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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035

阮青黛臉色一白, 驀地掙紮起來,可出乎意料的,那摁着他的手掌竟是一下被掙脫開, 綿軟無力地落向一旁。

晏聞昭的眼神霎時變得更加可怖, 他用另一只手攥住阮青黛的手腕, 帶着她去觸碰自己臉上的面具,嗓音狠厲。

“孤的這只手,這張臉,皆是被你和你的好夫君所害, 你與他,終是要有一人來償還此辱……雖然姜嶼如今已經被放出天牢,可孤只要一聲令下, 便可将他捉回去, 并将此辱十倍、百倍、千倍的奉還……”

阮青黛僵住。

晏聞昭湊到她耳畔,嗓音低沉如惡鬼低語, “可若償還這斷手黥面之恥的人是你, 孤便可饒他一命……”

“……”

“還有你們字畫鋪子的那些夥計……除了魏國公府的人罪無可恕,其他無辜之人,孤都可以叫大理寺放了……”

晏聞昭擡起那只沒有氣力的手掌, 搭在阮青黛頸側, 食指一下一下地擡起、落下, 似是在催促,又似是在威脅, “也只有孤, 能放了他們……”

阮青黛止不住地顫抖着, 終是閉上了眼。

這一夜過後,她便被困在了晏聞昭身側, 與他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折磨糾纏,從東宮到九宸殿……

後來,姜嶼難忍奪妻之恨,與當年平陽之亂裏僥幸活下來的平西王世子勾結叛亂,攪得整個南靖動蕩不寧。

上京城內到處都是叛軍的眼線和暗樁,宮中禁衛瘋了似地到處抓人,可即便如此,九宸殿仍是混入了細作。

也正是在細作暴露的那一夜,晏聞昭發現了鼻煙壺中藏掖的傀儡散,她辯駁不清,被晏聞昭下令賜死——

鸩酒入喉,白绫繞頸。

這便是她前世經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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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當真不認得我們了!”

蘭苕的聲音裏帶了些哭腔。

阮青黛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一啓唇,嗓音裏似乎還沾着火燒火燎的濁氣,“蘭、苕……”

蘭苕一怔,驚喜道,“姑娘你沒事?”

阮青黛搖了搖頭。

借着蘭苕的攙扶,她緩緩坐起身,察覺到什麽,她擡手碰了碰額上包紮的系帶。

“姑娘別碰。”

碧蘿連忙阻止了她的動作,“三日前,東宮遇刺,您的額頭被燒斷的橫梁砸中,這外傷還未好全。”

“三日……”

“是啊姑娘,您已經昏迷了整整三日了……”

阮青黛擡眸,目光觸及床榻四周嫣紅的帳幔,微微一頓。

“東宮寝殿被一把火燒得不成樣子,太子殿下便叫人收拾出了這間偏殿,還布置成那日喜房的樣子,只等姑娘醒來……”

聽到太子殿下四個字,阮青黛心口一緊,随即卻反應過來,她們說的是姜嶼,而非晏聞昭。

“太子殿下……如今在何處?”

她問道。

“太子殿下守了您三日。只是皇後娘娘今日一早回京了,陛下急召他入宮,已經去了一個時辰了……”

急召,入宮。

阮青黛忽然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驀地攥緊了蘭苕的手,“替我梳妝……”

蘭苕不解,“姑娘,您才剛醒,梳妝做什麽?”

阮青黛動了動唇,“進宮”二字還未說出口,就聽得殿外忽然傳來陣陣喧嚷聲。

盔甲行走間碰撞的金屬聲,人群被驅趕的推搡吵鬧聲,其間還夾雜着內侍尖刻而銳利的叱責聲。

阮青黛動作頓住,像是突然洩了渾身的氣力,神色恹恹地念了一句,“來不及了……”

蘭苕和碧蘿相視一眼,都不明所以。

二人攙着阮青黛走出偏殿時,東宮的所有人,大到總管,小至雜役,都已經被驅逐到殿外,禦林軍将他們團團包圍,緊握着腰間的刀柄,俨然一副擅闖者死的架勢。

蘭苕和碧蘿不知這是什麽陣仗,吓得定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唯有阮青黛神色平靜,眼裏的波瀾轉瞬即逝,似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切。

“這是做什麽?怎麽像抄家一樣?”

蘭苕小聲問道,“可抄家怎麽可能抄到東宮來……”

“将這些宮人全都帶下去,押入慎刑司。”

禦林軍統領掃視了一眼東宮衆人,冷冷下令。

此話一出,頓時激起千層浪。

東宮總管終是忍不住上前質問道,“我們都是東宮的老人,是太子的親信,就算犯了是什麽錯處要被處置,也該是太子殿下親自發落。敢問大人,您今日擅闖東宮,太子殿下可知曉?”

“本将今日便是奉了太子殿下之令,為東宮清理門戶。”

“這不可能……殿下不可能這麽對我們……”

“你們的殿下或許不會,可他如今已經不是太子,而是混淆皇室血脈的一介罪民!”

混淆皇室血脈……

一介罪民……

這兩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霎時間驚得衆人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什,什麽?!”

蘭苕和碧蘿也驀地瞪大了眼,面露錯愕。

禦林軍統領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身後傳旨的內侍。

內侍會意,甩着拂塵上前,“罪民晏嶼已被貶為庶人,陛下顧念這麽多年的父子情誼,開恩饒他一命,可爾等卻不宜留在東宮。此外,今日在殿上,大理寺的蘇大人揭發了魏國公府這些年倚仗東宮犯下的數條罪狀!濫用私刑、殘害無辜、結黨營私、貪墨赈銀……陛下下令,嚴查魏國公府與東宮的勾結,爾等伺候過罪民晏嶼的,都要去慎刑司走一遭!”

直到這一刻,東宮的人才終于意識到這是什麽樣的大難臨頭——他們的主子,伺候了這麽多年的主子,竟然是個假太子,是個冒牌貨!如今連魏國公府都被抄家滅族了,新太子又豈會容得下他們?!

于是腿軟的腿軟,昏厥的昏厥,還有哭嚷的求饒的,從前那個人人向往、前途不可限量的東宮竟是一夜之間變成了難以自拔的泥沼之地。

眼前混亂不堪的一幕與前世重合,阮青黛心中驟然生出一種無力感。

而身邊的蘭苕和碧蘿已經都徹底慌了神,她們只知姜嶼是假太子,卻還不知真太子是誰。如今見了這情形,理所當然地以為阮青黛身為東宮儲妃,又是魏國公府之女,會首當其沖,被第一個治罪論處。

于是當那傳旨的內侍走過來時,兩人都連忙擋在了阮青黛身前,警惕地瞪着對方。

“你們要做什麽?若是去天牢問話,我家姑娘自己會走,不勞你們動手!”

“這,這說得是哪兒的話……”

那內侍一愣,連忙露出谄媚讨好的笑,“您借奴才一百個膽子,奴才也不敢對娘娘您動手啊……”

見他竟是這個态度,蘭苕和碧蘿相視一眼,都有些沒反應過來。

阮青黛輕輕咳嗽了一聲,越過兩個侍女看向那內侍,輕聲問道,“那敢問公公,今日之事既與我無關,那我是不是可以離開東宮了?”

那內侍一下被問住,面露難色,“這,這……魏國公府已被查抄,如今比東宮還亂得很,娘娘您能去哪兒啊?”

“這就不勞公公煩心了……我自有去處。”

阮t青黛的聲音雖虛弱,卻帶着些執拗。

“娘娘,不是奴才要違逆您……實在是,是太子殿下事先吩咐過,要您留在東宮不要到處走動,您還是好好在偏殿養傷吧,奴才定囑咐他們動靜輕些,絕不打擾您!”

生怕阮青黛還要說離開的話,那內侍不敢再多待,丢下這麽一句就匆匆轉身,飛快地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阮青黛一顆心幽幽地墜回谷底,渾渾噩噩地轉身往偏殿內走。

“奴婢聽錯了嗎,他方才說太子殿下吩咐過……說的究竟是從前那位太子,還是如今歸位的新太子?”

蘭苕愈發摸不着頭腦。

碧蘿搖搖頭,兩人都忍不住看向阮青黛,卻見她低垂着眼,唇角緊抿,雖看着魂不守舍,眉眼間卻沒有半分對今日之事的錯愕驚訝。

阮青黛回到偏殿,略微梳洗了一番,碧蘿便取來了藥膏和紗布,打算為她額上的傷口換藥。

而趁着這個空檔,蘭苕已經在殿外繞了一圈,将宮中發生的事打聽得一清二楚,又驚又喜地沖了回來,“姑,姑娘……”

還沒說上一句話,就給自己灌了兩壺茶,潤了潤嗓子才平複心緒,“您,您絕對想不到,如今這位真正的太子爺是誰……”

阮青黛閉了閉眼,“是晏聞昭。”

蘭苕的表情一僵,難以置信地,“您怎麽知道?!”

碧蘿也震愕地頓住了動作,“晏公子是,是太子?!”

“……他們方才稱呼姜嶼是罪民晏嶼。”

阮青黛不願再與她們提及前世因果,于是只尋了旁的細枝末節解釋道,“況且姑母說過,晏聞昭是恩人之子,晏家人曾在她懷胎十月落難時救過她……其中關竅,只需稍一聯想,便能猜到了……”

“姑娘您當真是聰慧過人!”

蘭苕驚嘆,“您猜得一點都沒錯。原來是那晏家夫人見皇後娘娘出身富貴,于是偷偷調換了兩個嬰孩!”

“所以晏公子才是皇後娘娘所出,是真正的皇室血脈?”

碧蘿也露出驚喜的神色,“難怪,難怪方才他們說是太子殿下要您留在東宮休養……有晏公子,不,不,有太子殿下在,那這場風波定是不會牽連您了!”

“……”

阮青黛仍是垂着眼不吭聲。

“姑娘……晏公子毫發無傷地回京了,還一下從戴罪的新科狀元變成了東宮太子,您難道不高興嗎?”

碧蘿小心翼翼地打量阮青黛的表情。

“是啊,原本姑娘您就和晏公子情投意合,是被前頭那位太子逼迫,才會嫁進東宮。如今他也算遭了報應,徹底沒了地位也沒了權勢,您不用再顧忌他,這婚事也定是不作數了……哎呀,不過您要嫁給晏公子,那就還是東宮儲妃,難道那麽繁瑣的婚典還要從頭再來一次?”

蘭苕自顧自地念叨着,說着說着忍不住皺皺眉頭,“幹脆婚典也不要再辦了,您還是儲妃,只是東宮太子換了個人,您和晏公子把合卺禮和洞房花燭補上就是了。”

見阮青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碧蘿忍不住朝蘭苕使了個眼色,“別說了……”

阮青黛咬着唇坐在桌邊,雙手垂在身前,緊緊地攥着裙裳,眼裏盛滿了迷茫和懊悔。

“情投意合”這四個字落在耳裏,就如同利刺一般,紮進身體裏沿着血液四處游走,叫她疼得厲害,卻有口難言。

夢見前世也就罷了,将姜嶼誤認為仇人也就罷了,怎麽就偏偏!偏偏選擇了晏聞昭!

命運似乎在高高在上的戲耍她,分明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卻眼睜睜地看着她,像個慌不擇路的獵物,一邊逃避着獵戶的追趕,卻反而一頭紮進他事先布置好的陷阱,甚至将殘忍的捕獵者當成值得生死相托的救命恩人……

難堪、憤怒還有絕望一一湧上心頭,而就在此刻,阮青黛的手指不自覺地勾住了腕上那串祈福念珠,神色忽地一滞。

她低頭看去,赤紅色的念珠顆顆瑩潤,光潔得不沾一絲塵埃。

這串念珠原是她從靈霞寺求來贈給晏聞昭的,希望他諸事順遂、心想事成……

阮青黛自嘲地勾了勾唇。

下一刻,勾着念珠的手指猝然用力。

“啪嗒——”

念珠應聲而斷。

數十顆紅色念珠朝地面上砸了下去,頃刻間散了一地,猶如濺落的血珠。

“姑娘!”

碧蘿呆住,“您這是何意?”

阮青黛沉沉地望着那一地念珠,“将這些清掃出去,扔了吧。”

碧蘿和蘭苕相視一眼,不敢再多說什麽。

碧蘿着手為阮青黛換藥,蘭苕則将那些念珠收拾起來,用一個本就要丢棄的木盒盛裝着,打算帶出殿外扔了。

可她剛走到殿門口,忽然就聽得殿外傳來禦林軍和內侍恭恭敬敬的喚聲。

“參見太子殿下。”

蘭苕步伐一頓,下意識轉頭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自然也聽見了殿外的動靜,身子一僵,擡眸看過來。

一道熟悉的身影很快出現在視野中。青年風塵仆仆地跨步越過門檻,徑直走入殿中。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并未換上太子冠服,仍穿着一身毫無贅飾的天青色長袍,發間戴着玉簪,就好似今日之事不曾發生過,來得不是東宮之主,還是那個家境清貧、一無所有的太學書生。

對上阮青黛的視線,那張清雅端正的臉上驟然浮起一絲笑意,眉宇間的高山寒雪也頃刻消融,化作涓涓春水。

即便是方才還怕他恨他、萬念俱灰的阮青黛,乍然看見晏聞昭如此光風霁月、清冷斯文的模樣,一時也呆怔了半晌,生出些僥幸的心思來。

或許,事情還沒有她想得那麽糟糕,或許,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

今生的晏聞昭與前世簡直判若兩人。畢竟這一次,他未曾經歷“斷手黥面”之辱,尚且還是個溫和有禮的謙謙君子,想必行事不會那般偏激、兇狠,那她擔心的事,是不是也不會發生……

“太,太子殿下。”

眼見着晏聞昭走到跟前,蘭苕結巴了一下,也慌忙福身行禮。

晏聞昭步伐一頓,目光不經意掃過她手中的木盒,卻在看清裏頭的紅色念珠時,凝滞了一瞬。

“斷了?”

晏聞昭皺了皺眉,吐出二字。

他雖不信神佛,可這畢竟是阮青黛所贈之物,盡管當初是有意留在崇州地牢,交給姜嶼,但如今親眼看見它斷裂成這樣,心中仍是不太舒服。

蘭苕唇瓣嗫嚅了兩下,解釋道,“斷了,所以姑娘讓奴婢去扔了……”

話音未落,晏聞昭的手已經落了下來,直接将那木盒接過,沉聲道,“斷了再接上便是。”

“……”

蘭苕只能眼睜睜又看着晏聞昭将那木盒收進袖中,轉身走向阮青黛。

“太子殿下。”

碧蘿也放下手裏的藥膏和紗布,行禮。

晏聞昭揮了揮手,目光仍定定地落在阮青黛面上,可阮青黛卻早已收回視線,也緩緩站起身,想要行禮。

見狀,晏聞昭上前一步,手掌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臂彎,拇指上那枚象征太子身份的玉白扳指尤為顯眼。

就在那冷白而修長的手掌觸碰到自己的一瞬間,阮青黛瞳孔忽然劇烈地收縮了一下,眼前不自覺閃過同樣的一只手掌,執着匕首、挽着衣袖,輕描淡寫在囚犯肋骨上緩慢劃動的畫面。

那枚扳指也時而玉白,時而血跡斑斑,直叫阮青黛脊骨竄起一絲寒意,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突然反應極大地甩開了晏聞昭的手,踉跄兩步,重重地跌坐回了圓凳上。

“……”

晏聞昭的手懸滞在半空中,眉宇間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随即臉上溫潤平靜的面具像是驟然碎開一道裂縫,掩藏在深處的冷厲瞬間溢出。

不對,這樣的閃躲,這樣的抗拒,不該屬于這一世的阮青黛……這分明是她前世才會有的反應……

從上京城離開前,他分明已經哄得她與自己定情盟誓,為何這才離開了不過半月,她的态度就急轉直下,變成了這樣?!

晏聞昭眸底晦暗如潮,緩緩垂下手。

他飛快地思索着。

難道是因為姜嶼?他原以為那封留書是為了安撫自己,不叫自己去與姜嶼硬碰硬,難道裏頭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從頭到尾,她對他都只是利用?

回想起阮青黛從前與他在一處的情形,還有那夜在偃月閣上的親吻,晏聞昭到底是冷靜地将這種可能性否認。

離開上京城前,阮青黛對他絕對是有情意的。

難道是他離開上京城之後,阮青黛和姜嶼之間又發生了什麽,t才叫阮青黛對姜嶼的感情舊态複萌,對自己的态度急轉直下?

想到這兒,晏聞昭的神色又扭曲了一瞬。

直到蜷回袖中的手指觸碰到那盛着念珠的木盒,他才勉強按捺住自己,不動聲色地拿起桌上的藥膏,看了一眼碧蘿,“這裏交給我。”

言下之意,是要親自替阮青黛換藥。

碧蘿是個極識眼色的,若換作從前,她或許就一聲不吭地退出去了,可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阮青黛對晏聞昭竟生出了些微抗拒……

所以她并未立刻退下,而是擔心地看向阮青黛。

如此舉動更是讓晏聞昭沉下了臉。

他偏頭,再次盯着碧蘿,薄唇啓合,“出去。”

短短二字,卻藏着幾分強硬。

碧蘿也敏銳地察覺到了晏聞昭壓迫而來的威勢,臉色微微一白。

還不等她反應,阮青黛虛弱輕柔的聲音低低傳來。

“你們都退下。”

阮青黛看向碧蘿,神色已經比方才安定了些,“去吧。”

碧蘿這才咬了咬唇,躬身退到門口,與蘭苕一同離開了偏殿。

偌大的偏殿,只剩下晏聞昭和阮青黛。

二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可今日的沉默,卻與那時在停雲苑的沉默有天壤之別。

那時,他們二人即便不說話,氛圍也是暧昧而缱绻的,就連空氣裏似乎都充滿了梨膏糖甜絲絲的氣味;可此時此刻,阮青黛卻只覺得遍體生寒,覺得喘不過氣……

“眉眉。”

晏聞昭眼睫微垂,修長的手指撚着木片,在那藥盒中剜了一層薄薄的藥膏,“你我闊別數日,這期間又發生了這麽多事,你便沒有一句話要同我說?”

他語調緩緩,細細一聽,竟還帶着幾分低落委屈的意味。

阮青黛又沉默了片刻,直到晏聞昭将那沾着藥膏的木片貼上她的傷處,才啞着嗓音道,“有勞太子殿下。”

“……”

晏聞昭手上的動作一頓,眸底戾氣翻湧。

生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加重阮青黛的傷勢。晏聞昭幹脆不再出聲,而是慢條斯理地替她上藥。

待那冰涼的藥膏敷滿了傷處,晏聞昭的目光才重新落下,對上阮青黛那雙濕潤的、微紅的,像是前不久才流過淚的眼眸。

晏聞昭心中的殺意愈發如野草瘋漲,他将手裏的木條丢到一旁,一把攥住阮青黛的手,驀地将她扯到了自己身前。

阮青黛一驚,下意識擡手抵在了晏聞昭肩上,可即便如此,二人之間的距離仍是驟然縮短,幾乎到了呼吸相聞、鼻尖相碰的程度。

她好不容易平複的心情霎時間又亂了分寸,一時間連眼裏的情緒都顧不上遮掩,被晏聞昭看了個分明。

那雙溫婉柔和的眉眼,沒有了從前令他癡迷的愛意,唯獨透着恐懼和厭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厭憎……

晏聞昭扣着阮青黛的手加重了力道,唇角忽而上揚,眼神卻是極冷的,不含絲毫笑意。

他定定地盯着阮青黛,薄唇緩緩上移,幾乎從她的面頰、眉眼上擦過,最後才停在她受傷的額前,輕輕吹了吹。

“……”

阮青黛一怔。

“你留在停雲苑的那個妝匣,陸嘯已經交給我了。”

晏聞昭側身拿起桌上的白紗布,小心翼翼地替阮青黛包紮,溫聲道,“那封留書,我也看完了,卻是半個字也不信。”

包紮完畢,他緩緩收回手,卻沒有退開,而是扶在阮青黛的頰邊,擡起她的臉,眸光深幽地盯着她。

“你是為了救我,才答應嫁入東宮的,對嗎?”

低沉輕啞的語調,似是在蠱惑她應答。

阮青黛啞然不語,眼神略微飄忽了一瞬。

可就是這片刻的猶疑和閃躲,卻令晏聞昭憑空又多出幾分耐性,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

他眉宇舒展,面上複又裝得溫潤柔和,循循善誘道,“都是我不好。若我再早些得知自己的身世,早幾日回京,你就不至于被逼着嫁入東宮,也不會在婚典上遇刺,既受了驚吓,又受了這樣的傷……”

這樣的晏聞昭,讓阮青黛覺得有些陌生。

那個與她糾纏數年的太子姜晏,從來都是喜怒不定,縱然能裝得一時的體貼溫和,卻向來不長久,轉眼的功夫便能換上另一幅陰沉可怖的嘴臉。

可稍稍一回想,阮青黛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受前世牽絆,以至于蒙了雙眼。

要知道,這一世的晏聞昭在她面前,還從未露出過那樣陰戾的一面……

若一個人前世今生有過完全不同的遭遇,若一個人前世歷經過的人生轉折,在這輩子與他擦肩而過,若一個人只是與前世容貌相同,卻性情迥異,那麽他們究竟算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若他們不算同一個人……那自己将前世的恩怨都算在晏聞昭的頭上,他豈不是糟了無妄之災?

阮青黛承認自己是個極心軟的人,如此想清楚了之後,她的确不願再将前世的怨怼和仇恨牽連到眼前這個晏聞昭,于是神色也略微放柔了些。

“世事無常……”

她終于輕輕出聲,“若命中注定我有此一劫,你也改變不了什麽。”

察覺到了阮青黛細微的變化,晏聞昭唇畔的笑意愈發溫柔,聲音裏多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迎合讨好之意,“眉眉說的對,世事無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将手掌覆在阮青黛冰冷的手背上,微微握緊,似是想用自己掌心的溫度焐熱她的手。

“若當初許氏沒有心生歹念,将我與晏嶼調換襁褓,那你我自小便是這上京城最相配的青梅竹馬,就不會叫你受了這麽多年委屈……不過一切兜兜轉轉終是回到正途,雖個中曲折,但你我還是走到了一起,往後也會是讓上京城豔羨的一雙佳偶……”

“……”

阮青黛的喉頭像是被什麽堵住,心裏不自覺地發苦發酸,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所有人都在跟她說正途,可究竟什麽是正途,什麽才是岔路?

手掌下的那只柔荑越來越冷,晏聞昭眉心微跳。

他自認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按照阮青黛的脾性,就算不為之動容,多半也會紅着臉,露出些羞赧之色……而非像此刻一般,目光閃躲,神色疏離,好像下一刻就會抽身而去……

晏聞昭面上的笑容微斂。他眯了眯眸子,看向阮青黛的眼裏除了溫柔,還多了些別的什麽,“眉眉,留下來,做我的儲妃。”

阮青黛心口一緊,被晏聞昭握住的手微微掙紮了一下,便從他的掌心一點一點抽了出來。

即便她竭力叫自己不去計較前世恩怨,不将眼前人當做前世仇敵,可要她還像半個月之前那樣,毫無芥蒂地喚他晏郎,甚至滿懷欣喜地嫁給他,與他白頭偕老、鹣鲽情深,她也絕對做不到……

頂着晏聞昭沉沉的目光,阮青黛臉色慘白地起身,終是一咬牙,艱難地提着裙擺跪拜了下去。

“多謝殿下擡愛,可……民婦不願。”

民婦不願——

只是區區四個字,卻将晏聞昭心中積攢的那點僥幸和他好不容易壓下的幾分耐性頃刻間摧毀了個幹幹淨淨。

怒火霎時騰燃而起,一路燒灼,從裏至外。眉宇間那清冷沉靜的僞裝也被看不見的烈焰灼穿,露出陰沉而瘋狂的底色。

可惜阮青黛正低頭叩首,因而錯過了晏聞昭盛怒下的崩裂,只是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頂上襲來,如同冰錐般将她釘在原地。

她眼睫抖顫,剛想擡眸,卻聽得晏聞昭極輕極冷的聲音。

“是因為姜嶼?”

他問道。

阮青黛微微一顫,幾乎連一刻猶豫都沒有,便矢口否認,“不是。”

“半月之前,你與我還在偃月閣上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晏聞昭語調十分冷靜,甚至冷靜到了一種可怖的程度,一字一句都隐隐透着尋常從未有過的唐突和冒犯。

“如今心意轉變,難道不是因為見異思遷,又想起了姜嶼的好?”

“……”

這幾句于自小克己守禮的阮青黛而言着實刺耳。

她閉了閉眼,半晌才将面上的難堪之色掩去,平複心緒,出聲解釋道,“與姜嶼無關。殿下,我那日在偃月閣時便已經說得很清楚,我有了自己的志向,我要離開上京城,可若做了太子妃,這一切就會化為泡影……無論誰是太子,無論是你,還是姜嶼,我都不願嫁……”

頭頂上方傳來一聲短促的冷笑,帶着些嘲意,好似聽到了什麽荒謬的笑話。

“我不願待在深宮中,不願猜測君王的心思,t不願與他人共侍一夫……我不求尊崇的地位,不求顯赫的夫婿,只求安穩自在、結廬山水的尋常日子。”

這雖是臨時敷衍晏聞昭的說辭,但說着說着,阮青黛到底還是摻了些真情實意,“殿下,是你讓我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我想做個心中有天地,筆下有山水的女子……”

晏聞昭冷冷地盯着阮青黛。

眼前忽地閃過某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直挺挺地跪在門扉緊閉的草廬外,跪在将膝蓋淹沒的雪地裏,渾身上下都落滿了雪,眼睫、肩頭越來越冷,越來越重……

他跪到了天明,眼前從一片漆黑到一片白茫茫。

後來草廬的門終于被人從內推開,拄着拐的老者踩着雪,腳步一深一淺地走到他跟前。

“我再問一次,你是不是非要進京,非要入仕?”

“是。”

“好,好……”

老者從袖中拿出一封書信,“這是太學的介紹信,拿着它,你便可直接入學。但收下它,你我從此師徒情誼斷絕,再不可對外自稱是我公孫頤的弟子!”

他沉默片刻,僵硬地伏拜下去,“多謝公孫先生成全。”

那封書信被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背上。

“從前收你為徒,是見你心中有天地、有山水,卻沒料到有朝一日,這顆心會由清變濁,只餘混沌……”

老者拂袖而去,背影蕭索而決然。

此刻晏聞昭看着阮青黛,忽然就想起了公孫頤的話,于是也突兀地冒出一個念頭。

她或許真的不喜歡姜嶼,但也不喜歡自己。她會喜歡的,應當是從前那個晏聞昭,那個被公孫頤收為關門弟子的晏聞昭,那個畫出《雪嶺寒江圖》的晏聞昭,那個心中至清至遠的晏聞昭……

“若我……”

晏聞昭唇角微動,聲音極低地吐出二字,卻又像被自己驚到了似的,将剩餘的話通通扼在喉頭。

烏沉幽深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錯愕。

他竟然想問阮青黛,若他能不要這個太子之位,若他能一直這麽裝下去,是不是就能做回從前的晏聞昭,做回她的晏郎……

他怎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晏聞昭從來回不了頭,更無需回頭。

而另一邊,阮青黛并未聽清晏聞昭脫口而出說了什麽,于是長舒了口氣,繼續說道,“殿下如今貴為太子,與我所求已是背道而馳,可這上京城、這天下,卻還有數不清的好女子,心甘情願與殿下攜手,殿下何必再将心思浪費在我這麽一個頑固執拗的女子身上?更何況如今魏國公府已然大廈傾頹,我的身份對殿下而言不再有絲毫助益,更擔不起儲妃的名號……”

晏聞昭冷不丁打斷了她,“若孤非要你做這個儲妃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竟還是說不通……

阮青黛暗自咬牙,終是迫不得已搬出了最後一套說辭,“殿下,世事皆有因果,不得強求。您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儲君,可民婦卻是晏嶼明媒正娶的妻子,晏嶼雖是不值一提的罪民,可此刻卻在風口浪尖,受人矚目。若您執意留民婦在東宮,明日上京城的群臣百姓都會知道您奪娶有夫之婦……殿下本是性情高潔之人,往後也将是仁德的一國之君,當真要為了民婦自毀聲譽,堕入泥沼?”

也不知這番話究竟是哪一個字哪一句話戳中了要害,總之落在晏聞昭耳中,竟就像他幼年時被許氏在數九隆冬潑在身上的洗衣水,剛一落下便已将他的滔天怒焰澆熄,在半空中濺起鋒銳的冰刃,刺得他瞬間清醒。

是啊,強求到最後是何結果,難道他還不清楚麽?

前段時日的溫存蜜意險些叫他忘了,忘了那些被傀儡散折磨的夜晚,忘了被枕邊人背刺的痛楚,忘了前世他究竟陷在什麽樣的噩夢裏無可自拔……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扭轉了太多因果。

他施恩于陸嘯,讓他為自己所用,根除了他日後跟着姜嶼反叛作亂的隐患;

他逃過了前世斷手黥面的劫難,不再被視作皇家之恥、南靖災厄,反而還因科舉奪魁,才名遠揚,人人見了他都盛贊他一句氣度清貴,風華卓然,不輸任何一位自小養在宮中的皇室子孫;

他還聯合蘇妄,名正言順地給阮氏、崔氏定罪,報了殺父之仇,就連姜嶼也淪為包庇罪臣的昏庸貍貓,而他成了撥亂反正的天命儲君……

一切的一切,都掙脫了前世泥沼,朝着他曾經求而不得的方向行進。

唯一,唯一不合他心意……

唯獨一個阮青黛而已。

唯獨一個女子而已。

僅此而已。

太陽穴的突突脹痛忽然緩解了些許,晏聞昭的神色也逐漸變得平緩而冷漠。

他低垂了眼,眸光落在阮青黛面上,方才自唇畔碎裂的溫和面具又重新彌合了裂痕,恢複如初,好似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孤方才,不過是與阮姑娘說笑罷了。”

晏聞昭淡淡出聲,擡手将跪在地上的阮青黛扶了起來。

阮青黛說得沒錯。這一世,憑他的地位和聲名,想要什麽樣的世家貴女沒有,總能尋到一個樣貌不輸她,才學不輸她,甚至比她更有趣、更專情的女子。

他為何還要像前世一樣,偏要自甘堕落,與姜嶼争搶?

更何況,一個心中沒有他的阮青黛,就算再被強取豪奪一次,也只會是龍袍上的一點污泥、是床笫間不知何時緊上弦的暗器,是藏在鼻煙壺裏不知不覺蠶食壽數的傀儡散……

晏聞昭眸光輕閃,眉目愈發凜然。

阮青黛借着晏聞昭的力道,艱難地站起身,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氣。

若說她方才只有三分底氣,如今卻已經有七八分。

她果然猜得沒錯,前世晏聞昭之所以那樣肆無忌憚,固然是因為心存報複之意,可更重要的是他彼時已身處絕境,無望之人破罐子破摔,又有什麽做不得呢?

可這一世,他卻會心存顧忌、身有約束。尤其是姜嶼的人,他沾不得,也不該招惹。

“阮姑娘既已下定決心,孤自然不好再強求。”

晏聞昭緩緩松開阮青黛的手,聲音冷靜地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只是魏國公府已被查抄,阮姑娘不妨暫且在東宮小住,待此間事了,再尋去處……”

“殿下,民婦若再住在東宮,恐會惹人非議,還是盡快離開為好。殿下放心,民婦自有去處。”

晏聞昭沒再阻攔,“也好。”

阮青黛福身告退,行到殿門口時,恰好遇上莽莽撞撞沖進來的陸嘯,兩人都愣了一下。

陸嘯如今已被洗刷冤屈,封做東宮的禁衛統領,兇悍的面上難得一臉喜色,“大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

阮青黛卻只能勉強牽出一絲笑,默不作聲地快步離開。

陸嘯摸不着頭腦,轉身朝晏聞昭走過來,“大姑娘怎麽一副哭過的表情?你們吵架了?”

晏聞昭掀起眼,目送那道窈窕纖弱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口,終是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陸嘯聽。

“孤也不是非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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