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寧桓在庚揚之後爬進了木桶,他回過身,淡色的瞳眸朝着肅冼蒼白的面上一瞥,不免擔心地問道:“肅冼,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肅冼漫不經心地回道。
“可是你的臉色……”寧桓正方想說你的臉色不對勁,此時被外邊愈發嘈雜的聲音打斷了,似乎有更多的人朝這邊湧了過來。肅冼雙眉微微蹙緊,朝着寧桓小聲催促道:“有什麽話出去再說。”
寧桓抿着唇不安地看了看身後,那陣雜亂的腳步聲漸近,他只得點頭應了下,匆忙地蓋上圓木桶蓋。黑袍連着巨大的帽檐掩住了肅冼整張整張面孔,身側有六七個銅人目不斜視地匆匆經過。車輪緩慢地發出了一聲“轱辘”的響聲,在逼仄的暗巷中清晰地回蕩。黑色的長靴碾過腳下的青石長磚,無人注意到那雙黑色靴沿外側的白卵微微動了動……
肅冼推着那輛載着三人的木推車來到了那條詭谲的街上,青白霧氣氤氲下的街道,紙人摸樣的行人皆不見了,路的盡頭只有兩扇閉合的城門以及城門口站立着兩個銅人。
肅冼推着木推車走到城門前。“婆婆可是要出去?”其中一銅人僵直地轉過了頭,轟隆作響的嗓音自他胸膛內發出。
肅冼緩慢地點了點頭,巨大的黑袍帽檐遮住了他的臉,他躬着身低垂着眼眸,背影看去,與那鬼婆子無異。銅人顯得有些猶豫,他的鼻眼古怪地扭曲在了一起,半響,其中一銅人回道:“婆婆要不然還是明日再來,這城中出現了生人,佛上道這城中誰都不可出去。”
肅冼微微蹙了蹙眉,他輕咳了一聲,黑袍下傳來了與鬼婆子一摸一樣的聲音,那聲音沙啞的仿佛似生了鐵鏽的紡車“嘎吱嘎吱”發出了刺耳磨人的聲:“佛上可是親口說誰都不可出去?這些東西我得盡快處理,遲了可會延誤了明日的進程。我老婆子倒不難做,只是到時誤了佛上的大計,佛上恐怕會不喜。”
“這……”兩個銅人踟蹰了片刻後,其中一人回應道:“那……那婆婆早些回來。若是這城中出了什麽事,我兩可是擔不起。”
“放心吧。”嘶啞的嗓音緩緩響起,肅冼埋在黑袍下的下颚微微輕點了點,“開門。”
兩個銅人相視了一眼,城門随即發出了一聲悶響緩緩開啓。“轱辘轱辘”木滾輪的聲再次響起,肅冼推着車繞過了那兩個銅人走出城門。随着身後城門的閉合,他終于停下了腳步。“出來吧。”肅冼道。
木桶蓋兒瞬時滾落在了地上,打了幾個轉兒,“啪”地一聲落在了底下粘膩的木橋板上。眼前是來時的那座橋,肅冼将木推車停在了橋的正中央,漆黑發臭的水面上偶爾會蕩漾開幾道漣漪,寧桓倒是想起了那些尖嘴獠牙的怪物,咽了口唾沫撇開了臉。
“你怎麽了?”寧桓見一旁的肅冼面色蒼白,盯着攏起複又張開的右手出神,不禁小聲地出聲問道。
肅冼擡起臉,瞧見寧桓蹙緊了眉一臉憂心的表情,他輕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搖頭道:“我無事。”
“可是你的臉色很差。”寧桓堅持道。
“很差嗎?大概是這幾日一直沒休息好。”肅冼纖長的睫毛微微垂落,眼睑下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陰影,漫不經心地回複道。
“沒休息好?”寧桓疑惑得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麽會沒休息好?”
“嗯。大概就是前日晚上,你非要我講什麽王尚書的小妾和她姘頭的事,我沒睡好。”肅冼言簡意赅地回道,說完抱着胸還不忘睨一眼寧桓,大有一副“我看你如何解釋”的摸樣。
寧桓讪笑地撇過了臉:“原來是這樣啊。”他眼神有鬼地将目光移向了他處,恰巧看到寧晟走了過來,于是逃命般的奔了上去,“堂哥,我來扶你!”
肅冼凝視着寧桓轉身,臉上的笑意慢慢攏起了,方才那股僵硬的感覺真的是他的錯覺嗎?
此時橋上漸起了霧。寧桓抿了抿唇,看着橋上聚攏的濃霧,心中漸生不安。“記得來時這橋上沒有這麽濃的霧氣。”
随着灰黑色的霧氣漸攏上了橋面,鬼城已經徹底消失在身後,視野之中只能望見幾尺開外的東西。寧晟再不知曉這鬼域之事,此時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周圍,上前一步問道:“肅大人,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肅冼掀下了身上的黑袍扔在了地上,回道:“離開這裏,我在外留了引路符,能引我們出去。”寧晟忙點了點頭。
四人走了一段路,漸察覺到了周圍的不對勁。熟悉的木推車被擺在了橋中央,不遠處木橋板上躺着一個大木桶圓蓋。“咱們是遇上鬼打牆了嗎?”寧桓僵直着身體左右打量着四周,小聲地問道。
寧桓見肅冼久久未作聲,疑惑得轉過頭。此時肅冼蒼白的面上似是完全失去了血色,汗水打濕了額前的碎發,自鬓角不斷溢出,順着側頸滑落進衣衫,外衫幾乎都被浸透了。
“肅冼,你怎麽了?”寧桓扶住了肅冼将傾的身體,慌亂地問道。
四肢百骸逐漸失了知覺,是哪裏不對勁?肅冼眯着眼眸,眼望着随着寧桓的靠近,他周遭的濃霧也變得愈來愈濃。這東西看來是沖着自己來的,肅冼心道。
肅冼咬了咬唇,推開寧桓:“我在外留了引路符。”肅冼喘着粗氣,從懷中掏出一根紅繩,又将這根漂浮的紅繩一端系在了寧桓手腕上,囑咐道,“跟着繩子的方向,你們能找到出去的路。”
寧桓不解地蹙緊了眉:“為什麽要給我,你不和我們一起嗎?”說着一只手直接拽上了肅冼的衣袖,緊緊地不松開,似乎生怕肅冼被甩開。
肅冼額角邊的汗珠愈來愈多,失了血的蒼白面孔更顯得綴在上頭的那雙眼眸愈發黝黑。肅冼勾了勾唇,吃力地朝寧桓露出一笑:“有些事我要處理,你帶着他們先離開。”
“你要處理什麽事?”寧桓追問道。
肅冼并沒有作答,只是擡起手将寧桓額前的碎發輕輕攏去了耳後,羽毛般的眼睫在他掌心不安的顫了顫,肅冼輕嘆了口氣:“乖,你帶着他們先離開。”
說完肅冼推開了寧桓,虛弱的身體支撐不住身體的重力,不由得朝後踉跄了幾步。他低垂着腦袋,身體微顫,像是極為克制般地從口出擠出一句,“你還不快走。”
寧桓擰着眉站在肅冼五步開外的地,他緩緩向前一步,沉着聲道:“我怎麽可能會走。肅冼,你不告訴我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以前,我是不會走的。”說完,又是緩緩向前了一步。
“我……”肅冼的身體直直地朝前倒了下去,寧桓沖上前,在他倒地的瞬間扶住了他。
“不對。”寧桓捧着肅冼的臉,驚慌地道,“你的臉究竟是怎麽了?”詭谲的紋身爬上了肅冼半邊的側顏,在黑灰色的濃霧氤氲下不停地閃着妖冶的紅光。
肅冼雙眸緊阖,垂下的睫毛不安地輕輕顫動。“肅冼?”寧桓的額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他試圖擦了擦肅冼臉上的紋身,可無半點作用。“沒事的,沒事的。”寧桓小聲地喃喃,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肅冼。
“肅大人是怎麽了?”後頭的寧晟發現二人不動了,此時也走了過來。
寧桓蹙着眉,搖了搖頭,他看了一眼濃霧裹緊的周圍,道:“先不管了,帶他出去再說。”
寧桓正想伸手去夠倚在身上的肅冼,這時卻兀然發現身體一輕。此時一直緘默在側的庚揚卻忽得瞪大了雙眼,驚慌地看着寧桓身後。
寧桓疑惑得轉過了身。肅冼不知什麽時候直起了身,“肅冼?”寧桓試探般的叫了一聲,“你沒事了嗎?”
肅冼的臉上被半邊紋身覆蓋,嘴角露出了一抹詭谲的微笑。
“他不在了。”那聲音嘶啞地宛若破舊的水車,“噶吱嘎吱”發出擾人的聲音,熟悉的嗓音令寧桓瞬間鈴聲大作。寧桓心中一怔,那個鬼婆子!
寧桓警惕地看着“肅冼”,問道:“他現在在哪兒?”
“肅冼”垂眸望着自己的雙手,手指伸開複又阖上,忽而擡起了眼眸,眸底是一片寧桓陌生的陰毒與狠戾,她冷笑着道:“大概是死了吧。”
寧桓聞言,心中猛地一凜,不可能,一定是這鬼婆子在騙人。寧桓盯着那雙怨毒的眸子,腳步堪堪後退了一步,望着那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寧桓咬了咬牙,心到先桎住再帶出去再想辦法。
他正方想掏出袖中的黃符,脖頸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桎梏住,只見“肅冼”冷笑了一聲,“嘩啦”厚厚的一疊黃符洋洋灑灑般地散盡了河中。“肅冼”臉上的笑愈來愈明顯,那只扼住寧桓脖頸的手也越來越用力。五髒六腑的空氣仿佛被掏空了,寧桓的臉上漸漸泛上了一層青色。
“堂弟!”寧晟見狀龇目沖了上前,被“肅冼”一腳踹開了,刀甩到了“肅冼”腳下,黑靴一腳踩住了。“肅冼”的眼角微微發紅,手中的力倒是松了下,嗤笑了一聲:“一個兩個都願意來送死。”
庚揚偷偷繞到了“肅冼”的身後,趁着他不注意飛撲上前抱住了“他”的腰。“肅冼”一個趔趄朝前,手松開了那只扼住寧桓脖頸的手。寧桓被甩到了一邊,庚揚抱住“肅冼”的手死死不肯撒手,肚腹幾處被猛挨了幾拳。
肅冼腰側間的“滅魂”“卻邪”刀的刀穗在寧桓眼前輕輕晃蕩,寧桓盯着,嘴裏喘着粗氣,終于看準了時機直接撲身上前,拔出了那兩把刀。刀拔出的那一刻,寧桓頓時就悔了,能如何呢?殺了肅冼嗎?
庚揚的嘴裏滿是血沫,被甩到了地上。而“肅冼”的腳踏在寧桓的臉上,“想殺我?”
寧桓啐出口中的血沫,不甘心地回瞪回去,“老妖婆,我想殺你又如何?”
“肅冼”冷哼了一聲,随即黑靴重重碾上了寧桓的手腕。“嘶——”寧桓的口中泛出一股甜腥的味道,他咬着牙憋着聲硬是一點未叫出聲。鬼婆子頓時覺得無趣,冷哼了一聲道:“行,那我先送你歸西。”
“呸。”寧桓阖上了眼眸,冷笑一聲。死就死,我寧桓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
寧桓閉着眸等死,可疼痛并未将至。“滴答”、“滴答”空氣中漸漸漫開了一陣血腥味,“嘩啦”、“嘩啦”水下的怪物聞着味兒似乎愈發躁動了。
“寧桓。”那個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邊想起。“肅冼?”寧桓猛地睜開了眼睛。
滅魂刀的刀刃直接穿透了那只鎖着寧桓咽喉的右手,肅冼血紅的瞳眸中漸恢複了半縷清明。刀刃擦過骨血,被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右手,迸濺出的血液濺落了寧桓滿臉。
“肅冼?”血腥味道彌散在鼻息之間,寧桓不安地詢問道,“是你嗎?”
滅魂刀身沒入了身側橋板三寸,肅冼借着力支起了身子,他雙膝跪在寧桓腰間兩側,半附着身,鬓額落下的青絲像是隔絕了周遭的一切。他低眸凝望着寧桓,嘴角溢出腥甜的血液一滴一滴墜落在了寧桓的額頭,寧桓愣愣地瞪大了眼眸。
“對不起。”肅冼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嘶啞着嗓音像是用盡全力般的發出每一字節。眼眸中又漸漸暈染了上血紅,他踉跄地起了身,揮開寧桓試圖抓住他的手。
“肅……肅冼,你別吓我。”寧桓的嘴唇發着顫。
肅冼的眼角淡淡瞥過橋底的黑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老妖婆,倒是一手好算計。可是你以為真的控制的了我嗎?”他的眸底閃過一絲狠戾。
當那個熟悉的身影轉瞬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中,寧桓再也忍不住了,他聲嘶力竭地大吼出“肅冼”的名字。寧桓趴在橋板的邊沿處,底下的黑水瞬時暈開了無數朵漣漪,濃霧蓋住了水面,寧桓看不見水下的狀況,只覺得四肢百骸間冒着冷意。他的全身連帶着血液都在發顫,不能讓他死,肅冼不會死,會有辦法的……
寧桓攥緊拳頭,他解下了将手中的引路繩,将它系到了倒在一側地上的堂哥手上,對二人道:“跟着這根線,就能出去。”
“寧桓,你要做什麽?”寧晟皺着眉道。
“你們不用管我。”寧桓看了看水下,拔出了那把被肅冼扔到一側的刀,他深吸了一口氣,毅然地翻身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