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7
這話傳到了院外, 門口把守的螭虎衛忍不住竊竊私語。
“被平白霸占了太子之位這麽多年,竟還能不計前嫌,與之一同慶生。如今這位太子殿下, 可真是大度……”
“太子殿下有容人之量, 就不知從前那位氣量如何, 敢不敢赴宴了。我若是他,可沒臉再回東宮。”
阮青黛的目光落回那封請帖上。臉色微變,下意識看向姜嶼。
姜嶼對上她憂心忡忡的目光,卻只是安撫地沖她笑了笑, 随即轉向東宮來的內侍,“多謝太子殿下,晏某定會前去赴宴。”
東宮的人浩浩蕩蕩離去, 蘭苕阖上院門。
“為何要去生辰宴?這分明是想借機羞辱你。”
阮青黛皺眉。
姜嶼挑着眉看她, 刻意拉長語調,帶了幾分從前的刻薄和陰陽怪氣, “你的晏郎不是光風霁月、謙謙君子麽, 怎會有如此令人不恥的行徑?他定是真的不計前嫌,想邀我一同過生辰罷了。”
“……”
阮青黛本就性子溫吞,從小到大在嘴皮子上就沒讨過好, 于是此刻又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姜嶼也意識到自己犯了老毛病, 話鋒一轉,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那種場合,即便太子無意, 旁人也會見風使舵刁難于我……可你也知道, 外頭如今想要害我的人數不勝數, 東宮今日既然動了這般陣仗來請我,想要彰顯仁德, 我若去了,将表面功夫做周全,反而會叫那些人投鼠忌器,不敢輕易下手。”
阮青黛仔細一想,很快也明白了這個道理,面上的憂色暫緩,“可是……”
一想到要去東宮,要再見到晏聞昭,阮青黛心中仍是忐忑得砰砰直跳。
姜嶼與阮青黛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一眼便看出她眉眼間的懼意,雖不知這懼意從何而來,但他還是說道,“你若害怕便不要去了,我一人去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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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請帖上,有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到時太子問起,我就說你病了。他難道還會親自來此處,看你是真病還是假病?”
……晏聞昭怕是真得做的出來!
阮青黛臉色青了又白,“罷了,我還是與你同去。”
或許是她多慮了,晏聞昭若真的放不下,那日在東宮就不會輕易縱她離開。
或許正如姜嶼所言,晏聞昭此舉不過是為了彰顯仁德,博一個好名聲……
***
盛夏的日子似乎過得格外快些,轉眼間便到了太子生辰。
這兩日,朝中群臣都送來了賀帖,可唯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員才得到了回帖,能攜家眷一起入宮為太子賀壽。而不能到場的,也都紛紛送來了賀禮。
是日,絡繹不絕停在東宮外的馬車和轎辇皆是寬大氣派,無一與皇親貴胄的身份相匹配。被宮人們迎進門的,不是親王便是國公,再不濟也是朝中重臣。
于是姜嶼與阮青黛在宮人的指引下步入東宮禦苑時,一下就成了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吸引了衆人視線。
從前就與姜嶼交好的世家貴族無不驚愕,面面相觑。
“他怎麽來了?”
“聽說是太子殿下親自相邀……”
迎着衆人的目光,阮青黛的步伐略微滞了一下,姜嶼卻立刻察覺出她的局促,握住她的手,帶着她繼續往前走。
姜嶼今日穿了一身墨藍窄袖長袍,唯有衣擺處繡綴了如意紋,其餘便再無紋路,亦無墜飾。
而阮青黛也只穿了一身素雅的竹青色衣裙,發間簪了一支并不名貴的珠花步搖,與那個從前盛妝華服的阮大姑娘判若兩人。
二人皆未戴金銀,穿着與貴女公子們相比幾乎能稱得上寒酸。
可奈何他們二人天生好皮囊,皇室雖能傾覆他們的身份,卻沒法去除那身矜貴的氣度,這才不至于太遭人低眼。
然而也有趁機捧高踩低的好事者……
“這不是太子殿下……親自邀請來的貴客嗎?”
來人是定國公府的小公爺,他是所有人中第一個過來搭話的,只是口吻卻十分不友善,“這世間能與太子殿下同日生辰的定然不止你一個,怎麽就偏巧你這麽有福氣,能鸠占鵲巢這麽多年……”
盡管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聽到這些話,姜嶼還是不可控制地皺了皺眉頭,“草民從前與定國公府并無恩怨,似乎也未曾得罪過小公爺吧?”
阮青黛微微側頭,輕聲提醒道,“你雖與他無冤無仇,可定國公府卻與魏國公府不睦,這位謝小公爺與阮子珩是死對頭。可阮子珩從前倚仗着東宮的勢力,屢次都能占上風……”
竟又是因為魏國公府。
姜嶼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謝小公爺的目光自阮青黛身邊掠過,頓了頓,随即才大驚小怪地嚷起來,“恕我眼拙,竟未認出阮大姑娘……哦不,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如今可是得喚一聲晏夫人了。”
姜嶼臉色沉了下來,側身攔在阮青黛身前。
可那謝小公爺卻也跟着踱步,轉到了阮青黛跟前,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
“晏夫人也真是時運不濟,這剛剛嫁進東宮,又是遇刺,又是家破人亡,夫婿還從貴不可言的東宮太子變成了一無是處的賤民……瞧瞧,如今晏夫人都不能像從前一樣穿金戴銀了,竟穿得如此樸素……”
說着,謝小公爺眯了眯眼,一邊笑,一邊伸手朝阮青黛鬓邊探了過去,“不過這荊釵布裙、淡掃峨眉,倒是令晏夫人看上去比從前更出塵脫俗,別有一番韻味了……嘶。”
手腕驟然被一股大力鉗制住。
謝小公爺吃痛,瞪向神色冷沉的姜嶼,“放肆,你一個庶民,還敢與我動手不成?!”
眼見着姜嶼另一只手已經攥成了拳,阮青黛眼睫微顫,驀地上前一步,攀住了他的手臂,既是勸誡也是安撫,“別沖動……”
“t……”
姜嶼暗自咬牙,緩緩松開了拳。
而謝小公爺也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扭着酸痛的手腕,還不忘繼續與阮青黛對話,“晏夫人,你與這賤民不同,他已無翻身之望,可你卻有一線生機。不若盡快與這賤民和離,改嫁旁人……”
若換做從前,他萬萬不敢對阮青黛說這種話,可此一時彼一時,魏國公府被抄家滅族,唯獨留下一個阮皇後和阮青黛。而阮皇後此刻還被幽禁宮中,還有誰能給這位阮大姑娘做靠山呢?
眼看着姜嶼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謝小公爺也愈發猖狂,“不過礙于門第和二嫁婦的身份,做好人家的正妻怕是不能夠了,只能做個美妾……”
阮青黛懷中一空,眼前忽地掠過一道疾風。
下一刻,姜嶼的拳頭便已落在了那謝小公爺的臉上,直将人揍出了兩米遠,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嚎叫聲瞬間吸引了禦苑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一隊東宮的螭虎衛也警惕地趕了過來。
謝小公爺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捂着迅速腫成包子的臉,猛地擡起身,瞪着姜嶼和阮青黛,目光跟淬了毒似的,“你竟敢打我?!”
恰好看見趕來的螭虎衛,謝小公爺吼道,“來人,還不把這個膽大包天的賤民拿下!”
阮青黛霎時變了臉色,也順着看向那些身着螭虎紋玄衣的侍衛,卻見他們只是不遠不近地站在一旁,并沒有要上前拿人的架勢。
謝小公爺見狀更加惱火,“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都傻了?!”
“何人在此吵嚷?”
一道溫潤磁性的嗓音自人群後傳來,不緊不慢,如玉石相擊,熟悉得令阮青黛心驚。
衆人循聲回頭,看見來人,紛紛低眉斂目,叩首行禮。
“參見太子殿下。”
随着螭虎衛們齊刷刷地低身跪下,阮青黛被阻隔的視線也豁然開朗。
不遠處,晏聞昭負手立在樹下,身姿颀長,風華卓然。
他今日穿着玄黑織金的深衣,卻在外頭罩了一層淺色薄紗,透着霧蒙蒙的柔和墨色,于是便輕易化去了玄衣的凝肅威重,卻不減分毫風儀,平添一絲神秘與隐逸。
那雙清隽如畫的眉眼隐在樹蔭下,辨不清神情,衆人只能看見他薄唇彎起的弧度。
可阮青黛與此人糾纏多年,便是只看一眼那唇畔的笑,就清楚他已然動怒。
她攥了攥手,忙不疊收回視線,跟着衆人一齊行禮。
姜嶼只猶豫了一瞬,也緊随其後。
“孤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竟不知定國公府的小公爺也能差遣東宮禁衛。”
晏聞昭勾着唇,聲音裏卻沒有分毫笑意。
他步伐緩緩從阮青黛身邊走過,寬大的袖袍兜起一陣風,将她發間的步搖帶得玎玲作響,面上卻雲淡風輕,好似壓根沒看見她。
當着晏聞昭的面,謝小公爺不敢再造次,只能壓下怒氣,指着姜嶼道,“太子殿下,是他,是這個賤民,他竟不顧尊卑,敢出手傷人……這顯然是對您心存怨氣,要毀了您的生辰宴啊!”
“是麽?”
晏聞昭側頭,眸光落在姜嶼身上,卻一掃而過,又看向謝小公爺,“不知謝小公爺說的,是哪個賤民?”
“……就,就是他啊。”
順着謝小公爺的目光,晏聞昭又看向姜嶼,眉梢微挑,“你說的是晏公子?可晏公子是孤親自下帖請來的貴客,他與孤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自幼養在父皇和母後的膝下,生父晏濟之曾任望縣縣令,于孤有十數年的教養之恩、父子之誼。這麽算下來,孤與晏公子也能稱得上是半個手足。孤都應當喚他一聲晏兄,小公爺卻口口聲聲喚之賤民,莫不是覺得孤與他一樣,也是卑賤之人?”
此話一出,整個禦苑的人無不震愕。就連阮青黛也驚詫地擡起眼,難以置信地看向晏聞昭。
姜嶼更是被一句晏兄震得回不過神。
晏聞昭轉頭掃視了一圈四周,溫聲道,“孤知道你們都在想什麽,當年因罪婦許氏一念之差,孤與晏兄身份調換,然稚子無辜。孤與他都是被迫與父母分離的苦主,何罪之有?何以讓有些人覺得,只要将他踩進泥裏,就能博取孤的歡心,就能攀附東宮?”
說着,他的語調變得冷清,卻不容置喙,“為了逢迎孤,寧可行不公不法之事,那有朝一日為了逢迎他人,便也會出賣孤、背棄孤。因此孤的眼裏,容不得趨炎附勢的小人,唯重清正自守的君子。”
語畢,禦苑內愈發靜得可怕。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既維護了性命難保的姜嶼,又敲打了攀龍附鳳的牆頭草,更在朝中重臣面前昭示了自己的禦下之道,甚至有意無意間,還将從前縱容魏國公府的姜嶼襯得愈發昏庸……
如此下來,不少朝臣看向晏聞昭的眼神都多了一絲敬慕和感慨。
縱然他們都知道晏聞昭是南靖建朝以來年紀最輕的狀元郎,才華斐然自是不用說,可卻也不曾想到,他竟能有如此格局。
窮鄉僻壤裏,也能養出這樣的人物……
而姜嶼此刻心中也不是滋味。
他回想起了阮青黛那日叱責他的話——“你享受着儲君的尊位,何時又行過儲君之責!”
這些時日,魏國公府被查出的罪行,包括魏國公府庇護下那些士族,除了崔氏,還有些他都叫不上名號的,他們犯下的樁樁件件,他都有所耳聞。
姜嶼果真開始反省,自己從前在儲君之位上究竟是有多傲慢。
如今看着晏聞昭,看着他憎厭至極的晏聞昭,他竟由衷覺得,此人比他更配得上儲君之位,也更配得上阮青黛的傾慕……
他下意識看向身邊的阮青黛,果然見她面露怔忪,可望着晏聞昭的眼神卻複雜莫測,連他也讀不懂那究竟是愛慕、是欣慰、還是怨怼和厭憎。
阮青黛并未察覺到姜嶼的目光,此刻她的眼裏唯有晏聞昭,心中好像有什麽平息已久的暗流又在蠢蠢湧動。
原來晏聞昭也可以是這樣光風霁月的一個人,如果沒有她,沒有姜嶼,沒有那些不堪忍受的刑罰……
自回憶起前世之事,阮青黛幾乎日日都陷于懊悔中,懊悔自己沒有早些記起來,懊悔自己靠近晏聞昭,可這一刻,她卻忽然生出一絲慶幸。
兜兜轉轉,這一世她沒有再讓晏聞昭承受斷手黥面之刑,沒有讓姜嶼傷到他半分,于是才有了今日,清清白白站在衆人面前的太子姜晏……
阮青黛正發着愣,晏聞昭卻像是察覺到什麽,轉頭看過來。
阮青黛眸光一顫,驀地回過神,垂下眼睫。
二人的視線一觸即分。
清隽冷淡的玉面忽然掠過一絲陰翳,晏聞昭偏過頭,朝陸嘯淡淡道,“謝小公爺的臉傷得不輕,你帶他去太醫那兒看看。”
陸嘯皺眉,剛想說這種差事随意找個下人去辦就是,怎麽還非要他這個禁衛統領,可對上晏聞昭瞥過來的深深一眼,他才驀地反應過來。
“……是。”
陸嘯走向謝小公爺,頗為憐憫地,“小公爺,請吧。”
謝小公爺咬着牙被陸嘯攙起來,捂着高高腫起的臉,含糊不清道,“殿下,縱然晏嶼與您無仇無怨,可他在您的生辰宴上對我大打出手,将我傷成這樣,您若是不對他小施懲戒,也說不過去吧?”
謝小公爺滿臉的不情願。
晏聞昭唇畔仍噙着不深不淺的笑,“今日之事怕是有誤會,可否請小公爺看在孤的面子上,到此為止,莫要再與晏兄計較了?”
“……”
“若小公爺執意要追究此事,那便由孤替晏兄向你賠禮道歉,如何?”
“不,不敢!這如何使得?!”
謝小公爺總算清醒過來,不敢再提公道二字,跟着陸嘯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禦苑。
晏聞昭目送二人的背影離開,才收回視線,揮手讓衆人起身,随後又特意走到姜嶼身邊,“晏兄請起。”
姜嶼僵硬地站起身,“多謝……太子殿下。”
“都莫要在此處站着了,入席吧。晏兄你是貴客,需得上座。”
說着,晏聞昭才終于掀起眼,漫不經心地看向阮青黛,笑道,“晏夫人也一起吧。”
直到與姜嶼在殿內最上首的位置坐下,阮青黛仍是有些發懵。
今日在東宮的所聞所見,都是她不曾想到的,本以為會在東宮受盡冷眼,卻不料竟成了座上賓,還偏偏坐在離晏聞昭最近的位置。
阮青黛低垂着眼睫,幾乎是有些麻木地給自己斟茶、飲茶。
晏聞昭高坐殿上,衆人已經紛紛拿出壽禮,一一呈上。這是晏聞昭回到太子之位t後的第一個生辰,各府準備生辰禮自然都費勁了心思。
不過礙于晏聞昭方才在禦苑中所說的話,原本想要借此機會溜須拍馬的人到底還是收斂了些,不敢逢迎地太過明顯。
而晏聞昭也當真對每個人對每份生辰禮,都一視同仁,無論貴重。
他面上始終挂着淡淡的笑,雖看着溫和可親,可也正因這份笑意從頭至尾沒有波瀾,便更叫人捉摸不透。
“前幾日聽聞殿下派人去了一趟靈霞寺,想要修綴一串念珠。老臣府中恰有一串百年琉璃供珠,曾由已經圓寂的空遠大師親自開示加持,今日便獻上此珠,為殿下賀壽祈福。”
近侍接過清遠侯府獻上的匣盒,回到晏聞昭身邊。
匣蓋一掀,那串名貴的百年供珠便映入眼底。
晏聞昭眸光微深,竟是難得沉默了一會兒,不知在思索什麽。
底下參宴的賓客頓時都心如明鏡,看樣子這串供珠應是送到太子殿下的心坎裏去了,于是看向清遠侯的目光也多了些深意。
阮青黛飲茶的動作也微微一滞,還在回味清遠侯方才的說辭。
晏聞昭找人去靈霞寺修綴念珠?可他不是向來不信神佛嗎?而且據她所知,他似乎也只有一串念珠……
阮青黛忍不住擡眸,朝晏聞昭看了一眼。
沒想到這一眼,恰好撞見他伸手拈起那匣盒中的百年供珠。
随着他探手過去,寬大的袖袍微微下落,手腕上那串磨損陳舊的紅色念珠頓時暴露在衆人眼下。
“……”
阮青黛握着茶盞的手微微一抖。
“多謝清遠侯美意。”
晏聞昭将那串百年供珠也套上了手腕。
兩串珠子相碰,發出沉悶的一聲輕響。
在百年琉璃珠的襯托下,那串平平無奇的紅念珠頓時被襯得黯然失色。
晏聞昭垂眸看向兩串珠子,認真地盯了片刻。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會将那串紅念珠摘下時,他竟唇角一掀,又将那百年琉璃珠褪了下來,重新放回匣盒中。
“可孤卻是念舊之人,這琉璃珠再好,也抵不過這紅色念珠在孤心中的分量。”
他笑着看向清遠侯,“侯爺,這百年琉璃供珠太過貴重,若只存放在東宮庫房中,未免可惜,還是交還于清遠侯府吧。”
殿內霎時鴉雀無聲。
阮青黛咬唇,心緒沉沉,一時連斟茶飲茶的心思都亂了。
她眼睜睜地看着近侍将那匣盒重新送還到清遠侯手中,看着清遠侯臉色不大好地躬身退下,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攥皺了裙裳下擺。
心裏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譴責她,辜負了晏聞昭,對他始亂終棄;可轉瞬又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她,晏聞昭是自作自受,她不報前世折辱鸩殺之仇已是不易,難道還要裝作什麽都不記得,與他恩愛白首?
手背上忽然一暖。
阮青黛怔然回神,垂眼就見姜嶼握住了她的手,意味不明地看過來,輕聲問道,“沒事吧?”
阮青黛搖了搖頭,猶豫片刻,才不動聲色将自己的手從姜嶼掌下抽了出來。
若是她也能像姜嶼這般,把什麽都忘了……這一念頭只是略微竄出個苗頭,便被她扼殺。
“該輪到我們送賀禮了。”
姜嶼收回手,提醒道。
阮青黛這才穩住心神,低眉斂目地跟着姜嶼站起身。
二人走到殿中,将早已備好的壽禮遞給近侍,才不約而同行禮,向晏聞昭祝壽。
夫妻倆并肩而立,一個拱手一個福身,瞧着便是一雙眷侶佳偶。
二人又異口同聲念着祝壽詞,男人的低沉嗓音和女子的輕柔語調合在一起,竟也是說不出的相配。
晏聞昭唇角的弧度未變,眸光卻閃了閃。
壽禮是阮青黛從松竹齋買來的一柄水摩骨玉折扇,這在其他皇親貴胄的壽禮面前自然是一文不值,可卻合乎姜嶼如今一介庶民的身份。
晏聞昭展開折扇,見扇面上是一副水墨山水,眼裏浮起一絲笑意,“多謝晏兄。這壽禮,孤十分中意。”
姜嶼和阮青黛剛要退下,卻又被晏聞昭出聲喚住。
“慢着。”
二人身形一僵,轉過身,只見晏聞昭竟是拿着一方錦盒從殿上走了過來。
“今日也是晏兄你的生辰。你贈孤壽禮,孤自然也要回贈你一份大禮。”
晏聞昭神色溫和,将錦盒遞給姜嶼。
姜嶼卻猶疑了一瞬,“太子殿下,這……”
“是孤的一片心意,打開看看。”
姜嶼忍不住側頭,與阮青黛相視一眼,終是接過那方錦盒,打開盒蓋,裏面竟然是一枚螭虎紋的令牌。
阮青黛雖不識得這令牌,可看見上面的螭虎紋,卻是心口一沉,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這是東宮詹事府的掌事令牌……”
姜嶼一眼認出令牌,冷峻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愕然,“太子殿下,您這是?”
“孤想請晏兄任太子詹事,統領詹事府。”
此話一出,又是激起千層浪。
當即便有禦史站出來進言,“恕臣鬥膽,還請殿下三思。詹事府輔佐太子執掌政事,可是相當于東宮的宰相府,太子詹事更是與尚書令無異!如此重要的官職,怎能交給,交給一介庶民……殿下還是得再斟酌斟酌。”
語畢,立刻又有幾人出聲附和。
可晏聞昭卻不為所動,一擡手,止住衆人的非議,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孤如此決定并非是一時沖動,恰恰是日夜思索,才将這枚詹事府的令牌交給晏嶼。”
“……”
姜嶼盯着手中的詹事府令牌,眉心不着痕跡地皺了皺。
“孤初掌東宮,對一些國事政務還不得要領,父皇如今又龍體欠安,容不得孤慢慢适應。所以孤亟需一位熟悉流程章法之人做幫手。晏嶼幼時便被立為儲君,又曾替父皇監國,試問朝堂之上,可有人比晏嶼更清楚,孤該如何做這個太子?”
晏聞昭嗓音平緩,口吻卻是不容置喙的。
群臣被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殿下謬贊,草民愧不敢當……”
姜嶼已經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
晏聞昭看向他,“晏兄,聽聞你如今跟令夫人住在煙水巷。那宅子破陋,你怕是不習慣吧?既做了太子詹事,孤又豈能讓你無處可居。”
“……”
阮青黛眼皮一跳。
下一刻,便聽得晏聞昭開口道。
“東宮空置的院落甚多,孤便叫人收拾一間出來,供你夫婦二人暫住,如何?”
殿內倏然一靜。
阮青黛瞳孔震顫,驀地看向姜嶼,姜嶼也微微變了臉色,他剛要拒絕,晏聞昭卻已笑着拂袖轉身,斬釘截鐵地吩咐侍從——
“去辦吧。”
***
坤寧宮,宮門緊閉、鴉雀無聲。除了宮門外把守着侍衛,宮門內竟是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偏殿內,幽沉的檀香氣萦繞不散。
一身素衣的阮皇後閉着眼跪在佛龛前,雙手合十,雙唇翕動,低低地念着佛經。
芸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娘娘。”
阮皇後緩緩睜開眼,眸中空空,“幾時了?”
“未時了。”
阮皇後颔首,在芸袖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身,“東宮的生辰宴散席了?”
“是……”
芸袖應了一聲,卻欲言又止。
多年主仆,阮皇後一眼便看出她的異樣,“生辰宴上出了岔子?”
“如今坤寧宮消息閉塞,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今日生辰宴,太子也邀請了晏嶼和大姑娘……”
阮皇後臉色微變,眉頭緊蹙,“眉眉?”
“娘娘放心,太子殿下只是叫人騰挪出了東宮西角的藏春臺,給大姑娘和晏嶼暫住。”
阮皇後一愣,詫異地看向芸袖,“眉眉和晏嶼?他們怎麽會在一處?”
“松竹齋今日才遞了消息進宮,奴婢正要告訴您呢。”
芸袖從頭開始說道,“這些時日,松竹齋按照您的囑托照應大姑娘,所以大姑娘在宮外還算順遂,并未受到阮氏獲罪的牽連。只是大姑娘讓松竹齋辦了兩件事,都有些奇怪。第一樁是找回晏嶼,卻不是為了和離,而是收留了他,……”
阮皇後仔細想了想,才說道,“她是個心軟的,見人顯赫時不願往上湊,見人落魄了,反倒會生出憐憫之心。”
“還有一件事,大姑娘起了個別號,往松竹齋送了好些親手畫的畫,讓莫掌櫃替她物色買家……”
阮皇後頓了頓,“她手頭緊,缺銀兩?”
芸袖不解,“松竹齋說,大姑娘如今并不缺銀兩,維系日常的吃穿用度,絕對是夠了。也不知為何突然想要這麽大一筆錢……”
阮皇後沉吟片刻,才開口道,“家族獲罪,本宮暫t時又要避着風頭,不能堂而皇之地出面護着她,她年紀小,許是害怕心慌了,才想攢些銀錢。随她去吧。”
芸袖颔首。
主仆二人走出佛堂,芸袖又細細地将今日東宮發生之事都告訴了阮皇後。
“今日參宴的王公貴族、朝中重臣,無一不對太子殿下交口稱贊,說殿下深明大義、宅心仁厚,行事頗有古聖先賢之風……”
阮皇後忍不住嗤笑一聲,“就無一人覺得他是缺心眼?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倒好,竟願與旁人合住東宮?”
“東宮除了太子,也有仆役。太子殿下或許只是将晏嶼視作仆役,羞辱于他,才賜他容身之處。”
“用太子詹事這樣的職位羞辱他?”
阮皇後低笑一聲,“那怕是人人都盼着這樣的羞辱了。”
芸袖無奈,“奴婢不懂這些朝政官制。”
阮皇後思忖片刻,才問道,“芸袖,你覺得太子是愚不可及,還是大義賢德,又或是深藏不露?”
芸袖沉默半晌,“娘娘希望殿下是哪一種?”
阮皇後垂眼看向窗臺插在瓷瓶中的花枝,忽地擡手,剪去細枝末節,“本宮自然希望他與他父皇一樣,是個蠢貨。”
***
東宮,藏春臺。
十來名宮人規規矩矩地站在殿中,向姜嶼和阮青黛福身行禮,“奴才們奉太子殿下之令,前來侍奉大人和夫人。”
姜嶼只覺得太陽穴隐隐抽疼,他揮了揮手,将這些宮人屏退,才轉身看向阮青黛。
“眉眉……”
阮青黛低垂着眼,心事重重,甚至都沒聽見姜嶼在喚她。
“眉眉!”
姜嶼又喚了一聲,這才将她喚回神,“眉眉,今日事發突然,實在是讓我措手不及。不過你放心,我知道你不願待在東宮,等過兩日,我便尋個機會,再帶你搬出去。”
東宮豈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阮青黛苦笑,卻沒再打擊姜嶼,只是問他,“表哥,這幾日你可想清楚了?”
姜嶼一愣,“想清楚什麽?”
“自然是往後的打算。”
阮青黛輕聲道,“曾有人告訴我,人需立志,需知道自己生從何來,死往何去。表哥從前礙于身份,沒有選擇,只能囿于宮廷。可現在你卻自由了,那你究竟是處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
“……”
姜嶼皺眉。
“若表哥志在朝堂,那不論晏……不論太子用意何在,太子詹事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你需得好好把握……”
“姑娘?姑娘!”
阮青黛話說到一半,殿外忽然傳來蘭苕和碧蘿的喚聲,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匆匆告退,“表哥,我先出去了。”
阮青黛從殿內一出來,背着行囊的蘭苕和碧蘿便迎了上來,滿臉不解地,“姑娘,究竟發生什麽了,我們怎麽又要回東宮住?”
“此事說來話長……”
姜嶼獨自坐在寝屋中,還皺眉思索着阮青黛方才說過的話,捧着一應陳設的宮人們已經魚貫而入,當着姜嶼的面,開始布置那些器具。
姜嶼心中忽然閃過一絲疑慮。
藏春臺與東宮的其他殿宇相比,不算華貴寬敞,卻也有三間煙水巷的一進宅子那麽大,因為偏僻,從來無人居住。可他們進來時,屋舍院落都是打掃過、收拾好的……
除非今日讓他們搬進東宮,根本不是晏聞昭臨時起意,所以他才會提前囑咐宮人做好準備。
姜嶼再回過神時,屋子裏已經被擺放了各種成雙成對的物件,床榻上也鋪着一對鴛鴦錦被和鴛鴦枕,顯然是将這裏當做夫妻共寝的屋子。
“……等等。”
姜嶼猶豫了片刻,出聲道,“你們再去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将這枕頭和被褥挪過去一套。”
宮人面面相觑,“大人與夫人新婚燕爾,竟要分房就寝?”
“是。”
姜嶼沉着臉敷衍道,“夫人本就淺眠,若我忙于公務回來晚了,難免打攪她。”
宮人們這才遵照他的意思,又轉頭去收拾另一間廂房。
夜色深沉,蟬鳴陣陣,東宮最偏僻的西角難得亮起了一片燈火。
寝屋內燭光曳曳,阮青黛剛沐浴完,穿着一身素色寝衣坐在妝臺前,面頰微紅,眼裏還氤氲着霧氣未曾散去。
碧蘿站在她身後,動作輕柔地替她擦拭着披垂而下的濕發,“嶼公子讓奴婢轉告姑娘,他往後就宿在廂房,讓姑娘安心宿在此處。”
阮青黛低低地嗯了一聲,神色疲倦。
“姑娘聽說了嗎?”
蘭苕從外頭走進來,又不知從哪裏聽來了小道消息,迫不及待地跟阮青黛分享,“定國公府出了大事。他們家小公爺今日竟遭毒蜂蟄了個滿頭包!那毒蜂的毒還邪性得很,定國公府九代單傳,就要在他這兒斷子絕孫了……”
阮青黛一驚,驀地睜大眼,眉眼間的疲乏之色霎時褪去,“你說謝小公爺?”
“是啊。”
“怎麽會……他是在何處遭毒蜂所蟄?”
“謝小公爺今日也來東宮參宴,對了,姑娘你應該見過他吧?他是在東宮散席後,回定國公府的路上,碰見了一窩被驚擾的毒蜂……說來也真是倒黴,他怎麽偏巧就經過了那條路那棵樹,而且不早不晚!那毒蜂也沒叮着旁人,就叮着他……”
蘭苕絮絮叨叨地念着。
阮青黛咬唇,“是啊,怎麽會這麽巧……”
謝小公爺今日剛在東宮對她和姜嶼出言不遜,結果出門便被毒蜂蟄了個不能人道……她沒那個本事派人尋仇,想必姜嶼也沒有,那還能是誰暗中出手?
“不過那謝小公爺的名聲一貫不好,或許惡人自有天收,都是因果報應!”
這話倒是令阮青黛提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些,她沒再繼續糾結這樁轶聞,而是深吸了口氣。
嗅到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氣味,她眉頭微微舒展,瞥了一眼鏡中的碧蘿,“你又調制了安神香?”
碧蘿将阮青黛的發絲擦幹,用系帶松松散散地攏至一方,“晚間的時候,東宮管事來藏春臺,問還缺些什麽。奴婢便向他讨要了一些藥材和熏香。”
阮青黛心緒安定,垂落了眼睫。
碧蘿仍在小聲嘀咕,“不過這次安神香的味道似乎濃郁了些,奴婢分明是按照從前的配方調制的……難道是因為東宮的藥材比奴婢尋常用的更名貴些?”
阮青黛的眼皮越來越重,耳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只餘下嗡嗡輕響。
“姑娘?”
阮青黛被驚醒,勉強打起精神,“你說什麽?”
碧蘿看出了阮青黛眼裏洶湧而來的困意,連忙扶起阮青黛,“姑娘去睡吧,奴婢和蘭苕把燈熄了,就在耳房歇下。”
寝屋內的燈樹被吹熄,只留下了靠近耳房的唯一一盞。
與藏春臺相距甚遠的太子寝殿。
一陣夜風吹過,将桌案的燭火吹得晃了一下。
晏聞昭身着白色裏衣,披着玄黑外袍坐在書案後,手執書卷,微微擡眼,眼裏倒映着竄動的燭火。
陸嘯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殿內,“殿下。”
晏聞昭合上書卷,眸光閃爍,“時辰差不多了,走吧。”
兩道身影飛快地消失在寝殿外,徑直朝西面而去。
夜色深重,東宮內除了巡邏的禁衛、覓食的貓兒,再也沒有其他動靜,藏春臺內亦是一片死寂。
所以也無人看見,白日裏端方自持、溫和矜貴的太子殿下,竟在禁軍統領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潛進了藏春臺的寝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