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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038

屋內光線昏黑, 晏聞昭眸光幽沉,步伐緩緩,随手拿起唯一亮着的燭臺, 朝帳幔掩映的床榻走了過去。

金絲滾邊的玄黑袍角從角落的熏爐邊掠過, 兜起一陣風, 吹散了熏爐裏升起的寥寥白煙。

送來藏春臺的藥材,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灑上了無色無味的迷藥。于是被制成安神香後,便能在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叫人沉睡不醒……

所以深夜擅闖的太子殿下絕不會被發現。這屋子裏的人, 連帶耳房裏的丫鬟,都會一覺睡到天明。

晏聞昭走到榻邊,一手端着燭臺, 一手撩開床帳。燭火昏黃, 映照在他俊美的玉面上,半邊光風霁月, 半邊卻被暗影噬去。

他在榻邊坐下, 眼眸微垂,看向帳中沉睡的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素色寝衣,背對着他側躺在繡滿鴛鴦的被褥間, 烏雲墨緞似的青絲鋪在鴛鴦枕上, 卻有一绺沿着肩頭落下, 逶迤在那凹陷的纖細腰肢上。

晏聞昭視線上移,只見她閉着眼, 呼吸平穩, 側顏恬靜而柔和, 不似白日如驚弓之鳥那般,眼角眉梢盡是警t惕和防備, 偶爾有些許柔色,竟也是對着她身側的“夫君”……

晏聞昭眸光微冷,目光自女子枕邊空空蕩蕩的位置掠過。若今夜看到的是一雙恩愛夫妻同床共枕,那便是連他自己都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他忽地伸手朝熟睡的女子探了過去,可就在要觸碰到女子的鬓邊時,卻又克制地頓住。

長眉微蹙,晦暗的眼眸裏閃過一絲煩躁和不耐。

若他沒記錯,姜嶼今日曾經親密地替她理過鬓發……

正當修長的手掌懸停在女子鬓邊,遲遲不肯落下時,手腕上那串念珠卻從寬大的袍袖中墜了出來,幾粒赤紅色念珠剛好從女子的鬓邊滑過。

晏聞昭神色微動,沒有收起那念珠,反而緩慢地移動着手腕,任由那念珠滑過女子的鬓邊、面頰、頸項,心裏卻在一筆賬一筆賬地清算着——

這裏姜嶼觸碰過,那裏姜嶼輕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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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珠沿着女子肩頭下落,滑向她的腰肢。

在他不曾看見的地方,姜嶼還擁抱過她,摟過這纖纖楚腰……

晏聞昭臉色越來越沉。

那雙烏沉幽深的眼眸,再不似白日那般春風化雨,而是變得陰冷漠然,像是覆了一層寒意森森的薄冰,底下卻又閃着火光,似有岩漿在暗中翻湧……

念珠最終滑過女子裸露在外的小臂,停在她的手背上。

今日在宴席上,他還親眼看見姜嶼握住了這只手……

他縱阮青黛離開,不過短短數日,她便已經成了人人口中的晏夫人,身上到處都是姜嶼觸碰過的無形痕跡,叫他酸得透頂,心頭又冒出無名火,痛恨不已。

為何非要自甘下賤,與姜嶼争搶?

為何偏偏是這個一而再、再而三傷他、害他、叛他的女人?

為何非她不可?

一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陰風掠過,将晏聞昭手中的燭臺驟然吹熄。

那張玉面徹底被黑暗吞噬,俊美的五官蒙上暗影,驟然變得扭曲、猙獰、不甘……

黑暗中,唯獨能看清那串紅色念珠驀然上移,在空中蕩出一道殺意畢露的弧線。

遮月的浮雲散去,清冷的月輝透過窗扉照進來,也将床榻邊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

燭臺掉落一旁,一身玄衣的太子殿下幾乎與暗影融為一體,神色冰冷漠然,而他的五指已經扼在女子頸間。

下一刻,昏睡中的女子似有所感,秀眉微蹙,唇齒間發出一兩聲不适的夢呓,随後竟是掙紮着轉過身來。

那張溫婉娴靜的臉忽然轉過來,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晏聞昭的視線下。

“……”

晏聞昭呼吸一沉,目光牢牢鎖在她毫無防備的面上。

可就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幾乎是在看清阮青黛面容的一剎那,他手背上突顯的青筋就已猝然隐匿,指下寸寸逼近的力道也随之消失……

殺意洶湧而來,卻又無聲斂去。

可即便如此,晏聞昭仍是沒有收回扼在阮青黛頸間的手,只是調轉了個方向,冷白修長的手指搭在她的下颌兩側,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前世今生,兩輩子加起來,他想要殺了阮青黛一了百了的次數,甚至比他真正殺過的人還要多。

可卻從未有一次下得了手……

就連前世一怒之下将她帶去诏獄,也只是用琵琶刑吓暈了她,将她關了幾日。

若非發生了那場意外,晏聞昭甚至懷疑,她或許還能在他死後長命百歲……

指腹下是細膩的肌膚,手腕上貼着瑩潤溫熱的紅色念珠,晏聞昭漫無邊際地想起了靈霞寺的皈無大師曾對他說過的話。

“陛下可知,世人不是生來就信神佛,而是身有所困、心有所求,也就是他們通常說的劫。正因為劫,世人才會相信因果造化,氣數命運。陛下如今不信,只是因為你的劫還為真正到來罷了……”

睡夢中,阮青黛嗅到一股清淺又熟悉的甜香,她舒展了眉頭,下意識低頭朝那個方向湊近,于是柔軟微涼的面頰幾乎都陷入了晏聞昭的掌中。

晏聞昭垂眼,只覺得掌心逐漸發燙,就好似正握着自己命定的劫數。

借着月色清輝,他細細端詳着阮青黛的臉,想要追根究底,看看她究竟是好在哪裏才叫自己放不下。

是容貌嗎?縱然生得一幅好皮囊,可卻也不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姝色。

是性情?溫和乖順時還算熨帖心意,但也過于怯懦刻板,不夠有趣。而一旦被觸了逆鱗,更是渾身豎起倒刺,即便是将她拆骨入腹,五髒六腑也會被刮得鮮血淋漓。

晏聞昭從前以為,他對阮青黛的偏執不過是因為姜嶼。

因為他被姜嶼奪去了那麽多本該擁有的東西,于是便要利用阮青黛報複回去。可這一世,他分明已經對姜嶼的東西不屑一顧,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目光描摹着那雙沒有絲毫鋒芒的眉眼,晏聞昭面上的清冷之色逐漸化去,燒灼起若隐若現的癡迷。

半晌,他才低俯下身,掐着阮青黛的臉頰,薄唇傾覆下來。

先是在那殷紅的唇瓣上輾轉厮磨了片刻,緊接着便移向鬓邊、頸側,順着方才暗自清算的那筆賬,一個吻接着一個吻,抹去姜嶼留下過的氣息。

最終攥着她的手腕,貼在自己頰邊,深深地嗅了一口,就如同前世第一次嗅到摻了傀儡散的香藥,快活得血液都在震顫。

傀儡散與阮青黛終究還是不一樣。

他戒得了傀儡散,卻戒不了阮青黛……

藏春臺院中,難以安眠的姜嶼從廂房中踱步而出。

院中死寂沉沉,唯餘時不時從草叢中傳出的蟲鳴。

姜嶼心中煩悶,揉了揉眉心,攏起外衣仰頭望月,誰料愁緒更甚,忍不住偏頭看了一眼阮青黛的寝屋,随即走了過去。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當他走到廊檐下時,屋側忽然傳來一聲蟲鳴,與方才院中相比,似乎格外響亮些。

他狐疑地循聲看了一眼,還未有所反應,便聽得寝屋裏傳來些微異響。可待他側耳細聽,那聲音又消失了,仿佛剛剛只是他的錯覺。

“眉眉?”

姜嶼擡手,試探地叩了叩門,動作與他的聲音一樣輕。

寝屋內似乎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是衣料從被褥間拂過。

姜嶼只以為是阮青黛也未能入眠,于是低聲問道,“眉眉,你也睡不着嗎?”

頓了頓,他苦笑,“我心中憋了很多事、很多話,思來想去,也只能同你說了……你放心,深更半夜,我就在屋外坐着,想到什麽說什麽……”

寝屋內。

晏聞昭坐在榻邊,往屋外姜嶼的方向掃了一眼。

阮青黛沉睡中已被迫換了個睡姿,此刻就躺靠在晏聞昭的懷中,枕着他的胳膊,面頰泛着紅暈,唇瓣也比方才紅潤。

那頭如墨的青絲自晏聞昭臂彎間垂下,發梢也在他的膝上蜿蜒輕掃,乖順得惹人憐愛。

“眉眉,你不用回應我,也不一定要聽完,便是聽到中途睡過去了也沒關系……”

姜嶼的喃喃聲傳了進來。

晏聞昭低眉斂目,一邊漫不經心地聽着,一邊用手指順着阮青黛的發絲。

“我方才一直在想你白日說過的話……”

姜嶼說道,“你說得對,人需得立志。”

晏聞昭動作微微一頓。

“我也問自己,如果有選擇,究竟會選朝堂還是江湖……今日之前,我的答案或許是前者。”

姜嶼苦笑,“畢竟我自幼修習治國之道,又做了這麽多年儲君。不瞞你說,我原以為憑我的學識,想要像晏聞昭那樣科舉奪魁,入仕拜相,也不是難事……”

“……”

晏聞昭冷嗤一聲。

“可今日見了晏聞昭,見了他是如何做太子的,我忽然覺得你那日罵我的話都輕了……我的确不是一個合格的儲君,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魏國公府這些年倚仗東宮之勢為非作歹,我雖不知情,可既然他們敢這麽做,那定是也有我持身不正的緣故……”

姜嶼緘默片刻,嘆息,“晏聞昭出身山野,卻比我更清楚為君之道。我這些年讀的書,受的教養,可見是白費了……又或許,我根本不是這塊料……所以我想,待我助晏聞昭熟悉了東宮政務,待他坐穩了太子之位,我便還是離開吧……離開東宮,離開上京城,去看看更廣闊的外面天地……”

寝屋內,晏聞昭的手掌撫在阮青黛發間,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動作。

他掀起眼,看向姜嶼映t照在門扉上的身影,眸光閃爍。

屋外,姜嶼欲言又止。

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才又期待又忐忑地出聲問道,“眉眉,若我去外面闖蕩……你可願意與我同往?”

剛一問出口,他卻像是生怕被拒絕似的,緊接着道,“你不必現在回答我,再好好想想,我可以等……時間不早了,你歇息吧。我将這些話說出來,心裏也好受多了……”

姜嶼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緊閉的屋門,才轉身離開。

随着廂房的門阖上,藏春臺再次恢複沉寂。

晏聞昭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目光再次落在阮青黛毫無所知的睡顏上,食指在她面頰上輕輕刮了幾下。

“若他能一直如此識趣,那我便是不計前塵、放他一馬……也未嘗不可。”

他低聲喃喃,不知是在與阮青黛商量,還是在自言自語。

月色再次被雲霧遮掩,床榻兩側的帳幔被放了下來、

晏聞昭躺到榻上,從身後扣着阮青黛的腰肢,将她摟進懷中,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閉着眼喟嘆了一聲。

“為何所有事所有人都變了,唯有你……如此冥頑不靈。”

***

日上三竿時,阮青黛才堪堪被寝屋外的灑掃動靜吵醒。

看見外頭徹亮的日光,她略微愣了一下,只覺得自己這一覺睡得格外長久,也格外香甜,不過就是天氣悶熱,背上竟沁出了些汗,寝衣濕噠噠地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

蘭苕和碧蘿也從耳房走進來,兩人連聲說着睡遲了,便匆匆為阮青黛準備洗漱用具。

“姑娘怎的出了這麽多汗?”

碧蘿也有些詫異。

“這天氣越來越熱了,能不出汗嗎?”

蘭苕嘀咕道,“若是往年,姑娘都已用上冰鑒了。可如今寄人籬下……也不知東宮的冰會不會送來藏春臺。”

“或者晚上的安神香就不點了,否則屋子裏更悶更熱?”

碧蘿問道。

阮青黛正自顧自梳着打結的發絲,聞言連忙回頭道,“還是熏香吧,留一扇窗開着透透風就好。這次的安神香挺好用的……”

“看來姑娘昨日睡得不錯。”

阮青黛點點頭。

蘭苕接過阮青黛手中的梳子,為她绾發,忽然咦了一聲,指着她頸側一道微不可察的紅印,“這藏春臺到底是偏僻,蚊蟲又多又厲害,這屋子裏分明熏了香,姑娘竟還是被叮着了……”

阮青黛原本并未察覺,聽蘭苕這麽一說,才順着看向頸側,忍不住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

“姑娘,可要塗些藥膏止癢?”

“不必了……似乎沒什麽感覺。”

阮青黛又盯着那紅印看了看,只覺得這并不像蚊蟲所致,但也沒有多想。

洗漱妝扮後,阮青黛一出屋子,就見姜嶼行色匆匆,正從書房裏拿了什麽往藏春臺外走。

看見阮青黛,姜嶼步伐一頓,臉色竟是有些不自然,“眉眉……”

阮青黛走過去,“你要去詹事府了?”

姜嶼颔首,視線微微閃躲,欲言又止,“你今日睡得如何?可還習慣?”

阮青黛掀起唇笑道,“一覺睡到天亮,挺難得的。”

姜嶼愣了愣,“那昨夜,我與你說的話……”

“什麽話?”

阮青黛不解地,“昨夜你不是很早就睡下了嗎?何時與我說過話?”

竟是沒聽見……

姜嶼怔了片刻,很快又神色自若地垂眼,“沒什麽,是我記岔了。詹事府還有公務,我先走了。”

阮青黛目送姜嶼的背影離開藏春臺,心中盤算着,過幾日待姜嶼徹底适應了詹事府的差事,自己應是就能拿出和離書,尋機離開東宮離開上京城了……

“晏夫人。”

姜嶼前腳剛走,東宮管事便領着一衆宮人浩浩蕩蕩進了藏春臺。

阮青黛回神,迎了上去,還未走近便有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藏春臺雖偏僻,太子殿下卻十分挂念,特意叫老奴送些冰過來。”

宮人們将冰鑒和瓜果一一送入阮青黛的寝屋,随後便離開了藏春臺。

蘭苕望着那滿屋子的冰鎮瓜果,眼睛都亮了,搬着小矮凳緊貼着冰鑒而坐,“想什麽來什麽。姑娘,太子殿下對您真是……”

“咳。”

碧蘿劇烈地咳嗽了兩聲,還暗自踹了一腳蘭苕身下的矮凳,阻止了她繼續胡言亂語。

“……”

阮青黛的表情還是僵了一下,嗫嚅着唇解釋道,“太子殿下看重詹事府,表哥于他而言還有大用處。”

蘭苕接受到碧蘿的眼神,吶吶地應道,“姑娘說的是。”

主仆三人一時無話,沉默片刻,阮青黛才又拿出了堪輿圖,開始籌劃自己的蜀中之行。

她籌劃了一整日,姜嶼也在詹事府忙了一整日,甚至晚膳都是在外面應酬,沒能與阮青黛一起用膳。而翌日,阮青黛又睡到日上三竿,起來時姜嶼已經離開了藏春臺。

如此下來,兩人竟是連着三四日未曾碰着面。

在東宮的這些日子比阮青黛原先預想的要好過太多,不僅沒有下人冷眼以待,還衣食無憂,日日都有冰鎮的瓜果,便是從前在魏國公府,也未必有這樣的待遇。

唯一令阮青黛覺得奇怪的是,自從來了東宮,素來多夢少眠的她竟是夜夜都睡得很沉。

起初她還覺得是好事,可連着幾日如此,有時醒來還覺得渾身乏力……她越發覺得詭異,擔心是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可碧蘿也替她把了脈,并未診出異樣。

阮青黛到底是坐不住,打算出宮一趟,一則是要看看自己那些畫在松竹齋是否賣了出去,離京的盤查還有多久才能湊齊,二則是想尋個大夫看看。

依舊是按照慣例,碧蘿留在藏春臺,蘭苕随她出宮。

誰料二人剛走到宮門口,就見外頭停着一架雕花鑲玉、寬敞氣派的馬車。馬車四周竟還站着十數名喬裝打扮過的東宮禁衛,為首的抱着一柄樸刀靠在車轅邊,竟是陸嘯!

如此陣仗,除了太子出行再無別的可能。

竟這麽巧?!

阮青黛眼睫一顫,立刻拉住蘭苕,想要往一旁的行廊上藏,然而卻為時已晚……

“晏、夫、人?”

身後傳來一道如玉石相擊的清潤嗓音,似乎還刻意拉長了語調,讓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變得暧昧模糊。

阮青黛的身形霎時僵住,眼底閃過一絲懊惱,直到心緒平複後才轉過身,斂目行禮,“民婦見過太子殿下。”

“免禮。”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掌微微一擡。

阮青黛直起身,擡眼便見晏聞昭在她跟前站定。

他今日未穿太子的玄袍金冠,而是一身蒼青色長衫,腰間綴着白玉佩,發間簪着青玉簪,眉目溫潤,唇畔還噙着一絲清隽的笑意。濯濯如春月柳,肅肅如松下風,俨然一位出身清貴的世家公子。

阮青黛撞上那含笑的目光,不由恍惚了一瞬。

有那麽一刻,她仿佛看見了從前的晏聞昭,而不是太子姜晏……

“晏夫人也要出宮?”

晏聞昭定定地看着阮青黛,明知故問道。

阮青黛咬了咬唇,“民婦……”

“孤也要出宮一趟,既然這麽巧遇見了,便捎晏夫人一程,可好?”

阮青黛心口一緊,想也不想便拒絕道,“民婦怎敢與殿下同乘?更何況,民婦不過是想在上京城中随意走走,不敢耽擱殿下的正事。”

晏聞昭斂目低笑,漫不經心地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不會。孤今日與夫人一樣,也只是想體察民情罷了,沒有什麽緊迫的大事。夫人不必客氣,上車吧。”

“……民婦不敢。”

阮青黛仍是僵立在原地,不肯挪動一步。

見狀,晏聞昭眸光微沉,終于嘆了口氣,邁步從阮青黛身側越過。

就在阮青黛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時,晏聞昭竟是在與她擦身而過時,雲淡風輕地丢下一句,“孤昨日去了坤寧宮。”

阮青黛眸光驟然一縮。

她驀地轉身,下意識牽住了晏聞昭的衣袖,急切道,“殿下!”

晏聞昭停住,回頭看她。

阮青黛反應過來,連忙松開了手中的袖袍,“殿下将民婦捎帶到朱雀街即可。”

晏聞昭掀起唇角,側身給阮青黛讓出路,“夫人請。”

阮青黛心一橫,快步走到馬車前。蘭苕緊跟上來,剛想攙阮青黛上車,卻見太子殿下的手臂竟是已經橫了過來。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叫蘭苕愣怔了一下。

阮青黛提着裙擺,剛要伸手借蘭苕的力,餘光瞥t見來攙她的竟是晏聞昭,立刻縮回了手。

目光飛快地掃視了一圈,竟是只有車邊的橫梁能借力。

阮青黛顧不上其他,立刻伸手搭上那橫梁,艱難地踏上馬車,低身鑽進了車廂。

晏聞昭神色莫測地收回手,也邁步上了車。

太子的馬車自是寬敞奢華,座位上皆鋪着軟墊,舒适寬大地猶如一張榻,兩側的矮幾上放置着茶具、熏爐,還有讀了一半的書卷。

阮青黛在側座的矮幾邊坐下,晏聞昭則獨自坐在那張寬大如榻的正座上。

蘭苕被陸嘯攔在車外,于是車廂內便成了阮青黛和晏聞昭的獨處空間。

車輪緩緩滾動,平穩地駛離東宮。

阮青黛察覺到什麽,低頭一看,方才搭了橫梁的手掌果然沾了不少灰塵,髒兮兮地,不堪入目。

她何時将自己弄得這麽邋遢過……

“擦擦手。”

晏聞昭遞來一方絹帕。

阮青黛微微漲紅了臉,有些難堪地接過絹帕,“多謝殿下。”

她展開絹帕,将掌心的泥污擦拭幹淨後,才一眼瞥見那帕子一角繡着的青竹,動作不由頓住。

可也只是稍稍一頓,很快她便又裝作什麽都沒看到似的,将髒污的帕子朝內疊好,收進袖中。

這是她從前繡給晏聞昭的帕子。

“夫人回去将這方帕子洗淨,還是要還給孤的。”

晏聞昭淡淡道。

阮青黛強顏歡笑,“……太子殿下難道還缺一方帕子麽?”

“這帕子特殊,夫人難道不知道嗎?”

“……”

阮青黛垂眼避開那道灼灼視線,聲若蚊蠅,“民婦知道了。”

馬車不知壓過了什麽,微微震動了一下。這一震,倒是讓阮青黛瞬間清醒,想起自己之所以自投羅網的緣由。

“殿下……”

她驀地側過身,看向晏聞昭,“殿下昨日去了坤寧宮,那姑母……皇後娘娘如今可好?”

晏聞昭瞥了她一眼,卻沒急着回答,而是自顧自地斟茶,半晌才開口道,“應當是身體康健,福壽綿長。”

“……應當?”

晏聞昭端着沏好的茶,手指在茶盞上輕輕叩了叩,眉宇間難得有促狹和惡劣一閃而過,“孤只說去了坤寧宮,卻未曾說進了坤寧宮。”

“……”

阮青黛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

“父皇不希望任何人打擾母後,孤也不例外。”

阮青黛臉上騰地燃起些怒意,氣得面頰微紅,一時都顧不上眼前之人是姜晏還是晏聞昭,猛地起身,“停車!”

手腕被攥住,馬車也未曾有片刻停頓。

這一刻,阮青黛感覺自己像是被騙進陷阱的獵物,原本因惱恨漲紅的臉色又逐漸白了下來。

她扭動着手腕,想要掙脫晏聞昭的鉗制。

可今非昔比,那只扣着她的右手再也不似前世一般無力。她越想掙脫,那扣在腕上的力道便越重。

“孤只是好心送夫人一程,夫人何必動怒。”

晏聞昭不錯眼地盯着她,将她面上的細微表情盡收眼底,“馬車已出宮門,夫人執意要與孤如此拉扯,被外頭的行人瞧見會怎麽想?”

“……”

阮青黛暗自咬牙,終是坐回了側座,卻別開臉,不願再與晏聞昭說一句話。

車外日頭高照,車內卻拉着帳簾,光線昏昏。手邊的桌案上燃着熏香,阮青黛坐了片刻,竟是又在馬車輕微的颠簸中生出一絲困倦。

人一旦困倦,自然也就沒了劍拔弩張的精神。

眼見着阮青黛的背影逐漸放松下來,晏聞昭眸光輕閃,随手将茶盞擱在一旁,語調溫和,“夫人這幾日在藏春臺宿得如何?”

阮青黛低垂着眼睫,輕聲答道,“除了夜夜蚊蟲擾人,一切都好。”

身後忽然靜了一瞬。

晏聞昭摩挲着涼潤的扳指,眸光在阮青黛發髻下露出的那截纖細玉頸上稍一停留,便觸及到一塊熟悉的淡紅痕跡。

他忽地移開視線,不大自然地輕咳了一聲。

“藏春臺偏僻,是孤考慮不周。不若孤今日回宮,便叫人收拾一間靠近孤寝殿的院子,你們夫婦二人從藏春臺搬過來,如何?”

聞言,阮青黛的睡意頓時消散。

她微微繃直了身子,“多謝殿下美意,但實在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若夫人不願麻煩,那便叫宮人去藏春臺驅逐蚊蟲。”

阮青黛嗯了一聲,回頭潦草地道了聲謝,便又轉回身,伸手撩開車簾一角,見還未到朱雀街,才放了下來。

她從不知東宮到朱雀街竟有如此長的一段路……

思緒再次混沌,阮青黛靠向車壁,一邊止不住地犯困,一邊還在納悶。

若換做前世,她怎會在晏聞昭面前如此放松大意?莫說打瞌睡,從前在他面前,自己有時連氣都不敢喘,就怕他忽然喜怒不定開始發瘋……

或許她在心中還是将晏聞昭的前世今生視作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才會有如此反應……

眼前的暈影越來越重,阮青黛終是沉沉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隐約傳來孩童的嬉鬧聲,卻戛然而止,緊接着便是四散而逃的腳步聲,随後又是萬籁俱寂……

阮青黛恍惚間醒來,緩緩睜開眼。

眼前像是蒙了一層霧氣,模糊的景象由近至遠,茶盅、矮幾、車簾,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阮青黛這才勉強記起自己是在馬車上。

她似乎是側靠着車壁睡着了,可現在為何是低伏着身的姿勢……側臉枕着什麽,比軟墊要硬實些,卻又比坐凳柔軟,平滑輕薄的布料下,傳來溫熱的觸感。

與此同時,耳畔還送來陣陣微風,垂落的發絲被吹動,輕掃着頰邊,叫她覺得有些酥癢,卻十分惬意舒适,甚至有種閉上眼再睡片刻的沖動。

那送來的風中還隐隐摻着一股熟悉的清冽甜香……

梨膏糖!

梨膏糖的氣味像是一道驟然劈下的紫電,頃刻間劈開阮青黛腦子裏的混沌。

霎時間濁氣散盡,唯餘清明。

阮青黛瞳孔驟縮,僵硬地側過頭,正對上一雙烏沉清冷的眼眸。

晏聞昭端坐在正座上,垂眸看向伏在他膝上的阮青黛。此刻,那眉目如遠山染雨,着了更濃重的墨色,比尋常更加深沉幽邃。

他左手執着書卷,右手拈着不知從何處變出來的刀扇,一下一下地搖着,于是袖袍中的甜香也随着風絲絲縷縷地散了出來。

對上阮青黛懵然不知的神色,晏聞昭唇角微勾,聲音裏含了幾分笑意,“晏夫人醒了?”

阮青黛終于意識到自己此刻是什麽姿勢,眸光一顫,慌慌張張就想要起身,誰料發間簪着的步搖竟是一下勾住了晏聞昭袖袍上的銀線……

“嘶——”

頭皮被扯了一下,阮青黛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晏聞昭斂起笑,将書卷和刀扇随手丢開,轉而按住阮青黛的肩,聲音沉沉,“別動。”

與他面上的清冷截然相反,那掌心的溫度卻是有些熾熱,透過薄衫燙得阮青黛微微一顫。

下一刻,晏聞昭已經傾身過來,被步搖勾住的那只手順勢攬在她的腦後,按在她肩上的手掌上移,在她耳畔撥弄着纏繞勾絲的步搖墜飾。

二人之間的距離僅剩一寸,阮青黛呼吸窒住,面頰再次漲得通紅,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被晏聞昭環抱在懷中、

從袖袍裏散出來愈發濃烈的甜香、噴灑在她耳畔的灼熱氣息,還有那張近在咫尺、清心寡欲的玉面……

一切的一切,都讓阮青黛難以承受。

她的心髒劇烈跳動着,甚至和發間晃動的步搖一樣亂了節拍,不知是因為懼意,還是因為旁的什麽。

晏聞昭側眸,目光落在阮青黛撲簌抖顫的眼睫上,突然就想起了花朝節時阮青黛被蒙着眼,他去解那根系帶時的情狀。

于是太子殿下唇角一扯,又生出了歪心思。

可今時不同往日,阮青黛卻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他誘騙的大家閨秀……

眼見晏聞昭湊得更近,唇畔幾乎要擦過自己的耳垂,阮青黛猝然後撤,悶聲道,“若是解不開,将步搖摘下來就是……”

“上車時還妝發齊整,下車便披頭散發,晏夫人就不怕惹人非議?”

晏聞昭頓了頓,不動聲色地應對。

“……”

阮青黛別開臉,身子越退越遠,後背幾乎緊緊貼在了車壁,那片蒼青色袍角也被她壓住。

一聲細脆的撕扯聲忽然響起。

阮青黛一怔,循聲擡眼,只見那片t蒼青色的袍角已經從她腦後抽離,可被勾住的銀色絲線卻已被扯斷,長長的線頭蕩在半空中,原本平滑繁複的紋路也露出一小塊缺口……

眼前的陰影終于退開,那股清冽的氣息也驟然遠離。

晏聞昭坐回正座,若有所思地盯着被勾破的袍角。

阮青黛身子一軟,終于放松下來,擡手将松動的步搖重新插回發間。

坐定後,她才想起什麽,轉頭撩開車簾,只見馬車早就停在了一條空蕩無人的街巷中。

想必因為她睡着,已經在這兒停了好一會兒,若不是被無意路過的孩童吵醒,還不知晏聞昭打算何時叫醒她……

“殿下,可是已經到朱雀街了?”

阮青黛放下車簾,轉頭看向晏聞昭,“民婦該下車……”

話音戛然而止。

一步開外的正座,晏聞昭還捧着那片袍袖,一言不發地盯着被扯斷的銀線。

“……殿下?”

晏聞昭如夢初醒似的,擡眼看向阮青黛,眉梢一低,卻是露出幾分惋惜心疼,嘆了口氣,“好好的一件衣裳,就這樣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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