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寧喜……”
寧桓繃直的的背脊抵着牆角,他望着眼前那張熟悉的臉。暴起的青色經絡自寧喜的脖頸處慢慢延伸至雙鬓兩處,雙足宛如被釘在了地上,只有喉間痛苦地發出了低聲的嗚咽。
“寧喜。”寧桓喚了一聲,他小心翼翼地注視着寧喜的反應,側過身,腳步緩緩地離開了牆角,朝着寧喜慢慢靠近。寧喜望着寧桓,口中像動物般喘着粗氣,那雙渾濁的眼睛雖可怖,可帶着尖長指甲的手卻始終安靜地垂于兩側。
就在寧桓以為已經安慰下屍化了的寧喜時,他僵硬的四肢忽然猛地抽搐了下,寧喜擡起了頭,冒出血光的雙眸直直地逼上寧桓的視線,口中發出了一聲似野獸般的嘶吼,毫無預兆地朝着寧桓處撲了過來。
疾風擦過寧桓的耳尖,在他急促的呼吸聲中,“砰”的一聲,身後的東西應聲而倒。寧桓僵直的身體轉向身後,在他驚愕的目光下,寧喜正與一具不知何時出現的活屍厮打在了一起。他亂發遮掩下那雙眼睛帶着濃重的殺意,狠戾地似乎想将寧桓生吞活剝。
他嘶嚎了一聲,想朝寧桓撲來,手臂被驟然被寧喜撕下,鮮血飙濺上他的臉,寧喜用全身的力氣壓住了那具掙紮的活屍,艱難地擡起頭了頭,沖着寧桓吼出了聲:“少爺,快跑——”
寧桓望着眼前。慘淡的月色下,漆黑的角落各處走出了數十個人影,黑壓壓地将寧桓圍在了中間。他們腳步僵硬,漸漸朝着寧桓一步一步走來,而後在離他數步的地方停了下。
“寧……寧伯?”月光暈染着衆人毫無血色的臉,寧桓認出了人群之中的寧伯。穿着那條洗了發白的舊襖,雙袖兩腳之下卻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擡起眸,渾濁的眼珠着掙紮看向寧桓,臉上露出了一抹痛苦之色:“小……小少爺……”
熟悉的面孔在眼前交替的閃過,寧桓的目光落在人群正中的那兩人的臉,他漸漸瞪大了眼眸,握着短刃的右手在顫抖,骨節泛着青白。寧父寧母站在寧桓眼前,鮮血浸透了二人的衣衫,眼眸黑洞洞地凝望着寧桓。
“爹、娘。”寧桓哽咽得喊道。
“快走——”寧父沙啞的嗓音在寧桓耳畔邊響起,寧桓擡起了眼眸,“快。”寧父嘴唇不斷抖動,口中艱難地發着聲。妖冶的月光,死寂的寧府內,籠住寧桓的人群緩緩從側邊破開了一個口子。寧桓滞愣在那,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寧府上下幾十口人。
“小少爺!快跑吧——”人群中響徹着壓抑的嗚咽聲。
“桓兒,快走——”他不想走,這裏是他的家……
寧桓紅着眼,水光逐漸彙聚在了他幹澀的眼眶。我得救人,寧桓想,可又該如何救呢?冰冷的絕望徹底籠罩着他。
“走!”寧父目眦盡裂得吼道。
寧桓踉跄得朝前邁出了一步……他最後望了眼寧府,決絕地轉身向着寧府的大門處奔去……像是蝼蟻要與天作對,傀儡要掙脫開頭頂束縛着他的那根弦。寧桓回眸的最後一眼,衆人口中溢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他們的下颚,一滴,兩滴,不斷滴落在寧府的這片土地,眼底的眸光也再也不複清明……
寧桓靠在寧府那扇緊阖的大門前,身體不住地發着顫,仿佛被人扔進了冰天雪地,渾身上下透着一股濃濃的寒意,悲痛連帶着腹中也一陣痙攣,使他痛苦地蹲下身。恍惚中,他聽見遠處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見到了寧桓後,終于緩了下腳步。
月色盈滿了他衣袖間的褶皺,将他的纖長的細影拉得老長老長。他黑眸潋滟,卻在望向寧桓的瞬間略有些茫然的無措。半晌,空氣中響起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他緩緩走近了一步,黑影覆上了寧桓蜷縮在角落的身形,二人的影子疊在了一塊兒。
那雙帶着寧桓熟悉體溫的掌心将他從地上輕輕托起,寧桓擡起了頭,目光遂落在了那雙深邃的瞳仁中。
“肅冼。”寧桓眨了眨眼,茫然的眸中逐漸有了焦距。四目相對,他見到了記憶裏那張清俊的臉,微蹙着眉,細密卷翹的睫羽下,那雙純粹烏黑的眼眸正小心翼翼地凝望着自己,像是對待一盞易碎的茶具,熟悉的冷香彌漫在四周,寧桓宛如即将溺斃之人重獲新鮮的空氣,深吸了口氣。“肅冼。”寧桓小聲地喊着他的名,鼻尖微微泛着酸,積聚在眼角的淚珠終于在此時毫無征兆地大顆落了下……
“我在。”肅冼摟過寧桓的肩,輕拍着他的的背脊道。肅冼想着,許是他這輩子也沒有像此時般如此溫柔地說過話。
“寧桓。”肅冼捧過寧桓的臉,指尖拭去他臉上的淚痕,“鬼域與皇城重合,京城的百姓都受了喜樂佛的術法影響,才變成了如今的這個摸樣。”寧桓小聲地哽噎着,不住地搖頭,不曉得這話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拖長了的語調帶着無奈的嘆息,溫熱的呼吸輕輕地掃過寧桓的鬓角:“你啊——”他的鼻尖緩緩湊近了他的臉,清澈的黑眸落入那雙無助的眼睛中,肅冼的動作微頓了一下,在寧桓茫然地視線下,他勾了勾唇角輕輕挨了上,一觸即離……
寧桓瞪大了眼,他踉跄地退了一步,驚愕地擡起了頭:“你……”
肅冼的面頰帶着一絲羞赧的紅,他有些不自然地将臉撇向了另一處:“現……現在你總能好好聽我說話了吧?”肅冼打斷了寧桓話,在寧桓詫異的目光中,繼續道,“如今只有将喜樂佛除去,大家才會都沒事。”肅冼轉過頭,視線落在寧桓濕潤的水眸中,“寧桓,寧府還有京城都會沒事。”
“你、你是說……”寧桓的眼眸微微瞪大,旋即就忘了方才那個轉瞬而逝的吻。他咬了咬唇,激動地拉住了肅冼的衣袖,追問道:“那東西該如何除去,咱們……咱們現在該該怎麽辦?”
肅冼凝視着寧桓那雙如黑曜石般地漆黑的眸,微微有些愣神,半響他抿了抿嘴,口中僅道了一字:“等。”
肅冼不動聲色地解下了披風蓋在了寧桓的身上,替他系緊了下颚的繩:“放心,我在,不會有事。”寧桓小雞啄米般地點了點頭,裹着殘餘着肅冼體溫的披風,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側。
“肅冼。”寧桓遲疑了許久,還是喊了一聲他的名。肅冼垂着眸望了過來,眸底閃爍着水色,問道:“怎麽了?”
“你……你下回可不準這麽親我了。”寧桓低垂着頭,他踢着腳下的細碎石子,小聲支吾地道。
“哦?”肅冼拖長了聲,問道,“為何?”
寧桓停下了腳步,他不可思議般地轉過身睨望着肅冼,“為何?”沒想見肅冼竟能問出“為何”二字。寧桓紅着臉望着肅冼“你”了半天說不出話,最後他氣哼哼地回道:“就說你這種登徒浪子的行徑吧,要是被官府衙門看到了可是要去浸豬籠的。”
“哦。”肅冼降了調,他眯着眸望了寧桓半響,伸手就要解他下颚方才系緊的繩。“你做什麽?”寧桓趕忙拍開了他的手。
“你把披風還我。”肅冼仍要伸手解開他下颚的繩,“男男授受不親,我的披風罩在你身上不合适,你還我。”
“你、你。”寧桓先一步裹緊了肩上的披風跳開了他身側,他望着肅冼氣哼哼地道,“你給人的東西哪有還回去的理?”
“什麽時候變成你的東西了?”肅冼哼了一聲,他瞥了眼寧桓,他勾了勾嘴角冷笑道,“你還不還?不還我就親你了。”
又不是鬥舞,他寧桓何時與人鬥嘴輸過。“親我我也不還你。”寧桓火氣上來了,他龇着牙反怼回去。他算是明白了,要想對付肅冼這種沒皮沒臉的家夥,就得變得比他更不要臉。
寧桓湊了過來,嘟起了嘴,故作一副自暴自棄的摸樣,用陰陽怪氣揚起的調說道:“親就親嘛,反正咱倆睡都睡過了,都不是清白之身了。”
“你——”寧桓的面龐與他湊得極近,帶着身上若有若無的蘇合香,混着披風上殘留下的自己的味道。他手下的動作徒然僵住,潤澤的雙眸定定地望着他。半晌,薄唇輕啓,口出擠出一句:“不要臉。”
“肅大人,這就不對了,不想親就算了,怎麽還罵人了?”寧桓哼哼了一聲,“我可沒強迫你。”說完,跳開了幾步,他回頭挑釁地笑了笑,連嘴角一側的虎牙都露了出,大搖大擺地走去了前邊。肅冼潋滟的眸光望着寧桓的背影微閃了閃,黯淡的月色完美得掩住了他耳尖的紅,他低眸輕笑了一聲,“小傻子。”
“你說什麽?”寧桓不知何時又繞回了肅冼身側,扯了扯他高束在腦後的長馬尾,疑惑地問道。
“放手。”肅冼磨了磨後槽牙。在肅冼不善的目光下,寧桓讪讪地一笑,心虛地松開了扯着肅冼馬尾的手。肅冼的斜睨着寧桓,挑眉問道:“想知道?”寧桓急忙點了點頭。
肅冼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譏诮的笑:“說你又蠢又不要臉。”
……
二人繞開了城中游蕩的那群活屍,重回到了肅府。肅冼輕輕叩了聲門,“吱呀”一聲門開了,來人似乎在門前等了許久。王伯站在門側,望着肅冼與寧桓二人長籲了一口氣:“大人,您們可算是回來了。”寧桓抿了抿嘴,他偷偷睨了眼身側的肅冼,想到他因為自己才沒有立即回來,随即有些羞赧地垂下了頭。
肅冼推着寧桓進了門。“大人。”王伯喊住了方準備進屋的肅冼。“怎麽了,王伯?”肅冼疑惑得回過了頭。王伯的聲音頓了頓道,指了指屋內道:“屋內有貴客在。有人在正廳內等大人。”
肅冼臉上的表情微微一愣,旋即轉身大步朝向正廳走去。廳內燃着明黃色的燭火,有一人正背朝着二人坐在桌邊。聽到腳步聲,他站起了身。一襲大紅蟒衣,飛魚,戴烏紗帽,系鸾帶,佩繡春刀,品階具在肅冼之上。“大人。”肅冼上前抱拳行了禮,眼前人正是錦衣衛同知郭彥青。
郭彥卿轉身望向肅冼,點了點頭,他指了指主屋那處,道:“聖上在休息。”肅冼一怔,只聽他道:“聖上此番受了驚吓,你我暫時都別去叨饒了,屋內有虛空在。”
肅冼點了點頭,問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內,京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
郭彥青長嘆了口氣,望着那支燃了近半的紅燭,擰了擰眉道:“可還記得前些日子懷了身孕的張貴妃?”肅冼點了點頭。
“昨日夜裏後宮忽然要宣太醫進宮,說張貴妃要臨盆了。”
“可是……十月懷胎,他不是前些日子方懷了身孕嗎?”寧桓好奇地出聲問道,他忽然意識到眼前人可是錦衣衛同知大人,自己如此打斷這位大人說話實在有失體統,他吐了吐舌,縮在了肅冼身後。
郭彥青笑了笑,顯然不在意寧桓的突然插話。倘若不是此時時機不适,他倒是挺有興趣知曉眼前的少年與他那位冷漠地幾乎不近人情的指揮佥事到底是何關系。他順着寧桓的話道:“确是如此。此事驚動了皇上,皇上立即宣太醫進了宮。”郭彥青的語氣微頓了頓,他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道,“據産婆道,張貴妃确是臨盆之兆。”
“那腹中的孩子是?”
“可還記得三年前失蹤的胡常在?”
“可是他不是早已經死了。”肅冼小聲嘀咕了一句,“還是張貴妃……”
“沒錯。”郭彥青冷笑了一聲,“你我知曉,後宮知曉,皇上也知曉。可張貴妃腹中懷着的這是胡常在的屍骨,連聖上禦賜的手镯都在。聖上大怒,認定是那妖僧作祟,立即宣召了他。沒想見他竟自己來了。”郭彥青擡眸,看向了肅冼眼底的眸光變得愈來愈複雜,他遲疑了片刻,壓低了嗓音道:“那妖僧蕩着衆人面摘下了天蓋,你可知道他是誰?”
此時,屋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響。王伯喘着粗氣,匆匆地跑了進來:“大人,不好了,那些東西全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