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天牢的大門“咔嚓”忽地落了鎖,“吱呀”一聲再次被推了。寧桓一怔,望向牢籠外,僵直的背脊不自覺地挺直,他壓低着聲對着肅冼道:“有人來了。”
肅冼蹙着眉,落在“滅魂”刀刀鞘上的右手緩緩收緊。他拉過寧桓,二人退到了牢房中的陰影處。昏黃的燭光下,逼仄陰暗的過道上出現了兩道細長的黑影,“噠噠”的腳步在死寂的天牢內傳出了聲聲清晰的回響。寧桓的心在不停打鼓,他摒着氣,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頭。
外頭的腳步聲兀地在牢房前停下。寧桓心中一怔,莫不是被發現了?此時卻見擋在他身前的肅冼繃直的背脊忽地松了。
“師兄?”肅冼走出了陰影,“你怎麽來了?”
牢房前正站着位白衣道士與一個瘦弱的少年。虛空見到二人也是詫異萬分,問道:“你們怎麽會在這裏?”他垂眸見到躺在地上滿身血污的男人,擡眸向肅冼确認道:“這是汪大人?”
肅冼點了點頭:“外面的那些銅人你可都解決了?大人傷得嚴重,離開此地為妙。”虛空回眸,目光落在肅冼所指的外面,他蹙眉點頭道:“還能堅持半柱香的功夫。”
“嗯。”肅冼的視線轉向虛空一旁的庚揚,只見那少年站在虛空的身後,低垂着腦袋,始終不語。眸底的複雜之色轉瞬即逝,半晌,肅冼背起了地上昏迷的指揮使,轉身對着呆愣在旁的寧桓招呼道:“走了。”
原以為艱難的出逃之路沒想見竟然出奇的順利,天牢前駐守的數十個銅人消失了。空蕩的天牢前,唯有微風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時不時發出陣陣“簌簌”的響動。肅冼狐疑地望着虛空,問道:“師兄?”
虛空的眸底露出了同樣的一抹惑色,他微微蹙緊了眉,望向死寂的周圍,搖了搖頭:“不是我做的。”
衆人皆沉默着,忽地一陣冷風拂面而來,風揚起了肅冼那根系于腦後的鮮紅發帶,輕掃在寧桓的臉上。寧桓微微擡鄂,游弋的目光恰落在了鬼城的皇宮那處。他神色一怔,手猛地拉住了肅冼的衣角。肅冼疑惑地轉身,寧桓的視線未從那處移開,他不解地朝向寧桓的目光所及之處望去。垂在衣袖兩側的手漸漸攥緊握成了拳,他臉上的惑色褪去,神情兀然一變。
黑雲壓城,如卷入大海的滾滾浪濤。在那片泛着妖冶紅光的的天幕下,巍峨高聳的紫金建築上方,此刻正懸浮着另一座複刻的城,如海市蜃樓般,倒映着另一段景。熊熊烈焰升騰起的黑色煙霧,游走在其中漫步目的的活屍,百姓哭嚎着奔走逃命。
未來得及逃脫的婦人被身後的活屍捉住了手臂,她來不及吶喊呼救,張開的血噴大口已咬斷了她半邊的脖子。血浸染透了底下青石板鋪成的路面,活屍松開了手,婦人應聲倒地,睜着眼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咯啦咯啦”倒地的婦人這時擰着脖子站起了身,只剩半側的脖頸不足以支撐起整個頭顱。腦袋歪向了一側,尚帶着餘溫的鮮血浸濕了她的衣衫,她雙眼渾濁,腳步僵硬地走進了活屍的隊伍。閉合的城門,殺戮的游戲在肆虐地進行……
那個男人就這樣自月夜中走來,面無表情地踩過足下的屍骨,鮮血濺染上了他鉛塵不染的靴,暈染開了殷紅色的血花。他眼梢處帶着抹妖異的豔色,念珠在手中一下一下緩慢地撥動,金襕袈裟于烈火中飛舞飄揚。他駐足停下,望着眼前人間煉獄的景象,嘴角漸勾起了一抹笑意……
“這……這是什麽?”寧桓口中喃喃地問道。肅冼未出聲,可臉上的神色卻愈發凝重了起來。虛空蹙着眉,對着衆人道:“恐是皇宮出了事,回去再說。”寧桓連連點了點頭。
路上,寧桓想起了方才那位假扮成虛空的白衣書生。寧桓望着虛空,在他詫異的注視下,好奇地問道:“虛空道長也是通過了那扇‘門’進來的嗎?”
“‘門’?”虛空一怔,望着寧桓的眼眸中漸露出一抹惑色,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回道,“我是通過京城那座新修葺的喜樂佛廟進來的。”寧桓疑惑得眨了眨眼,只見虛空從袖口處拿出了一張破碎的符,對着寧桓解釋道,“那裏是鬼城的另一扇門。”
“還有另一扇‘門’?”寧桓訝然地道。肅冼自方才看到海市蜃樓中的那番景象起便一直心神不寧,他見到虛空手中的破碎的符,微微蹙了蹙眉。
虛空笑了笑,回道:“不過那扇‘門’與你們來時相比實在兇險萬分。所幸師父走時曾給過我一張紫符防身,此次全靠它才能保全性命。”虛空輕嘆了一口氣,手指慢碾過了那張破碎了的符,眼眸中藏着一絲懷念的笑意,符咒的粉塵随着揚起的微風拂在了空中。
肅冼抿了抿唇,轉頭看向虛空,問道:“師兄可知曉那喜樂佛究竟是何來歷?”
虛空回道:“自你同我說起喜樂佛後,我在三清山查閱了所有的典籍皆未發現有關他的任何記載。不過,我在本暹羅的古籍上找到了一種鑄鬼佛的法子,與你說的喜樂佛倒是頗為相似。”虛空看向肅冼,語氣微頓了頓,“皆是半人半鬼之身。将僧人的屍骨鑄與泥塑的佛像之中,置于寺廟中受人香火朝拜。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便能修成鬼佛。”
“暹羅?”肅冼沉思了半晌,從懷中摸出了本泛黃的古冊扔給一旁的虛空,“可是這上面記載着的?”
紙張發出一陣“簌簌”的響,虛空接過古冊小心翼翼得翻閱了幾頁,“沒錯。”他蹙着眉擡眸望向肅冼問道,“這東西你是哪兒弄來的。”
肅冼的臉上逐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神色,他并未回答虛空的疑問,只是垂着眼眸,低聲地仿佛自言自語般道:“暹羅,蝕心蟲,半人蠱,我早應該想到會是他。”
虛空擰着眉,見肅冼一臉思忖狀,故也沒有繼續追問。他低頭繼續翻閱起古冊剩下的部分,紙張“簌簌”地翻動,虛空沉聲說道:“據書上記載鬼佛煉成,将是不死不滅之身。”
“不死不滅?”肅冼微蹙起眉,“難道沒有方法可以殺他嗎?”
虛空挑了挑眉,回道:“或許有。”在肅冼困惑的眼神中,虛空将古冊攤在他眼下。最後的兩頁紙張已經被人撕下,只留下兩道坑窪的痕跡,虛空扯了扯嘴角,無奈地道:“但顯然他不願讓咱們知曉。”
衆人重回到了皇宮深處的那處小院。與肅冼寧桓二人離開時不同,此時的庭院中正透着一股涼薄蕭索之意。蒼翠的梧桐僅剩了一樹枯幹,如一副幹癟的骨架死氣沉沉地伫立在庭院中央。蓮花池內清澈的水如今也變得渾濁地發黑發臭,散出一股濃濃的腥腐味道。二人不過離開兩柱香的功夫,景象已是完全變了樣。
踩着一地破碎的磚瓦,衆人穿過長廊走入了暖閣。黏着的蛛網幾乎覆住了大半的角落,硯臺、案幾、窗棂上皆蒙着一層厚厚的灰,唯正中那面圓鏡倒映着屋內的四人,完好無損地保留着最初的摸樣。“這裏怎變成了這副摸樣?”寧桓望着周圍的景象,低聲地似在喃喃自語地道。
“鬼城怕是已與皇城相通,時間的流轉也同外面一樣。”肅冼望着那面圓鏡,眉宇間的憂色顯得愈發凝重,“皇城怕是已經出事了。”
他的右手拂過鏡面,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詞,鏡面上方漸漸暈開了層漣漪……
“咳咳。”寧桓茫然地朝着身後望去,熟悉的光暈再次在他眼前氤氲成了另一段景。案幾前坐着一位僧人,樸素的灰色百衲衣,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正攥握成了拳,抵在削薄的唇前,發出陣陣咳嗽聲。暖黃的日光透過案幾前的窗棂在泛黃的紙頁上留下一片斑駁。
“吱呀”,暖閣的門輕輕打開了,佝偻的老仆端着藥罐緩步走了進來,苦澀的藥味頓時在屋中彌漫開來,令寧桓不禁皺了皺鼻子。老仆用低啞的嗓音輕聲喚道:“公子,是該用藥了。”
案幾前的僧人擡起了頭,目光緩緩地望向窗外:“院內的杏花開得如何了?”他開口道,久不說話的聲帶使他的嗓音中帶着些許沙啞。寧桓望着他的臉,心中兀然一顫,眼前的僧人是那位剃了發的白衣書生。只是他身形消瘦、面色蒼白,額前多了些許淺淺的皺紋。
老仆沉默了些許,将藥置于了桌上,緩聲道:“公子,您忘了,咱們的後院沒有杏花。”
僧人的表情微微一怔,半晌才晃過了神:“是啊,我忘了,皇宮的後院哪有什麽杏花。”
老仆的臉上微微動容:“公子若是喜歡,我明日便托人送一株杏樹苗進宮,就種在後院。”
枯葉卡在窗棂處,被風得“簌簌”作響。僧人望着窗外蕭索的寒意,搖了搖頭低聲道:“不必了。”
老仆人執意要為他病重的主人在院內種上了一株杏花樹,“花開了,病也好的快些……”他求了許多人,磕了很多頭,終于有人應下了,送給他一株快死的杏樹苗。僧人終等不來杏花盛開的那一日,他的身體早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病了,快死了。只是,還是他還是有點不甘心,他還想着,在臨死前能最後再看他一眼……
“你看見了什麽?”虛空出了聲,打斷了寧桓放空的思緒。
寧桓一愣,轉頭望向虛空,只聽虛空道:“這是‘門’,是兩道時空的間隙,能透過鏡像見到過去發生的景象。”他見到寧桓一臉茫然地望着他,忽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腦袋,招呼了一聲道:“走了。”寧桓一怔,恍然地點了點頭。
穿過了鏡像後的那片時空,重回皇宮的那處院落。
“大人,您可是回來了!”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邊響起,角落裏蹲坐着一個紙人。銀川候在此處也不知多久了,她見到肅冼,神色緊張地道,“京城裏出事了!”
此時,皇城上方的天幕正被層遮天蔽日的黑霧籠罩,鬼城的影子與皇宮完全重合。電閃雷鳴,天際處泛着詭異的紅光,轟隆的幹雷聲如巨獸在咆哮。
肅冼的心頓時一沉,他望着空空蕩蕩的皇宮,一字一頓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
皇帝失蹤,煉獄的景象逐與鬼城中的海市蜃樓相疊。烈焰燃盡後的殘垣斷壁,街上漫無目的游走的活屍,血腥味彌漫在整座城的上方……
“我爹娘。”寧桓忽地道,他望着衆人開口道,“我得回家一趟。”
“不行!”肅冼擰着眉果斷拒絕了寧桓。
寧桓垂于兩側的雙手緩緩攥緊了拳,朝着肅冼的方向緩緩後退了一步,他語氣堅定地道:“我要回家。”
“寧桓!”肅冼氣急敗壞地在他身後喊道。他緊蹙着眉望着寧桓那不見回頭的人影,低罵了一聲,将背上昏迷的汪振寧交給了一旁的虛空,自己追了上去。
寧桓喘着氣,千辛萬苦終于繞過了那群活屍來到了寧府前。寧府外一片寂靜,“寧伯!”寧桓用手重重地拍打着門,半晌也不見人理會。眉宇間的焦慮之色愈來愈重,他望着眼外牆,直接徒手翻身進了寧府。
外牆之下,一個面色蒼白的活屍正朝着寧桓走來。“寧喜。”寧桓認出了那張臉,那活屍聽到人聲,猛地回頭朝着寧桓發出了一聲怪物般的嘶吼,兩側尖利的獠牙露出了唇外。
“寧喜?”寧桓的刀抵在胸前,他戒備地緩緩退了一步,複又喊了一遍寧喜的名字。此時活屍的動作停了下,他的眼中逐漸恢複了一絲清明。他看着寧桓,渙散的眸光重複焦距,唇角微動,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的響,清明與渾濁在他眼神中不斷交換,他艱難地開口道:“少爺,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