心中有所猜測,“……你繼續尋買家,我也回去想想t辦法。”
從松竹齋出來,阮青黛也再沒心思去看什麽大夫,只想着如何将能順利地湊齊盤纏。
望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她腦子裏忽地閃過什麽,眸光一亮,看向蘭苕,“走,我們去仙瓊坊。”
蘭苕一呆,大驚小怪地嚷起來——
“姑娘!你怎麽又要去那種地方?!”
朱雀街與仙瓊坊離得不遠,阮青黛帶着蘭苕匆匆趕到頹山館外。
若說上一次進館還有些猶豫,這次她跨過門檻時卻是再無一點頓滞。
“這位夫人是新客吧?喜歡什麽樣的公子?”
阮青黛微微側身,避開了來人的觸碰,“柳隐公子現在可有空閑?”
“這可不巧,長公主殿下正與柳隐公子在一起,夫人還是換一位公子吧?”
“巧得很。”
阮青黛露出笑容,“勞煩你上去通傳一聲,我有事求見長公主。”
長公主府的侍女親自帶着阮青黛上了樓,來到頹山館最華貴的一間廂房外。
姜清璃常來頹山館,這間廂房是特意為她留着的,整整一層只有她這一間,樓梯口還有長公主府的侍衛把守着,于是走廊上空空蕩蕩的,看不見其他人。
廂房門被推開,穿着一襲水綠色寬袍的柳隐緩步走出來,衣襟松散,長發披垂,倒是真有幾分醉玉頹山的意态。
“原來是阮姑娘。”
盡管阮青黛戴着面紗,柳隐卻還是一眼認出了她,瞥見她的婦人發髻,他笑着改口,“如今該稱呼一聲夫人了。”
阮青黛也朝他點頭示意,卻沒再多說什麽,而是徑直進了廂房。
姜清璃倚靠在軟榻上,轉頭看見摘下面紗的阮青黛,不由嗤笑出聲,“好啊阮青黛,尋本宮不去長公主府,竟找到頹山館來了?”
阮青黛不好意思地福身行禮,“時間倉促,我又正好在仙瓊坊附近,便想來頹山館碰碰運氣。”
“都不知該說你運氣好,還是你了解本宮,坐吧。”
姜清璃擡擡手,示意阮青黛在不遠處的圓凳上坐下,随後扶了扶鬓發,“聽聞你和阿嶼如今住在東宮,那位……可有為難你們?”
“太子殿下寬仁賢德,不曾為難我們。”
聽她說起晏聞昭的好話,姜清璃表情多了些深意,“那就好。你們三人之間的糊塗賬,本宮也懶得過問了……你今日來找本宮,究竟是為了什麽?”
阮青黛猶豫片刻,才開口道,“今日來,是想與殿下做個生意。”
“生意?”
姜清璃詫異地挑眉。
阮青黛将松竹齋賣畫的事告訴了姜清璃,卻沒說這畫是自己畫的,只說是個不知名的新畫師,所以價錢比其他名家畫作都低上不少,可拿回去做裝點卻是很好的。
姜清璃似笑非笑地打量阮青黛,“本宮又不懂畫,就算買畫,也得是名家大師,能唬得住人的。像這種初出茅廬的新畫師,便是畫得再好,本宮也是不用的。除非……”
她眯了眯好看的鳳眸,攏着衣裳下了榻,光着腳一步一步走到阮青黛面前。
她低俯下身,伸出一根染着蔻丹的手指,擡起阮青黛的臉,“除非本宮與這畫師投緣。”
阮青黛抿唇,下意識避開姜清璃犀利的目光,嗫嚅道,“其實這畫師是我的一位朋友,如今遇上了難處……”
姜清璃忽地笑起來。
那雙風情倨傲的眉眼猝然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如春日綻開的花。
“好。”
姜清璃直起身,刻意強調道,“看在是你朋友的份上,本宮便襄助一二吧。讓松竹齋的人改日去長公主府,自會有人與他交接。”
阮青黛如釋重負,立刻起身,向姜清璃行禮道謝。
從廂房推門而出,長公主府的侍女便迎上來,要帶着阮青黛離開。
阮青黛剛要轉身離開,卻瞥見走廊盡頭,柳隐正與一個仆役打扮的人說着話。
不知柳隐交代了什麽,那仆役應了一聲,随即低着頭從另一側的樓梯走了下去。
她的目光下意識追随着那人的身影,可下一刻,視線卻被走過來的柳隐擋得嚴嚴實實。
阮青黛擡眸,與柳隐對了一眼,才轉身離開。
“來人,把頹山館給本官圍了!所有人都押出來!”
阮青黛剛走下樓,就聽得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年輕卻威嚴的男聲,緊接着便是一群官兵沖了進來,大堂內瞬間亂成一團。
阮青黛一驚,在混亂的人群中找到蘭苕,拉着她退至角落裏。
“出什麽事了?”
她低聲問蘭苕。
“是大理寺的人!說是追查逃犯至此,懷疑有逆賊在頹山館聚集密謀,所以要暫時查封頹山館,還要頹山館的所有人都帶回大理寺嚴加盤查。”
蘭苕滿臉哀怨,“姑娘,都說讓您別來這種地方了。如今可好,咱們怕是也要有牢獄之災……”
阮青黛皺眉,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得樓上傳來姜清璃慵倦卻帶着些薄怒的聲音。
“什麽人竟敢在本宮的地盤上撒野?”
頹山館內倏然一靜。
衆人紛紛擡首,只見姜清璃一襲紅裳,站在三樓的橫廊上,居高臨下地望着館內亂局,目光掃視一圈,終于落在了為首那個穿着大理寺官服的青年身上。
青年擡眸對上姜清璃的視線,俊朗的面容卻冷肅刻板,沒有絲毫波瀾,“下官大理寺卿蘇妄,奉旨查案。長公主若執意阻攔,下官怕是連您也要一起請去大理寺。”
“……”
姜清璃危險地眯了眯眸子。
二人一個垂眸,一個擡首,遙遙對峙,氛圍頓時變得劍拔弩張。
阮青黛在旁看見這一幕,心裏卻略微松了口氣。有長公主在,想必這位蘇大人行事定是沒那麽容易……
“原來是蘇大人!”
就在所有人以為長公主殿下要動怒時,姜清璃面上的怒意卻霎時煙消雲散,“蘇大人見諒,是本宮方才口誤。本宮與這頹山館沒有半分關系,絕不妨礙蘇大人當差……”
說着,衆人只見長公主殿下提着裙擺,一邊袅袅婷婷地從樓上走下來,一邊還不忘朝樓下抛着媚眼。
“不過本宮身為長公主,理應以身作則,豈能仗着公主的尊位就讓蘇大人另眼相待?蘇大人,你既要帶頹山館內的所有人走,那就要一視同仁,帶本宮也去大理寺走一遭,如何?”
“……”
阮青黛一口氣嘆了出來。
任誰都能看出,長公主殿下這是又瞧上了這蘇妄的臉……
蘇妄冷着臉不為所動,對姜清璃的話充耳不聞,側頭吩咐他帶來的官兵,“動手。”
阮青黛咬牙,終是在那些官兵快要到自己面前時,拽住了經過的姜清璃,“殿下!我不想去大理寺……”
姜清璃看見她,詫異地眨眼,“你怎麽還沒走?”
說話間,蘇妄竟是已經走到了她們跟前。
姜清璃一看見他,眼神就變得非同尋常,聲音也嬌滴滴起來,“蘇大人,本宮可以跟你去大理寺,但你通融通融,就放這位夫人離開吧,她是來尋本宮的,絕對與什麽逆賊毫無關系……”
蘇妄并未理睬姜清璃,而是看向戴着面紗的阮青黛,似是辨認了一會兒,才一板一眼道,“晏夫人,你可以走了。”
阮青黛一驚,面露愕然。
而緊接着,蘇妄的下一句話更是叫她如遭雷擊——
“太子殿下就在頹山館外等着你。”
直到大理寺的官兵将頹山館內男男女女都押了出去,阮青黛才臉色灰敗地帶着蘭苕跟在最後。
那輛早晨才坐過的馬車就停在頹山館門口,旁邊還守着陸嘯和幾個侍衛。
阮青黛硬着頭皮走上前,“陸統領。”
陸嘯神色複雜地看看她,又擡頭看看那頹山館的招牌,欲言又止,“夫人,你若再來幾次頹山館,往後整個仙瓊坊怕是都會被夷為平地了……”
阮青黛攥了攥手,在原地躊躇,低聲問道,“太子殿下怎麽到仙瓊坊來了?”
陸嘯剛要回答,車簾卻被一只冷白修長的手掌掀起,露出晏聞昭棱角分明的側臉。
“孤來接夫人回宮。”
和緩卻沒什麽溫度的嗓音。
陸嘯只能遞給阮青黛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側身讓開了位置。
阮青黛知道自己胳膊拗不過大腿,只能惴惴不安地上了車。
車內的陳設布置都與來時無異,唯有端坐在正座上的晏聞昭換了一身衣裳。
此刻他就穿着那件在制衣坊新挑的荼白長衫,渾身上下似是浮動着一層淺薄的雪t色,雖清貴卻疏離,蘊着隔絕塵世的寒意。
“晏夫人已經落魄至此,竟還不忘來頹山館尋歡作樂?”
晏聞昭一手支着額,緊盯着阮青黛,薄唇吝啬地扯出些許弧度,眼神卻是極冷的,“晏夫人已經當了镯子給孤買新衣,那打算拿什麽賞賜頹山館的公子?”
“……殿下慎言,民婦并非是來尋歡作樂,只是來尋長公主。”
阮青黛垂着頭坐在側座,小聲反駁。
“如今倒是記起自己已為人婦了……”
晏聞昭斂目,低低地嗤笑一聲。
就在阮青黛以為他會就此作罷時,手腕卻是忽地一緊。
晏聞昭微微直起了身,攥着她的手腕,從袖中拿出了那只抵押給制衣坊的玉镯。
阮青黛愣住。
“晏夫人若不安于室,何必來頹山館?”
晏聞昭盯着她的雙眼,将那玉镯緩慢地套回了阮青黛的手腕上,語調又輕又慢。
“那些小倌能為夫人做的事,孤都願意做。”
玉镯落回手腕,卻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冷,而是殘留着晏聞昭的體溫,溫熱地貼在肌膚上。
阮青黛心中震顫,僵硬地收回自己的手,“……殿下說笑了。”
晏聞昭垂下眼睫,也不動聲色地靠回原位。
他敲了敲車壁,眉宇間的暧昧之色盡散,唯餘一片清冷,“回宮。”
回宮的這一路,晏聞昭再沒有與阮青黛說過話,二人總算相安無事地回了東宮。
阮青黛在宮門口下了車,剛要告辭,卻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自不遠處走來。
“眉眉?”
姜嶼看見阮青黛,先是驚訝,随即露出幾分喜色,快步走了過來,“你怎麽在這兒?你今日出宮了?”
阮青黛咬了咬唇,“我今日……”
姜嶼的目光忽然越過她,落在她身後,面上的笑意霎時凝滞,“太子殿下?”
晏聞昭穿着與身份并不十分相符的荼白新衣,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面色淡淡,“晏大人,好巧。”
姜嶼抿唇,目光在阮青黛和晏聞昭之間逡巡了一遭,神色莫測,“眉眉,你怎麽會和殿下一起回東宮?”
“晏夫人今日有事外出,孤恰好同路,便捎帶她一程。”
姜嶼看向阮青黛,阮青黛也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姜嶼扯了扯唇角,“那就多謝殿下了……如此照顧拙、荊。”
他咬緊牙關,說到最後一句時刻意拉長語調,加重了語氣。
晏聞昭擡眸對上姜嶼的目光,似笑非笑,“晏大人是孤的肱骨之臣,孤做這些小事也是應當的。”
二人視線交彙,阮青黛隐隐嗅到一絲火花四濺的焦灼氣,終于朝姜嶼低聲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姜嶼這才收回視線,對着阮青黛又笑起來,“也好,今日難得回來得早,可以和你一同用晚膳。”
他自然地牽住阮青黛的手,“殿下,我們夫婦二人已經數日未曾同桌用膳,今日就容我們先行一步,告退了。”
姜嶼的動作令阮青黛微微一僵,但大庭廣衆之下,迎着晏聞昭和來往宮人的視線,她到底還是低眉斂目,做出順從的姿态來。
晏聞昭垂眸,目光落在他們二人交疊的衣袖上,眸底隐晦地湧動着什麽,面上卻是瞧不出半分異樣,只是颔首笑道,“理應如此。”
姜嶼牽着阮青黛轉身離開,蘭苕匆匆跟上。
走到半路,姜嶼還親密地湊得更近了些,似乎與阮青黛耳語了什麽,而阮青黛也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轶事,先是驚訝地側頭看他,随即就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直到二人攜手并肩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內,晏聞昭臉上的笑意才消失殆盡,原本清隽的眉宇微微扭曲,變得冰冷而乖戾。
不遠處的陸嘯只覺得一陣陰風刮過,吹得他遍體生寒。他下意識望向前方長身玉立的晏聞昭。盡管隔得遠,他卻還是憑借極佳的耳立聽清了太子殿下的喃喃自語。
“看來詹事府還是太清閑了些……”
阮青黛和姜嶼一同回了藏春臺,姜嶼早在離開晏聞昭視線後就克制地松開了阮青黛的手。
有關晏聞昭的話,他是只字不提,更沒追問阮青黛今日出去都做了什麽,只是神态自若地與阮青黛說起這幾日在詹事府的見聞。
見狀,阮青黛也逐漸放松下來,将今日與晏聞昭在馬車上的種種都抛諸腦後。
“從明日開始,詹事府就要籌備钤山圍獵了,所以格外忙些。”
“钤山圍獵?”
聽到姜嶼提起這四個字,阮青黛忽地愣了愣。
“怎麽了?每年盛春和初秋都要在钤山圍獵,南靖近百年不都是如此麽?”
見她神色有異,姜嶼不解地問道。
阮青黛掩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攥緊。
不一樣,不一樣……
這次钤山圍獵是晏聞昭回到太子之位後的第一次秋圍。
前世,晏聞昭是在慶熙四年的冬日重回東宮。而就在那一年的秋圍,皇帝遇刺,殡天,晏聞昭順理成章地繼位……
雖然今年還是慶熙三年,可或許是因為她無意識改變命運軌跡的緣故,晏聞昭提前認回了身份,那麽皇帝殡天的秋圍會不會也随之提前呢?
阮青黛忽然有些坐立不安起來,于是晚膳用得也是三心二意,連後面姜嶼說了些什麽都沒顧得上仔細聽,用完膳後早早地就回了寝屋。
她坐在妝臺前,卸下釵環首飾,伸手去褪腕上的玉镯時,眼前又浮現出馬車上的那一幕,想起晏聞昭替她戴上玉镯時的眼神,于是一顆心像是被抛進了海裏,起伏不定,惴惴不安。
晏聞昭對她的念頭似乎還沒打消,如今大抵是還顧忌着身份,顧忌着名聲,不敢做得太過火。可若是他繼位,成了一國之君……
阮青黛不确定他會更約束自己,還是會放縱自己。
所以她還是得在秋圍之前,盡快離開上京城為好。
“姑娘。”
碧蘿走到阮青黛身後,“今日發生的事,奴婢都聽蘭苕說了。長公主答應要買那些畫了?”
阮青黛心事重重地垂眸,“若真是他在暗中阻撓,那能不畏其勢的也只有長公主了。”
“姑娘覺得……是太子?”
阮青黛沉沉地嗯了一聲,“他的可能性最大。明日你便想辦法,傳信給莫掌櫃,讓他暗中去一趟長公主府。”
“好。”
見她臉色不好,碧蘿又拿出了安神香,“姑娘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吧,奴婢去将安神香點上……”
“等等。”
鬼使神差的,阮青黛忽然叫住了碧蘿。
碧蘿不明所以地轉身。
阮青黛看向她手中的香料,問道,“這安神香的配方用料,你可曾告訴過東宮其他人?”
“姑娘為何這麽問?”
碧蘿搖頭,“奴婢不曾同旁人說過,也無人問起。”
阮青黛咬唇,沉默片刻才将那香料從碧蘿手中接了過來,“你曾說,這安神香的氣味與哪種香最為相似?”
“是蘅蕪香。”
阮青黛擡眼看向碧蘿,“那今日便不熏安神香了,改用蘅蕪香吧。”
碧蘿面露不解,卻知道阮青黛這麽做自有用意,便應聲去取蘅蕪香。
待她離開,阮青黛才握緊了手中那盒香料,神色困惑而忐忑。
今日在馬車上,晏聞昭靠得極近時,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起初她只以為是梨膏糖的甜香,可方才看見安神香,卻忽然意識到,那香氣裏似乎還摻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安神香氣味……
若碧蘿從未将安神香的秘方外傳,那晏聞昭身上為何會沾染只有她寝屋裏才熏燃的安神香?
夜色翻湧而至,今夜空中無星無月,深沉濃重的暗影幾乎将整個東宮籠罩其中。
藏春臺外,又有兩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潛進院中,融入夜色。
晏聞昭披着外袍,手執燭臺朝阮青黛的床榻邊走去,閑庭信步,卻是猶如回到自己寝殿一般。
将燭臺随手擱在一旁,他掀開床帳,在榻沿坐下,盯着裏頭沉睡的阮青黛,眸色沉沉。
想起白日裏她與姜嶼的親密,晏聞昭的神情愈發森冷,他伸手朝阮青黛探了過去,可尚未觸碰到被褥,榻上的女子就忽然轉身朝向床榻裏側,堪堪避開了晏聞昭的手掌。
女子背對着他發出低不可聞的喃喃呓聲,晏聞昭的手掌在半空中頓了頓,烏沉漠然的眼眸裏飛快地閃過一絲異樣。
僵持半晌t,他才又落下手掌,不輕不重地搭在阮青黛的肩頭。
“眉眉……”
薄唇微啓,發出似無奈似缱绻的嘆聲。
床帳內的陰影中,阮青黛緊阖着眼佯裝安睡,眼睫卻不受控制地抖顫起來,昭示着她此刻的驚駭。
堂堂太子,在外人眼中高潔無瑕、謙謙如玉的一國儲君,竟敢在深夜潛進藏春臺,潛進屬臣的寝屋中!這般見不得光的醜事,若傳出去,那便是朝野震動的穢聞!
他怎麽敢……怎麽敢?!
下一刻,阮青黛就覺得自己的震驚變得荒謬而可笑。
姜晏有何不敢?
奪娶臣妻之事,他前世便曾做過。前世甚至更光明正大,更肆無忌憚……他有何不敢?
難怪,難怪自從住進藏春臺,她就夜夜嗜睡,白日裏有時都日上三竿了卻還是難以清醒。原來她的安神香竟變成了迷香……
阮青黛自然不會懷疑到碧蘿身上,想必是那些香料在送入藏春臺前就已經被動了手腳。
她正沉沉地想着,落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掌卻忽然移開,掀起了她身上蓋着的薄衾。
阮青黛微微一驚,卻繃緊了身體,不敢動作,生怕被晏聞昭發現自己醒着,發現自己撞破了他的真實面目……
晏聞昭掀起薄衾一角,将阮青黛的手從薄衾下拿了出來,随即握着她的手。
指骨分明的手掌包裹着柔軟纖細的玉色,與其說是撫摸,或是摩挲,倒更像是把玩。
“你該知道,我不喜歡旁人碰你,尤其是晏嶼。”
晏聞昭眼眸微垂,語調平緩,如同閑聊家常一般,低聲道,“我舍不得傷你分毫,可晏嶼若還想保全他那只手,就該離你遠些……”
有那麽一瞬間,阮青黛眼前又閃過晏聞昭在天牢裏向她展示琵琶刑的那一幕,閃過那雙被鮮血浸染的手,那道摻了毒液似的冷淡嗓音也逐漸與現實重疊。
“阮青黛……”
“你可也要嘗嘗琵琶刑的滋味?”
阮青黛眉心緊蹙,身上不自覺沁出了些冷汗。
下一刻,她的手被擡起,手背上傳來微涼的觸感。
阮青黛反應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晏聞昭的唇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輕柔的,小心翼翼的,一觸即分……
好似飽含着沉甸甸的情意,叫阮青黛恍然生出自己被珍視珍愛捧在手掌心的錯覺。
一如前世,他們二人糾纏折磨的歲月裏,她其實也生出過同樣的錯覺。
可後來她卻清楚地意識到,晏聞昭與她的一切牽絆從不來自于他的愛,而是來自他的恨——他對她的恨,對姜嶼的恨。偶爾施舍的那些柔情和善意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只要稍一觸碰,便會粉碎得徹底……
她溫順聽話時,晏聞昭便将她視作乖寵,自然願意對她好言好語,賜她世間最誘人的獎賞。
可若有朝一日,她這只“寵兒”亮出爪子,撓傷了他,他便會毫不留情地将她扼殺,甚至從她的屍體上漠然碾過。
這才是晏聞昭……
察覺到握在掌心的手越來越涼,晏聞昭掀起眼,看向阮青黛陷在陰影中的側臉,眸光閃爍。
半晌,他将阮青黛的手放回原位,又細致地替她改好了衾被,掖好被角,才起身退開。
床邊的帳幔再次落下,腳步聲漸行漸遠,曳動的燭光也隐去。
直到屋門被阖上的細微聲響傳來,阮青黛才驀地睜開眼。
她臉色煞白地坐起身,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好似剛剛從瀕死之境緩過來一般,急促地喘着氣。捂在心口的五指也一點點攥緊,将衣裳攥出了層層褶皺……
她被晏聞昭騙了。
她竟真的相信了他那副賢德無私、正人君子的僞裝……她竟真的以為他會放過姜嶼放過自己……
阮青黛死死咬着唇,抱着膝将自己蜷縮起來,方寸大亂,甚至想要現在就沖到隔壁耳房,叫醒蘭苕和碧蘿,帶着她們連夜闖出東宮、離開上京城。
可這沖動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的理智壓了下去。
晏聞昭既從未想過要放手,那麽這藏春臺內外的眼線、上京城中的暗樁,都不會叫她那麽輕易地逃離。
即便是她已将自己的畫都賣給姜清璃,即便是她湊夠了盤纏,只要在東宮中繼續受困,那便是插翅難飛……
阮青黛不自覺紅了眼眶,将臉埋進自己的雙臂間,心中又惱又恨,最終卻只餘下空落落的無助和絕望。
寝屋外,晏聞昭剛走出來,便見陸嘯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一幅欲言又止地焦急模樣。
晏聞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二人一同出了藏春臺。
直到走上無人的石子小徑,晏聞昭才看了他一眼,“說吧。”
“藏春臺今日點的不是安神香!”
陸嘯沉聲道,“雖然聞着與安神香無異,但沒有那味迷藥!所以阮大姑娘今日沒昏睡過去,很可能醒着……”
“孤知道。”
晏聞昭拈着手腕上的紅色念珠,面無波瀾。
“……你知道?”
陸嘯面露震愕,反應了一會兒才問道,“你知道她沒中迷藥,還進去了這般久?”
晏聞昭轉眼看他,神色漠然,“那又如何?”
“……”
“是時候叫她看清,孤并非什麽坦蕩君子。”
晏聞昭冷笑,“也好叫她與她夫君如膠似漆時有所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