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停雲苑, 偃月閣。
又是一個看不見日頭的陰沉天氣,阮青黛坐在窗邊,不知為何, 分明沒有起風, 她卻忽然覺得有些涼, 下意識環住肩,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可寒意似乎是從心頭而起,阮青黛想起離京的晏聞昭和阮皇後,開始隐隐覺得不安。
“姑娘又在看這些花箋了。”
碧蘿進來時, 就看見阮青黛望着妝匣裏那疊花箋發愣,忍不住調笑道,“一日不見, 如隔三秋, 姑娘可是思念姑爺了?”
阮青黛合上妝匣,難得沒有惱羞成怒地反駁, 反倒點了點頭。
碧蘿愣住。
阮青黛看向她, 笑了起來,“怎麽了?有什麽不妥麽?”
“自然沒有!”
碧蘿很快就反應過來,“姑娘, 你想通了?”
阮青黛收回視線, 嗯了一聲。
其實從晏聞昭臨走前的那一晚, 她就知道,有些假戲已經真做了。
可她也認清了自己的心意, 她喜歡晏聞昭, 會為他心動, 為他難過,為他對自己的感情歡欣雀躍, 既然情誼是真的,那何不将錯就錯,認下這白首之約呢?
“晏公子對姑娘是真心的,奴婢看得出。”
碧蘿笑道,“姑娘能覓得良人,奴婢也為您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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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屋門竟是突然被人從外推開,蘭苕臉色煞白,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姑娘,出事了!”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猛地站起身。
蘭苕是從外頭一路跑過來,氣都沒喘勻,欲言又止道,“姑娘,奴,奴婢剛剛聽外面的人都在說,說新科狀元郎晏聞昭犯了命案!殺的還是他自己的親生母親!晏聞昭如今已經被押入崇州地牢,等候發落了!”
阮青黛腦子裏轟然一響。
碧蘿連忙扶住阮青黛,不可置信地看向蘭苕,“你在胡說什麽?這怎麽可能?!”
蘭苕咬牙,“他們說,晏聞昭回去探親後,他的母親就橫死家中,其間沒有任何人進過他家院子,t且他母親在臨死前,還咬破手指,用血在地上寫了四個字——兇手吾兒!”
碧蘿啞然,既震驚又擔憂地看向阮青黛,“這,這太荒謬了……晏公子怎麽可能做得出這種事,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阮青黛臉色變得煞白,扣在桌沿的手緩緩收緊。
她絕不相信晏聞昭會殺了自己的母親!所以是什麽人要栽贓陷害,還做得如此周密?
崇州,崔氏只手遮天的地盤……
阮青黛幾乎沒有多想,便已得出了結論。
是姜嶼,一定是姜嶼!原來他還是不肯放過她,放過她和晏聞昭。
有其父必有其子……
阮青黛的腦子裏電光火石地閃過這麽一句話。
她忽然想起了被供奉在齋堂裏的元恪牌位,想起時不時發作癔症的姑母,想起了那位躺在龍榻上一病不起的皇帝陛下……
阮青黛的手腳越發冰涼,就連身體裏的血液似乎都要冷得凝結了。
“除了太子,還能有誰?!”
蘭苕一邊脫口而出,一邊瞪了碧蘿一眼,“你不是說太子監國,定是不敢做什麽腌臜之事嗎?”
碧蘿皺眉,沉聲道,“我也沒說錯啊。太子就是因為不敢在上京城內輕舉妄動,才想辦法将晏公子誘引回了望縣老家。望縣在崇州,是崔氏的地盤,弑母又是淩遲立決的死罪!此事始于崇州,終于崇州,只需崔氏動手,根本牽扯不到太子身上!”
蘭苕咬牙,“那現在還有誰能救晏聞昭?難道只有太子本人了嗎?!”
屋子裏忽地靜了一瞬。
半晌,阮青黛忽然松開撐在桌沿的手,臉色蒼白地往屏風後走去。
碧蘿忍不住喚她,“姑娘,你要去哪兒?”
蘭苕試探道,“姑娘,你該不會……是想去求見太子吧?”
“何需求見……”
阮青黛的聲音輕飄飄的,“等他來停雲苑便是。”
***
崇州地牢。
獄卒走到甬道盡頭的牢房,将盛着馊飯馊菜的碗碟随手扔了進去。
見那道青色身影仍是靠坐在角落裏紋絲不動,獄卒沒好氣地說道,“三日後你就要被淩遲處死了,多吃點,當個飽死鬼……”
後頸忽然挨了一針,獄卒的話音戛然而止,驀地瞪大眼,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陸嘯從另一間牢房的暗處走出來,收起暗器,将那獄卒拖到自己的牢房跟前,又在他身上摸索出了鑰匙。
他輕嗤一聲,掂了掂那一長串鑰匙,先是打開了自己這間牢房的門,又走向隔壁。
“走吧,還真想被淩遲啊。”
角落裏的人這才緩緩起身,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陸嘯一邊開鎖,一邊說道,“我們走的時候,你那個娘分明還活得好好的,中氣十足,結果晚上就死了。看來是有人故意殺了她,栽贓到你頭上。”
“也有可能是自殺。”
晏聞昭的聲音逐漸靠近,“用她的命換我的命,換她的親生骨肉餘生無憂,不虧。”
明暗交錯間,他原本清隽的眉眼比往日多了幾分鋒利。
“不至于吧。我覺得還是太子幹的。”
陸嘯指了指晏聞昭手上的紅玉念珠,“多半是因為她。”
晏聞昭垂眼,目光落在阮青黛贈她的紅玉念珠上。
陸嘯催促着晏聞昭快些離開,晏聞昭卻盯着那念珠,忽然心念一動,将那念珠手串摘了下來,随手一抛,丢進了牢房裏的茅草堆上。
陸嘯一愣,“你這是做什麽?”
“若不給姜嶼一些信物,他拿什麽去威脅阮青黛?”
晏聞昭淡淡道。
一時間,陸嘯竟是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什,什麽意思?”
晏聞昭定定地望着在茅草堆上格外顯眼的紅玉手串,冷淡的面容上竟浮現出一絲荒誕的笑意,“你覺得,阮青黛為了救我,會做到哪一步?”
“……”
晏聞昭收回視線,像是自語般喃喃道,“她若為了我,甘願答應姜嶼的條件,才是真的愛我,不是嗎?”
就像前世,她為了救姜嶼,甘願委身于他一樣……
姜嶼得到過的,他勢必也要得到。他要确認,自己如今在她心中的地位,有沒有勝過前世的姜嶼。
陸嘯看着晏聞昭的眼神愈發驚駭,“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晏聞昭看了他一眼,“走吧。”
***
兩日後,太子的鶴駕果然來到了停雲苑外。
停雲苑的守衛面面相觑,眼見着姜嶼從車駕上走下來,一時竟不知該攔,還是不該攔。
“大膽,爾等見了太子殿下竟敢不行禮?”
東宮侍從疾言厲色道。
守衛們反應過來,紛紛跪下,“參見太子殿下。”
姜嶼居高臨下地掃了他們一眼,擡腳便要往裏走。此處的守衛到底是對阮皇後忠心耿耿,仍是挪着身子攔在了姜嶼面前。
姜嶼步伐頓住,冷笑,“母後的停雲苑當真是有規矩得很。”
“殿下,皇後娘娘有令,不許任何人從停雲苑帶走阮大姑娘。”
“孤何時說要帶走她?”
姜嶼扯着唇角,臉色冷沉,“母後不許外人帶走阮青黛,那可有說過,不許孤踏足停雲苑?”
“……”
守衛們答不上來,最終還是低垂着頭,朝兩側讓開一條路。
姜嶼拂袖從他們面前經過,徑直朝偃月閣而去。
讓晏聞昭回鄉探母,的确是他的主意。正如阮青黛她們預料的那樣,他如今監國,行事不可太冒失。所以他才打算将晏聞昭調離上京城。
原本的計劃,是想用科考舞弊的罪名扣押晏聞昭,卻沒想到晏聞昭那母親竟會被人勒死在家中……
他從未吩咐過人這麽做,至今也不清楚兇手是誰,不過事已至此,弑母的罪名比舞弊可要嚴重得多,他自然樂見其成。
可惜崔氏的人辦事不力,竟叫晏聞昭從崇州地牢裏逃了出去,不過從崇州到上京城,已經在到處緝拿此人,想必他定是無所遁形。
姜嶼特意将晏聞昭弑母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本以為此刻的偃月閣定是燈火通明,而阮青黛也應當憂心如焚,急得團團轉。
可走到偃月閣外,竟出乎他的意料,裏頭黑漆漆、靜悄悄的,就好像沒被任何事擾亂,所有人都在這個不眠之夜陷入了沉睡。
一時間,姜嶼不知是該失望,還是高興。
東宮侍從走上前來,試探地看了姜嶼一眼。
姜嶼沉吟片刻,才擡了擡下巴,“敲門。”
寝屋的屋門被推開,碧蘿匆匆走了進來,掀開紗帳,只見阮青黛背對着她側躺在最裏邊,也不知是睡是醒。
“姑娘……”
她輕輕喚了一聲。
片刻後,阮青黛轉過身來,面容隐在暗處,“太子來了?”
“是。”
偃月閣內重新掌了燈,阮青黛穿戴整齊走進堂屋時,姜嶼正端坐在堂上飲着茶。
“臣女參見太子殿下。”
阮青黛垂着頭,福身行禮。
姜嶼将晏聞昭留下的那串紅玉念珠丢在了地上,語調一如既往地刻薄,“原以為表妹對晏聞昭一往情深,沒想到不過如此,此刻他已被下了死獄,可表妹竟還能在這偃月閣安睡?”
阮青黛看見那紅玉念珠,心裏的最後一絲僥幸也沒了。
她俯身,拾起那串念珠,慢吞吞地套在了自己手腕上,輕聲道,“我相信晏郎的品行。”
晏郎二字無比刺耳,姜嶼臉色一沉,冷冷地吐出二字,“愚蠢。”
“……”
“人證物證俱在,你的信任算什麽,能讓他免受淩遲的死刑嗎?”
阮青黛垂眼,長睫在眼下罩着兩片扇形陰影,稍稍一抖顫,就如振翅的蝶翼般。
堂屋內屏退了下人,此刻只有姜嶼和阮青黛兩人,氛圍一時陷入凝滞,就連空氣似乎都無法流動。
姜嶼等了半晌,正當他按捺不住,側過身想要再說些什麽時,眼前的那道窈窕身影竟是忽得跪拜了下去。
“表哥,青黛知錯了。”
姜嶼一怔,臉上的那些刻薄、煩躁和郁色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你……”
這是自他回京以來,阮青黛第一次喚他表哥。
“還望表哥放晏聞昭一條生路。”
阮青黛接着說道,口吻有些麻木,“我不能讓晏聞昭免受淩遲之罪,但表哥可以。只要表哥保下他,青黛願意做任何事。”
姜嶼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又變得色彩紛呈,不知是在為自己的計劃成功而高興,還是在為阮青黛的決定而嫉妒。
他閉了閉眼,又神色晦暗地垂眸,“孤說過,東宮的好處不是給你白占的。”
阮青黛伏在地上的背影微僵,片刻後才勉強撐起身,仰頭看向姜嶼。
她鬓邊垂下了些碎發,面容憔悴,卻并無任何意外之色。
就在姜嶼來之前,她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甚至将最壞的結果都推演了t一遍……
不論如何,她都不會讓晏聞昭變成第二個元恪。
“殿下的意思,臣女明白。”
阮青黛眼裏蒙上了一層霧氣,可聲音裏卻不帶分毫軟弱,“臣女願入東宮為妾。”
姜嶼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方才聽到的,“你說什麽?”
“臣女願入東宮……”
阮青黛又重複了一遍,卻加上了兩個字,“為妾為婢。”
“……”
姜嶼死死地盯着她,表情裏莫名帶了幾分咬牙切齒。
他俯身,一把将阮青黛從地上拉了起來,“為妾為婢,你怎麽不說當牛做馬?!”
阮青黛踉跄着站定,手裏忽然被塞進了冰冷的異物,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有些僵硬地垂眼,目光在觸及掌心那柄黃燦燦的金梳時,還是有些微顫動。
“殿下……這是何意?”
姜嶼別開視線,口吻生硬,“孤的太子妃,只能是你。”
阮青黛眸光微縮,一句“你瘋了”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可到底還是咽了回去,轉而問道,“原本要做太子妃的是崔湄兒,太子殿下又打算如何處置她?”
姜嶼抿唇,卻并不回答她的問題。
“禮部已籌備好一切,三日後大婚如期舉行,你只需在魏國公府外坐上迎親花轎。其餘諸事,皆與你無關。”
丢下這麽一句,姜嶼就轉身打算離開。
“殿下!”
阮青黛卻攥了攥金梳,驀地出聲叫住他,“臣女還有兩件事,想請殿下允準……”
姜嶼轉頭看她,“什麽?”
阮青黛沒有猶豫,“第一,臣女不願回魏國公府出嫁。”
姜嶼愣了愣,反倒松了口氣,幾乎沒有猶豫就開口道,“孤會讓他們将所有待嫁的器具送來停雲苑。”
“第二……”
阮青黛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臣女要您治罪魏國公夫人崔氏。”
姜嶼愣住。
***
魏國公府。
“你說什麽?”
阮鶴年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望向從東宮探得消息來的下人。
“國公爺,千真萬确。東宮如今已經上下皆知,三日後太子要迎娶的太子妃,根本不是什麽崔湄兒,而是咱們大姑娘!如今大婚需要的婚服器具,已經全都送去停雲苑了……”
聞風而來的崔氏和阮青棠相視一眼,皆是面色鐵青。
“這是好事啊,還是青黛有手段,臨到了還能奪來這太子妃之位!”
阮鶴年先是驚喜,随即才反應過來,“為何要将婚服器具送去停雲苑?這丫頭難道還想在停雲苑出嫁不成?”
下人小心翼翼開口,“國公爺,聽說這是大姑娘特意向太子殿下要求的,要求在停雲苑出嫁……”
阮鶴年登時變了臉色,叱道,“荒唐!這成何體統!”
“青黛恐怕還是因為上次選妃禮的事,在記恨我們,記恨整個魏國公府吧?”
崔氏已經勉強調整好表情,觀察着阮鶴年的神色,添柴加火地說道。
阮鶴年皺眉,“記恨?當了太子妃,就敢同父母置氣了?!來人,現在随我去停雲苑,接大姑娘回府!”
阮鶴年叫來了人,擡腳就往府外走。
可尚未等他出門,魏國公府竟是就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客,為首的青年穿着一身大理寺官服,面容冷刻嚴峻,正是蘇妄。
“魏國公。”
蘇妄拱手行了個禮,“在下大理寺少卿蘇妄,奉命來請國公夫人去大理寺問話。”
“什麽?”
阮鶴年面露錯愕。
“毒害正室,欺辱繼女,令夫人怕是與這兩個罪名脫不了幹系。”
蘇妄直接拿出了太子的手令,“太子手令在此,國公夫人,請随下官走一趟吧。”
崔氏霎時變了臉色,求助地看向阮鶴年,“老爺,老爺我不能去大理寺,我可是魏國公夫人,我怎麽能被下獄?!”
蘇妄卻置若罔聞,看向崔氏身邊無措的阮青棠,“還有阮三姑娘,你身為知情者,也得随下官走一趟。”
蘇妄朝身後招了招手,官兵們當即蜂擁上來,要押崔氏與阮青棠。
霎時間,魏國公府門口傳來一片喧嚷,有崔氏的叫嚷,阮青棠的哭喊,還有阮鶴年的無能狂怒。
蘇妄望着這一出鬧劇,只覺得諷刺。
魏國公府的倚仗,唯有東宮。可如今東宮親自發話,要清算崔氏的陳年舊賬,誰還能阻攔?
也好,便由國公夫人開始。
這把火只要燒起來,大理寺便不會讓它停下,下一個便是崔寅,然後是整個崔氏,最後是魏國公府……
***
鶴鳴山。
以山脊為界,東南方向一片晴空,萬裏無雲,西北卻雲氣蒸騰,霧色迷蒙,這便是傳聞中鶴鳴山上的陰陽二界。
今日天色昏暗,山腳下人跡寥寥。
于是在一衆喬裝後的侍衛護送下,阮皇後的轎辇出現在山門口時,便格外顯得聲勢浩大。
轎辇內,阮皇後已經換下了祭祀的禮服,穿着一身較為輕便且不惹眼的描花長裙。
她身邊支起了一方矮桌,桌案上擺着層層疊疊的文書信件,大多都是從上京城傳來的奏報,和輔相等臣子的飛鴿傳書。
阮皇後将桌案上的文書翻看完畢,才接過芸袖遞來的茶盞,輕抿一口,随即意味不明地嘆氣,“本宮不過出來月餘,這上京城便要變天了。”
“好在娘娘現在啓程回京,過不了幾日就能讓上京城撥雲見日。”
“只是可惜,眉眉這次還是受了委屈……”
阮皇後微微皺眉。
“太子這次,的确做得有些過了。”
芸袖低聲應和道,“如今崇州這一片都在以弑母、越獄的罪名緝拿晏聞昭,一旦他被捉住,怕是連争辯的機會都沒有,便會被處死。”
說着,芸袖忍不住試探地問道,“娘娘,您還是不插手麽?晏聞昭畢竟是您的……”
話剛說到一半,轎辇竟是忽然晃了一下,有些不穩地停下來。
芸袖咽下到嘴邊的話,掀開車簾,責問道,“怎麽辦事的?颠着娘娘了。”
一擡眼,她才看見不遠處被侍衛攔住的兩個人。
一個手裏拿着刀、樣貌兇惡,而另一個站在他身後,天青色衣袍,長身而立,沉穩而叢容。
“草民晏聞昭,求見皇後娘娘。”
芸袖愣住,下意識轉頭,只見轎辇內的阮皇後也緩緩放下茶盞,擡眼看了過來。
山腳下的驿站。
芸袖将所有侍衛随從都屏退,将一間客房騰給了阮皇後和晏聞昭,然後朝他們二人看了一眼,也垂着頭退了出去。
阮皇後落座,望着站在不遠處的晏聞昭,淡淡道,“本宮聽說,你殺了自己的母親,還從崇州地牢越獄而出,一夜之間,從春風得意的狀元郎變成了被通緝追殺的死囚?”
晏聞昭拱手,“娘娘明鑒,草民是冤枉的。”
“牢獄裏,人人都說自己是冤枉的。”
晏聞昭沉吟片刻,開口道,“許氏并非我所殺,她也不是我的母親。”
聽到後半句,阮皇後眸光一震,略顯愕然地看向晏聞昭,“你說什麽?”
“山陽村的穩婆武英,娘娘可還記得?”
阮皇後蹙眉。
客房的門被打開,陸嘯将穩婆武英押了進來。
武英看見阮皇後,微微一愣,“是,是你?你不就是二十年前在晏跛腿家生産的另一個夫人嗎?”
“跪下。”
晏聞昭側頭看她。
武英抖了一下,順從地跪下,按照晏聞昭囑托她的說法,将二十年前許氏調換兩個孩子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阮皇後。
武英在說的過程中,晏聞昭一直在觀察阮皇後的表情。除了最初的驚愕,此後阮皇後的面上便再無波瀾。
她的反應,甚至還不如一旁震驚的陸嘯。
這倒是令晏聞昭有些意外。
他知道阮皇後于血脈親緣之事上十分淡薄,否則也不會寵愛阮青黛勝過姜嶼,可自己的親生孩子被偷梁換柱了二十年,難道在她心裏便只能激起丁點水花?
隐隐約約的,晏聞昭覺得事情有哪裏不太對勁。
武英将晏聞昭說的話交代完畢,便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
阮皇後重新端起茶盞,掀起眼看她,“行了,退下吧。”
陸嘯終于勉強接受了晏聞昭這個瘋子是皇後之子、是未來太子的事實,他一言難盡地看了晏聞昭一眼,将武英帶了出去。
房門重新阖上,屋內陷入沉寂。
阮皇後不說話,晏聞昭也謹慎地沉默不語。
最終,還是阮皇後率先打破沉默,“所以,僅憑一個穩婆的一面之詞,你就想告訴本宮,你才是本宮的兒子,而現在上京城的那個東宮太子不過是個冒牌貨?”
晏聞昭低垂了眼,“穩婆的話,或許不作數。但只要見了娘娘,滴血一驗,便知真假。”
阮皇後點點頭,不慌t不忙地抿了口茶,才緩緩啓唇,“若本宮不願驗呢?”
“……”
晏聞昭眸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陰翳。
一改往日在阮青黛面前慈愛祥和的模樣,此刻阮皇後坐在主位,手裏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茶盞,半邊面容掩在暗影中,就連語調也是平靜裏暗藏着強硬。
“哪個兒子是親生的,本宮并不在乎。本宮需要的,是一個更聽話的太子。”
阮皇後擡眼,目光幽幽地落在晏聞昭身上,“你明白嗎?”
詭異的感覺愈發強烈,晏聞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
前世是阮皇後見他身陷囹圄,主動帶着穩婆來到了天牢,将他救了出去,還證明了他的身份。可現在她卻說,親不親生的,她壓根不在乎,俨然是沒想好要不要認他。
前世今生,究竟是哪裏不同?
可走到現在這一步,晏聞昭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忽然間,他想起了和阮青黛在停雲苑裏見到的齋堂,想起了元恪的牌位……
“我自然會比姜嶼聽話……”
晏聞昭唇角上揚,終于擡眼看向阮皇後,“因為,我與娘娘本就站在同一邊。娘娘想要做的,恰恰也是我要做的。”
阮皇後挑挑眉,露出幾分饒有興味的神色,“哦?你知道本宮要做什麽?”
晏聞昭薄唇微啓,篤定道,“覆滅阮氏一族。”
阮皇後眸光倏地凝滞,面上的從容自如有那麽一瞬間裂開了一道縫隙,眼神也淩厲地刺向晏聞昭。
“大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本宮是阮家的女兒,阮氏一族倒臺,于本宮有什麽好處?!”
晏聞昭不為所動,“不為什麽好處,只為替死去的人讨一個公道。”
阮皇後盯着晏聞昭,雖然臉色仍是難看,可眼神卻已沒了最初的鋒利,“那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麽?”
“我說過了,我與娘娘一樣。”
晏聞昭語氣微沉,“晏濟之,您還記得嗎?”
阮皇後蹙眉,“晏夫子……”
“您離開望縣之後,他被擡舉做了望縣縣令。可四年前赈災案,他為了替災民請命,死在崔寅的府中,然後被丢進了鶴鳴山裏,屍骨無存。”
阮皇後一愣,“不是山匪做的?是崔寅?魏國公夫人崔氏的胞弟,崔寅?”
“魏國公府一日不倒,崔氏便總有倚仗。”
見阮皇後神色松動,晏聞昭又說道,“至于姜嶼,他在江南養病那些年,崔氏對他頗為殷勤,魏國公府更是事事為他周全……一個對崔氏恨之入骨,一個還要倚仗魏國公府站穩腳跟,娘娘現在覺得,哪個兒子會更聽您的話?”
阮皇後眯了眯眸子,又別有意味地打量起晏聞昭,半晌才開口,“眉眉說你是個清高孤傲,寧折不彎的才子,本宮曾想着,你博個功名,做個閑官,眉眉跟着你,也能一世安穩和樂……”
聽她提起阮青黛,晏聞昭唇畔的笑意淡了些許。
“如今看來,眉眉看錯了人,本宮也看錯了人。”
阮皇後收回視線,一錘定音道,“帶上那個穩婆,明日同本宮一同回京。”
客房外,陸嘯被皇後的随行侍衛攔在外頭,心中惴惴不安,直到房門被從內推開,晏聞昭安然無恙地從裏面走出來。
陸嘯上下打量他,“你,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
晏聞昭答了一句,視線卻忽然被一旁路過的侍女吸引。
除了幾個正值芳華的小宮女,還有一個身材高大、上了年紀的姑姑,站在隊末尤為顯眼。
錯身的一瞬間,晏聞昭才看清那姑姑的面容。
嚴肅沉穩,鬓發盤得一絲不茍……
竟是上輩子那個在禦前揭發太子調包一事的穩婆“武英”!
晏聞昭定在原地。
電光火石間,好像終于有一條繩子将那些他想不通的線索通通串了起來——
真正的穩婆武英什麽都不知道,可前世這個假穩婆,卻對調包的事一清二楚,是誰告訴她,又是誰指使她的?
真武英曾說過,生産那日,晏家只有三個人,除了她,就是許氏和阮皇後。
許氏自然不可能做這種事,而如今假武英又出現在阮皇後身邊。那麽只有一種可能,從頭到尾,從許氏調包孩子的那一刻到現在——
阮皇後什麽都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被調包,知道自己替晏濟之養了二十年的孩子,也知道他這個親生兒子一直在崇州望縣的山陽村,可她從未想過要認回他。
正如她所說,孩子是不是親生的,對她而言并不重要,甚至……她更厭惡自己身上的皇室血脈,所以寧願養育晏濟之的兒子。
眼睜睜看着許氏将孩子調包,看着皇帝疼愛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孩子,看着魏國公府傾盡全族之力擁護一個冒牌貨,這或許已經是阮昭芸複仇的第一步了吧?
晏聞昭緩慢地眨了一下眼,只覺得一切豁然開朗,可緊接着,更強烈的荒謬感便鋪天蓋地的罩了下來。
他從前一直覺得,是許氏的貪戀才害得他被偷走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切。可沒想到,他既是被調包,卻也是被遺棄的……
這樣便能說得通了。
前世,阮昭芸之所以會願意認他,恰恰是因為他被斷手黥面,一則他與魏國公府結了死仇,二則,一個有如此經歷的太子,更容易被拿捏控制……
晏聞昭唇角的弧度逐漸擴大,只是神情裏卻沒有絲毫笑意,雙眸也變得愈發黑沉,猶如一團蘊積着雷霆的陰雲。
他的親生母親阮昭芸,竟是這樣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