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4
崔湄兒的動作太快太出人意料, 殿中一時竟無人反應過來。就連姜嶼都以為她是要對阮青黛不利,從未想過她的剪子會朝向自己!
甚至直到這一刻,他第一反應仍是朝阮青黛撲過去, 擋在她身前, 攬着她一起往側邊避開, 雖動作敏捷,可那剪子還是在他頸間破開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阮青黛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整個人已經被姜嶼帶離了榻邊,重重地撞上了一旁放置着合卺禮用具的案幾。
案幾上的酒壺、碟盤稀裏嘩啦地碎了一地。
碎裂聲叫阮青黛驚得回過神, 一擡眸,就見姜嶼死死捂着頸口,鮮血從他五指間源源不斷地滲漏出來, 滴在她的嫁衣上, 與那抹赤紅洇為一色……
“殿下!”
阮青黛驀地瞪大了眼,連忙擡手, 用自己的衣袖去擋姜嶼的傷口。
她雖對姜嶼有些怨念, 卻絕沒到能眼睜睜看着他死的地步。
“刺客!有刺客!來人啊——”
殿內的禮官侍女頓時驚呼連連。
而崔湄兒眼見自己搏命的一剪沒能置姜嶼于死地,臉色扭曲了一瞬,随即徹底撕下了平日裏委屈柔弱的僞裝, 神色變得冷t厲而尖刻。
她驀地擡手, 扯動早就布置好的機關, 殿內四周的梁上竟是忽然有十數個酒壇落了下來,在地上一一碎開。
沿着梁柱傾灑而下竟是火油, 瞬間打濕了周圍系垂的紅紗帳幔, 還濺上了衆人的衣擺裙裳, 刺鼻的氣味瞬間充斥了整個寝殿。
“啪——”
崔湄兒手中攥着已經點燃的火折子,俨然一副要與所有人同歸于盡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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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侍女禮官頓時僵在原地, 不敢輕舉妄動。
而姜嶼則垂眼,深深地看着正撕下衣袖為他包紮傷口的阮青黛,半晌才舍得收回視線,冷冷地看向不遠處的崔湄兒。
“崔湄兒,你究竟想要如何?那夜醉酒的确是孤的過失,你若此刻收手,孤或許還能許你一個名分。”
崔湄兒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實話告訴你,那晚我們根本什麽都沒有發生。就連當初在江南,我救你,接近你,跟着你入上京城,這也都是安排好的……否則你還真以為我心悅你,稀罕什麽太子妃之位?”
說着,她看向阮青黛,“大姑娘,我知道你也一樣,根本就不願嫁入東宮。這本是我們與姜氏的恩怨,今日卻牽累了你,實在抱歉。可我做不了太子妃,任務便是失敗。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事,我只能賭一把——”
話音剛落,她便猛地一擡手,将那火折子朝姜嶼的方向丢了過來。
火舌墜在浸滿酒液的帳幔上,頃刻間燃起大火。
寝殿唯一的出口被熊熊大火攔住,殿內亂作一團,充斥着女子們的尖叫聲和哭嚷聲。
唯一的冷靜就只剩下姜嶼、阮青黛還有崔湄兒。
阮青黛第一次遇到這般清醒,雖極力維持冷靜,雙手卻還是微微顫抖,好不容易才将姜嶼脖子上的傷口包紮完。
“叫他與你死在一起,倒是便宜了他。”
崔湄兒手中攥着剪子,神色冷漠地走過來,“太子殿下,死在心上人懷中,你可還高興?”
姜嶼的目光終于落回她身上,眼神狠厲。
阮青黛咬了咬唇,攔在姜嶼身前,看向崔湄兒,“湄兒姑娘,你與皇室究竟有何仇怨?為何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你可知行刺太子,是要抄家滅族的死罪,崔氏一族都會受到牽連……”
“我根本不是真的崔湄兒,崔氏與我何幹?!我在這世上孑然一身,唯一的心願便是要助公子成就大業,何懼生死?!”
火光映在崔湄兒充滿恨意的臉上,或明或暗地竄動着,“若非姜祁老兒已經病得半死不活,無需我再下手,今日我定是拼死也要讓你們父子二人一同葬身火海!!”
公子……
阮青黛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語中的關鍵,“你受何人指使?”
崔湄兒眼神忽然變得淩厲,她不願再回答阮青黛的問題,反而握緊手中的剪子,直接朝她身後刺了過去,“姜嶼,你躲在女人身後算什麽本事?!”
姜嶼推開阮青黛,聲音雖有些虛弱,卻十分篤定,“你先走……”
阮青黛踉跄着退了兩步,只見姜嶼一邊繞過不斷蔓延的火勢,一邊還要閃避崔湄兒刀刀致命的殺招。
人不可貌相。
她當真沒有想到,如此瘦小纖弱的崔湄兒竟會是被人刻意安插在姜嶼身邊、訓練有素的殺手,即便是面對一個自幼習武的成年男子,竟然也絲毫不落下風……
二人過了幾招,崔湄兒眼見着不能正面殺了姜嶼,心一狠,竟是一轉身,招招都向着阮青黛而去。
姜嶼神色一變,頓時亂了方寸,只顧着沖過來保護阮青黛,卻也因此被崔湄兒有機可乘。
“走啊!”
姜嶼吼了一聲。
阮青黛終于意識到自己若再留在殿內,只會成為姜嶼的軟肋,只能艱難地遮掩口鼻,轉身尋找出路。
火勢沖天,寝殿上方的橫梁忽然有一處快要斷裂,阮青黛竟是剛剛好退到了那搖搖欲墜的橫梁下。
“咔嚓。”
一聲斷裂的聲響在大火中格外清晰,瞬間吸引了姜嶼的注意力。
他驀地擡眼,只見那墜落的橫梁直朝阮青黛砸下——
“眉眉!”
阮青黛最後只聽見姜嶼撕心裂肺的吼聲,随即便是兩眼一黑。
***
昏暗、逼仄、狹長,一路下行,好似走不到盡頭的石階通道,是她這些年無數次沉入夢境時走過的舊路。
這是這一次,阮青黛心中竟沒有一絲恐懼和驚惶,就好像已經知道求索數年的答案藏在石階盡頭,只待她開啓那道門,回溯塵封的過往。
不知過了多久,那陡峭的石階戛然而止。一道石牆攔在面前,上頭布滿了詭異的符紋陣法。
阮青黛下意識擡手。觸碰的一瞬間,便有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拽進了旋渦之中……
“眉眉。”
耳畔傳來熟悉的喚聲。
一道刺眼的白光閃過,随即漫開一層霧蒙蒙的紅色。
阮青黛艱難地睜眼,半晌才适應明亮的光線,看清眼前再熟悉不過的一幕:東宮儀仗、大婚轎辇、遮面的缂金團扇,還有……安坐在她身側、毫發無傷的姜嶼。
直到進了東宮寝殿,二人喝完合卺酒,執着金剪的侍女緩步上前。
崔湄兒充滿恨意的眼神還歷歷在目,阮青黛脊骨竄起一絲寒意,她後怕地擡眼,可卻對上了一雙謹慎而陌生的眼睛……
竟不是崔湄兒!
阮青黛微微一愣,目光又在殿內四周掃視了一圈。
其他禮官和侍女都在,可崔湄兒……不見了。
阮青黛眼睜睜地看着那侍女将她與姜嶼的發絲系上紅繩,捆在一起,完成了結發禮。
似乎從這一刻開始,夢境與現實終于分道揚镳。
結發禮之後,二人被分開,各自沐浴。
侍女們為阮青黛拆下鳳冠,梳洗着長發,換上一身藕荷色的寝衣,才再次将她攙回了寝殿。
“願殿下娘娘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衆人低眉垂眼,躬身退了出去。
紅燭高照,寝殿內只剩下阮青黛和姜嶼,氛圍忽然變得靜谧而暧昧。
阮青黛的手腕被捉住,一擡眼,便見姜嶼已經走到自己近前。下一刻,她被打橫抱起。
姜嶼将她抱到榻上放下,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
阮青黛屏住呼吸,身子略微有些僵硬,眼看着姜嶼俯身湊近,手掌落在她肩頭,那張素來冷峻的面容此刻冰消雪融,泛着粼粼春意。
她忍不住閉上了眼,可忐忑不安地等了良久,卻只等到姜嶼的手在她肩上用力地收緊了一下,随即驀地松開。
“……”
阮青黛惶惶睜眼,只見姜嶼竟是收回手,側身在一旁躺下,又長臂一伸,将她攬入懷中,擁緊。
“我會等到你心甘情願的那一日。”
姜嶼将阮青黛擁緊,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阮青黛怔怔地睜着眼,眸光濕潤,心裏竟是生出一絲異樣。
夢裏,她與姜嶼的婚後生活就此開始。
阮青黛也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與她昏迷前的世界既有相似之處,又有所不同,就像是從同一條軌道分岔開來的兩條線。
夢中,她從未做過什麽噩夢,所以也未曾想過要擺脫儲妃之位,于是便沒有找過晏聞昭,更沒有與晏聞昭生出情愫、互許終身,也就沒有後來姜嶼用晏聞昭性命逼迫她成婚這一遭……
她就是懷着要做一位合格儲妃的心态嫁入了東宮。原以為與姜嶼相敬如賓已是一種奢侈,可沒想到成親之後的姜嶼,竟像是全然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像剛從江南回來時那樣,動不動就用最刻薄的話對她冷嘲熱諷,反倒是會在外人面前護着她、替她出頭,甚至為了她敲打整個魏國公府。
他總是待在東宮,就連處理政務也要與她黏在一處,于是東宮的書房裏今日添了畫案,明日添了筆墨紙硯和畫筒,不出三日,她作畫的用具就零零散散占了大半書房。
他會陪她作畫,陪她出游,他記着她的每個喜好。
“眉眉,從很早之前,我的心中便只有你……”
那日,姜嶼握住她的手,将剖白心跡的說辭又說了一次,竟是與阮青黛昏迷前聽到的一模一樣。
二人也解開了那些書信的誤會。姜嶼發了大火,發誓要與崔氏斷絕往來。
“眉眉,我們還有很多以後……”
阮青黛神色怔怔,整個人像是被分裂成兩半,一半作為旁觀者清醒地看着,一半則深陷局中,為姜嶼這番話動容,開始真的将他視為能攜手一生的夫婿。
然而好景不長,第二日,宮中忽然急召姜嶼入宮,阮青黛不放心,便也跟着一起進了宮。
大殿內t,幾位朝中重臣竟都在場,帝後二人高坐階上,可他們身邊,本該屬于姜嶼的位置卻被另一個青年的身影占據。
“父皇,母後。”
阮青黛跟着姜嶼一同行禮問安。
聽見他們的聲音,那青年緩緩轉回頭來,黥着偌大一個“賊”字的半邊面容清晰地映進阮青黛眼裏。
她被這傷疤吓得心口一緊,可沒想到更令她驚愕的還在後頭。
青年另外半邊臉也轉了過來,遠山墨畫似的眉眼熟悉得令人心驚,可那雙眼裏盛着的晦暗陰鸷卻叫阮青黛渾身一寒,血液霎時凝結——
……晏聞昭?!
“可以開始了。”
正當阮青黛驚疑不定時,阮皇後卻是神色冷然地發話了,“來人,滴血驗親。”
滴血……驗親?
阮青黛腦子裏轟然一聲,眼睜睜地看着芸袖從殿外走進來,呈上兩碗清水和刺針。甚至不用再等姜嶼和晏聞昭滴血,她已然猜到最後的結果……
可是……怎麽可能?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回想起什麽,整個人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姑母懷胎十月時,與皇帝一同下江南,結果遭逢平西王的人行刺,不得已失散。姑母是在山野間誕下的姜嶼,而晏聞昭恰恰是收留姑母那戶人家的孩子……
所以,怎麽不可能?
這一刻,一切吊詭的、說不通的,都因這一轉折點,瞬間打通關竅,将所有事都串聯在了一起,将阮青黛指引向最無法接受的一個結果……
阮皇後走下來,用針刺破食指,分別在兩碗清水裏滴下一滴血珠。緊接着,便将那刺針遞向一臉懵然的姜嶼。
“母後……”
姜嶼嗓音發澀,“這究竟是何意?為何突然要滴血驗親?”
“你驗了便知道了。”
阮皇後并不看他。
姜嶼動作僵硬地接過刺針,擠出一滴血滴入水中。
兩滴血一觸即分,無法融合。
“不可能……”
姜嶼不可置信地,“這怎麽可能?!”
阮皇後閉了閉眼,轉頭看向站在皇帝身側的晏聞昭,“晏公子,到你了。”
晏聞昭應了一聲,不疾不徐地走過來,剛剛好與阮青黛擦身而過。
阮青黛僵立在原地,稍一轉眼,就能瞥見那張如玉面容上猙獰而刺眼的“賊”字。
他身上不再有熟悉的梨膏糖清甜香氣,甚至連溫和淡雅的墨香都嗅不到,唯有一股壓迫的、充滿戾氣、令人遍體生寒的陰冷氣息。
這絕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的晏聞昭,而是更像……更像另一個人……
阮青黛僵硬地轉身,看着晏聞昭刺破手指,同樣擠出一滴血珠滴入水中,看着那滴血珠與阮皇後的血融為一體。
阮皇後幾乎快要站不穩,卻還是強撐着,又吩咐人将兩個婦人押入殿中。
一個自稱是穩婆的婦人将當年受人指使,調換兩個嬰孩的事全盤吐露,而另一個則是晏聞昭的母親許氏,她咬死自己根本不認識這穩婆,甚至對阮皇後惡語相向,怒叱她恩将仇報。
然而就在阮皇後叫她與姜嶼驗親時,她卻倏然變了臉色,寧死不肯讓人刺破她的手指,殿內侍衛強行将她拖至水碗前,刺了一滴血滴入碗中。
随着那滴血珠與姜嶼的血珠融在一起,這出貍貓換太子的大戲才終于塵埃落定。
殿內靜了一瞬,随即便像是炸開了鍋。
皇帝震怒,當即下令杖斃許氏。
在對姜嶼的處置上,阮皇後顧念着這些年的母子情分,懇請皇帝将他貶為庶人即可,饒了他的性命。
“可。”
皇帝病容慘白,應允了阮皇後的請求。
“還有眉眉……”
阮皇後紅着眼跪在殿中,目光掃視了一圈,終于落在六神無主的阮青黛身上,“陛下,眉眉雖是東宮儲妃。可她與太子,是陛下與臣妾賜婚。今日之事,她實在無辜,無論如何都不應受到牽連。還請陛下賜她與……庶人晏嶼和離,允她回到宮中,繼續留在臣妾身邊……”
皇帝掩唇咳嗽了兩聲,似有所動,也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攥了攥手,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下一刻,她清清楚楚聽見了自己細弱卻篤定的聲音。
“陛下,娘娘,青黛所嫁之人是晏嶼,而非太子。即便他是庶人,往後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青黛亦願與他同往。”
此話擲地有聲,就連阮青黛自己也微微一震。
殿內倏然靜下,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阮青黛像是被從自己的身體裏抽離,她親眼看着自己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姜嶼,攙着失魂落魄的他往殿外走,一切皇權富貴皆成過眼雲煙,被他們丢棄在身後。
不遠處,晏聞昭……
不,或許已經該喚他一聲太子殿下。
太子側目,視線牢牢地鎖在二人攜手離開的背影上,五官蒙上一層晦暗不明的陰影。
那本該深靜清遠的一雙眼,此刻卻醞着山雨欲來的狠厲和陰鸷,直勾勾地盯着那道纖弱決然的背影,将她視為勢在必得的獵物——
阮青黛如同鬼魅一般漂浮在殿內一側,将晏聞昭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
這一刻,他的面容,他的眼神終于和那位戴着面具的青年帝王徹底重合——
像是頭頂懸而未落的鍘刀終于斷了繩,給了阮青黛一個痛快。
眼前天旋地轉,光影變幻,她頭疼欲裂,被一股大力挾制着朝身後的旋渦吸了進去。
畫面驟然一黑。
原來如此……果真如此!
“姑娘?姑娘你是不是醒了?奴婢方才分明看見您的手指動了……”
“來人,快去叫太醫!我家姑娘怕是要醒了!”
熟悉的叫嚷聲自耳畔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真實。
意識逐漸回籠,阮青黛緩慢而艱難地睜眼。
并沒有那麽明亮的日光照下來,卻刺得她雙眼生疼,竟是叫她源源不斷地往外湧着淚水,沿着她的眼角滑落,将鬓邊的發絲徹底沾濕。
“姑娘!姑娘你終于醒了!”
蘭苕原本模糊的面容逐漸清晰。
一旁的碧蘿也湊了過來,又驚又喜地替阮青黛搭脈。
阮青黛怔怔地躺在床榻上,從被褥下伸出的手臂還帶着些燒灼的疤痕,額上也纏繞着包紮傷口的白色紗帶。她淚眼空空,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姑娘如何了?”
蘭苕焦急地問碧蘿。
碧蘿收回搭脈的手,“姑娘脈象平穩,已無大礙了。”
“那姑娘為何是這幅神情?你莫不是醫術不精,診錯了脈?”
蘭苕忍不住質問道,“她被那砸下來的橫梁傷了腦袋,不會,不會是失憶了吧?”
碧蘿望着阮青黛那異于尋常的眼神,心中也暗自打鼓,“姑娘,你可還識得奴婢?”
阮青黛虛無定焦的目光終于落在碧蘿和蘭苕面上,半晌才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她不僅沒有失憶,反而還憑空多出了數十年前世的記憶。那些記憶如潮水一般,瞬間灌入她的腦海,與今世的記憶互相沖撞,翻起洶湧的波瀾,叫她幾乎要溺斃在自己前世曲折而不得善終的一生裏……
一切都要從她在太學搭救晏聞昭說起。
前世她無意施予的善意,卻叫晏聞昭被栽贓誣陷,落了個斷手黥面、逐出太學的下場。而她對此渾然不知,甚至就連晏聞昭這個人,就連曾在太學救過一位寒門學子這件事,都忘得一幹二淨。
前世她從未抗争過自己會成為儲妃的命運,一直順從地等待姜嶼松口的那一日,于是在嫁入東宮後,倒是和他過了一段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時日。
可緊接着便是“貍貓換太子”的舊案東窗事發……
姜嶼一朝從雲端落入凡塵,姑母給了她和離的機會,可偏偏在婚後這些時日,姜嶼待她太真太好,竟是令她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些情意。
阮青黛不清楚這究竟是男女之情,還是幼時的青梅竹馬之情,亦或是因感動生出的報答之心,但她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姜嶼獨自走出那道殿門。
于是她跟着姜嶼一同離開,在煙水巷巷尾買下了那間一進的宅子。
姜嶼頹喪了兩三日,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跟她一起開了間字畫鋪子,夫妻兩人的日子雖比從前清貧,卻也不至于入不敷出。
此後,魏國公府和崔氏被東宮那位新太子清算舊賬,抄家的抄家,滅族的滅族,不過這些都沒能牽扯到阮皇後,于是阮青黛心中也沒有什麽波瀾。
本以為她和姜嶼的尋常日子能長久,誰料新太子連他們也不願放過——鋪t子被查封、姜嶼被扣上賣假畫的罪名,押入天牢、就連他們在煙水巷的宅子也被大理寺收沒。
阮青黛告官無門,只能走了她最不願走的那條路——給坤寧宮遞了帖子。
宮裏很快也派了轎辇來接她入宮,她不知怎的在轎中昏睡了過去,一覺醒來,人竟是又回到了東宮,手腳發軟、提不起一絲氣力地躺在了東宮寝殿的榻上。
腳步聲漸進,晏聞昭戴着半邊面具、穿着玄色織金的寝衣,走到榻邊站定,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許久未見,阮大姑娘怎的清減至此……”
那只指骨分明的手掌落下來,似是想要輕撫她的面龐。
阮青黛眼睫卻是重重一顫,勉強提起最後一絲氣力坐起身,狼狽地錯開他的觸碰,“民婦參見太子殿下……”
“……”
晏聞昭的手懸停在半空中。
“民婦進宮是為了求見皇後娘娘,不知為何誤入了這東宮,還請殿下恕罪……”
阮青黛強自鎮定地想要下榻。
然而手指剛觸碰到榻沿,手腕忽地一緊,整個人竟是被推回了榻上。
“你當真不知自己為何出現此處?”
晏聞昭将一封摁了指印的休書丢到了阮青黛的衣裙上,“你已經被休棄了,姜嶼用你換了自己活命。”
阮青黛渾身一震,拾起那休書看了兩眼,不死心地想要離開,“不可能,我要見他……”
晏聞昭低身将她摁了回去,緩緩道,“他的一切都該是孤的,包括你……太子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