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藍眼睛
第41章 藍眼睛
恍惚間, 虞瀾好像做了一個夢。
他回到了小時候,那是一段他已經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存在過的記憶。
那時候的虞瀾年歲還小, 剛回國不久, 面對陌生的環境與風土人情,只會俄語的他連最基本的交流都是問題,他每天睜開眼都很害怕。
所幸他的家人都很寵愛他, 會俄語的會用俄語同他溝通,不會俄語的也會盡量去學, 或者找專業翻譯。
在源源不斷的愛的澆灌下, 小虞瀾終于開始接納新的環境。
因為被慣着, 所以他不需要學習新的語言, 給他上課的老師依舊使用俄語。
幾個月過去, 他還是不會說中文,英文單詞都不會幾個。
虞家掌控了一個當時國內比較前沿的芯片技術, 京州有人想要同他們合作。
虞悅當時同丈夫剛将重心從國外轉移到國內,如果能得到京州家族的支持, 只會如虎添翼。
夫妻倆帶着小虞瀾前去京州出差, 京州的上流家族中有許多同齡人能陪虞瀾玩。
觥籌交錯金光閃爍的商業酒會上, 虞瀾穿着量身定做的服裝,嬰兒肥的臉蛋白淨飽滿,臉小、唇小, 眼睛卻大得出奇,像一顆未經打磨的寶石。
有成年人同父母打交道的同時,總會笑吟吟地看着他, 說着他聽不懂的中文。
從對方的表情他能夠聽出對方應當是在誇贊自己, 但語言不通與陌生人都讓他無法放下戒備。
抱着小熊公仔的小男生怯生生躲在父母身後, 只冒出半張精致雪白的小臉蛋。
像一只誤入人間的小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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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還是有人來找他玩, 那群人年紀看起來比他大,可能是小學生,拉幫結派高傲的模樣,比他這個幼兒園大班生看起來氣派多了。
“要和我們玩嗎?”其中有人說。
小虞瀾當時應該是和他們玩了的,他們帶他去看他們的玩具,以及炫耀他們的滿分成績,賣弄補習班學來的奧數題知識。
他聽不懂中文。
但也會露出“哇塞”的表情,極大程度滿足了這群小學生的虛榮心。
他們的确玩到了一起去。但後來的後來,事情好像不是這樣。
有個大姐姐告訴小虞瀾,不要和他們玩,他們都是壞小子。他們表面對他很好,背地裏都在說他笨,說他蠢,懷裏還抱着公仔,像沒斷奶的小寶寶。
虞瀾氣壞了,找這群人質問。這群人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背後說人壞話被人得知,他們臉上火辣辣地燒。
不知道是誰先激動起來,好像推了他一把。
他抱着小熊公仔摔進了花壇裏。
他好像哭了。
他好像抱着別人一直在哭。
再後來的事更加模糊,虞瀾根本不知道這樁事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他到底有沒有抱着別人掉眼淚呢?
他也會去問母親,母親只是摸着他的頭說:“又做噩夢了嗎寶寶?”
他搖搖頭,說:“不是噩夢。”
虞瀾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的感覺,被那群壞小子欺負時、被他們推搡時、摔進花壇衣服與公仔都變得髒兮兮時,他确實很難過,委屈像一張大網将他籠罩,心口與眼睛像擠出檸檬水,酸澀不已。
但他又沒那麽難過。
好像是某種更重要的、更讓他在意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帶來的情緒壓過了他的難過。
可是虞瀾記不清後來的事情了,因為他發了一場高燒。
生病像一場大雨。他沒辦法為自己撐傘,潮濕的雨水将所有記憶沖散,連帶那些他想要記住、卻已經被淡化的回憶。
四肢疲乏,腦袋酸脹,太陽穴悶悶得疼。
虞瀾翻了幾次身,還是無法緩解身上的不适,被窩一會兒冷一會兒燙,小臉痛苦得擰起。
夢境中的聲音尖銳嘈雜。
有人說他笨,說他是玩具,說他是讨人厭的外地小孩……密集的惡意将他包裹,他喘不上氣又委屈,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突然,熟悉的氣息湧來,他在迷迷茫的狀态下被安撫着,手掌拍着他的後背。
虞瀾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語:“是在做夢嗎?”
額頭落下一個真實的觸感。有人在他耳邊說:“不是做夢。”
薄靜時抱着他說:“不舒服怎麽不說?”
滾燙熟悉的熱度席卷了感官,強勢氣息像一場飓風刮走陰雨的潮氣。
他緩緩睜開眼,像虛幻的夢境褪去朦胧,化作現實。
眼皮沉重地晃了晃,模糊朦胧的畫面像一張被水暈開的墨滴,入目的色彩深得刺目。
從對方的發絲到眉眼皆是黑的,虞瀾怔忪片刻,遲鈍開口:“學長你怎麽來了……你怎麽知道我不舒服?”
不是還有事要忙嗎?
薄靜時沒有說為什麽要來,而是抱起虞瀾,聽着虞瀾因鼻塞過分沉悶的聲音,他的心像是被重重摧爛。
“如果是平時,粘人的瀾瀾肯定會跟我撒嬌,可是你今天沒有,你太懂事了。”薄靜時揉着他的臉蛋,又摸着他的額頭,幫他擦去汗水,“在我這裏,你不用那麽懂事。”
“我會心疼。”
淚水一下子控制不住湧出,虞瀾哭着說:“我好難受。我、眼睛酸,鼻子酸,喉嚨也好痛。”
“我好像要死掉了,渾身都好難受。”
“不會的寶寶,不會死掉。”薄靜時抱緊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們去看醫生好不好?”
“不要。”虞瀾焦急地扯住薄靜時的衣角,含糊又難受地說,“不想看醫生,讨厭醫院,不喜歡……”
“廖游給我買藥了,吃藥就好了,吃完藥就不會不舒服了。”
可能是生病的人格外敏感脆弱,虞瀾說着說着,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他窩在薄靜時懷裏,細窄肩膀微微顫着,無一不讓人心疼。
床尾有藥物、早餐、保溫杯,但都沒有打開過,虞瀾一定難受壞了,連去拿東西的力氣都沒有。
“喉嚨會痛嗎?”
“有點,也想咳嗽,但是能忍住。”
“不要忍哦寶寶,乖,想咳嗽就咳。”薄靜時摸着他的頭發,又說,“想不想吐,什麽時候開始不舒服的?食欲怎麽樣……”
薄靜時的聲線低緩,問得也很慢,每次問完後,虞瀾可能沒反應過來,他就會耐心地再問一遍。
哪怕不舒服,虞瀾仍舊是聽話的,他努力思索自己的身體狀況,并将問題一一回答。
薄靜時将手機聊天記錄上的問題全部念完,正在通話的私人醫生也已給出解決方案,聊天記錄出現了一行新的消息,上頭都是藥品。
【醫生:可能是因為季節變化溫差過大受涼了,您再幫他量一□□溫,如果不超過38.5攝氏度,可以進行物理退燒。】
“廖游有給寶寶量體溫嗎?”
“唔?”
虞瀾困惑地蹭了蹭臉,白生生的臉蛋紅彤彤的,像一顆熟透的小蘋果。
就算廖游真的有榜虞瀾量體溫,恐怕虞瀾也不記得了。他取過溫度計,哄小孩子似的捏住虞瀾的下巴:“寶寶乖,把嘴巴張開。”
虞瀾聽話地含住溫度計,又把腦袋搭在薄靜時的肩頭,想要說話撒嬌,卻因溫度計不能開口,只能郁悶地玩着薄靜時的手指。
時間差不多了,薄靜時将溫度計取出。
透明的溫度計管牽出一道細細的銀線,又在半空中斷開。
将體溫發給醫生後,醫生發了一串藥名,薄靜時看了看廖游買的藥,大差不差,基本上都有。
“寶寶乖,自己躺一會,我去給你泡藥。”
“不要……”
溫熱手指勾着薄靜時的指節,虞瀾晃了晃小腦袋,“我也要去。”
薄靜時只能把虞瀾抱下床,從衣櫃裏取出自己的大外套,把虞瀾整個人裹了起來,這還不夠,薄靜時又找來一條圍巾纏在虞瀾的頸間。
這麽一來,虞瀾四肢都沒有露在外頭,大半張臉蛋也被圍巾裹住,唯有一雙濕潤通紅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盯着人瞧。
薄靜時取過保溫杯,把藥放進虞瀾的帽子裏,原本打算摟着虞瀾走,忽然覺得少了點什麽。
他拿過桌上的小熊公仔,往虞瀾懷裏一塞,旋即摟過虞瀾的肩:“走了寶寶。”
“來啦來啦!”虞瀾雙手抱緊小熊公仔,黏糊糊挨在薄靜時身邊。
這個時間點的學生多數在上課,沒課的也在賴床,熱水房人并不多。
薄靜時在保溫杯裏接滿了水,虞瀾就從後邊抱住他的腰,腦袋黏糊糊地在身後蹭。
“好了沒呀?”
“好了。”
薄靜時擰好最後的蓋子,手臂再次摟過虞瀾的肩膀,低頭在他的額頭親了親,“走了寶寶,去給寶寶沖藥。”
廖游剛回宿舍就看到虞瀾坐在薄靜時腿上。
虞瀾身上穿了很多衣服,大外套、大圍巾,雙腳都被厚重的毛絨襪子包裹住,腦袋還頂了一枚雪白的帽子。
“好熱!”裏頭傳來他沙啞的、嬌氣極了的聲音。
薄靜時假裝用手給虞瀾扇風:“那我給寶寶扇扇風,扇扇就不熱了。”
空調溫度不高,溫度高了虞瀾反而會覺得呼吸困難,目前室內溫度就比室外暖和一點,虞瀾時而冷時而熱,薄靜時也不敢讓他脫了外套。
薄靜時正在用勺子喂虞瀾吃粥,每一口都要薄靜時先仔細試過溫度後才喂給虞瀾。
哪怕如此耐心細致,虞瀾仍會嬌氣地皺起眉頭:“好燙,我不要吃了。”
說着還別過腦袋,板着紅彤彤的臉蛋,也不知道生氣給誰看。
“我吹一下,吹一下就不燙了。”薄靜時吹了幾口,再次把勺子送到虞瀾唇邊,虞瀾才低頭小口小口地吃了進去。
“還想喝豆漿。”
“但是豆漿有些涼了,我去給寶寶熱一下。”
虞瀾又不開心了,“我不要你雨吸湪隊。走,我要抱抱!”
薄靜時分身乏術,虞瀾一邊要抱,一邊又要喝熱的豆漿,他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應對虞瀾的多方面要求。
他低頭,薄唇在虞瀾的額頭緩慢地蹭了蹭,他拿毛巾擦着虞瀾鬓邊的汗水,輕輕地哄:“抱抱寶寶,我不走,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側坐在薄靜時腿上的虞瀾露出兩顆開心的小虎牙,他仰頭想要親薄靜時,又想到自己在生病,不能随便親人。
小眼神委屈地看了薄靜時一眼,他緩緩縮了回去,卻被捧住面頰,很輕的吻落在唇上。
“親親我的乖小寶。”
說完 ,薄靜時擡眼望向在一旁沉默的廖游:“可以借一下你的漱口杯嗎?我的漱口杯在幫寶寶熱藥,我想借用一下你的漱口杯給寶寶熱豆漿。”
廖游突然被點,先是慌張,随後無語。
用他的漱口杯給虞瀾熱藥,這人還真是……
不用說廖游都知道是怎麽回事,無非是虞瀾又耍小性子,喝藥只喝一半,又或者是嫌棄味道不好,要等會兒喝。
薄靜時還真是慣着他。
還寶寶。
真油膩。
廖游把自己的漱口杯拿了過來,薄靜時破天荒和他禮貌地說了句謝謝。
他打開保溫杯,往漱口杯裏倒入熱水,又把豆漿杯放進去。
做完這一切,薄靜時摟着虞瀾說:“已經在熱了,等會兒就可以喝了。但是寶寶,我們先喝藥好不好?你看,你剛剛喝了一半,是不是舒服了很多,喝完的話,很快就會好了。”
虞瀾乖乖點了點頭,他抓着薄靜時的手臂,仰起燒得紅嫩嫩的小臉說:“要學長喂我。”
“好,我喂你。”薄靜時拿起藥試了試溫度,确定不會燙到虞瀾後才送到虞瀾唇邊。
二十分鐘過去,虞瀾終于吃完全部的藥。
薄靜時松了一口氣,他說:“寶寶好乖。”
虞瀾摟住薄靜時的脖子,黏糊糊道:“我本來就很乖。”
“學長,我好困,想要睡覺。”
“好,我抱你上去。”
薄靜時起身抱着虞瀾上床,他怕通風不好,把床簾掀開了一半,下方的廖游完全可以将上方動靜看得一清二楚。
不論是薄靜時仔細幫虞瀾擦汗,還是幫他解帽子與外套,又或者是細心地幫他掖被子……
像是把虞瀾當寶貝養。
家中的長輩同樣對虞瀾很好,虞瀾生病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許多人都會忙上忙下。
但他們對虞瀾好是因為他們之間有着血緣紐帶,可薄靜時呢?
薄靜時忙完後下床,他看了眼手機,将桌上垃圾收拾好後:“我出去一下,如果瀾瀾醒了,可以麻煩你給我發個消息嗎?”
廖游哦了一聲。
有求于人倒是挺禮貌的。
平時在宿舍拽得跟什麽樣似的,現在虞瀾生病了,用着他了,就從沒禮貌的混小子變成紳士,用詞都禮貌了許多。
薄靜時來到每層樓盡頭的小陽臺,那兒用來存放宿管阿姨的清潔物品。
華疊帶着文件來了,薄靜時接過文件說:“其實你可以先發電子版。”
華疊無所謂聳聳肩:“反正也沒事幹。工作室裏太壓抑了,想出來透透氣,你就當我是在渾水摸魚吧。”
薄靜時不置可否,這段時間他們太忙了,忙到連睡眠時間都沒有多少。
他習慣這樣高強度的忙碌,但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習慣。
人不是冷冰冰的機械。
“對了,褚曦然那事兒已經幫你解決好了。他出入娛樂場所,之前還打笑氣,現在因涉嫌在他人酒中下藥被抓獲。人證物證都有,他逃不掉咯。”華疊頗有些幸災樂禍。
薄靜時“嗯”了一聲,對這件事好像并沒有什麽興趣。
但在枯燥的工作中,任何話題都會讓華疊很感興趣。他繼續往下道:“這小子真的活該,以前拽的跟什麽似的,你還記不記得他以前怎麽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的。什麽點破事都跟我們炫耀,當時有個什麽事來着?好像是一次酒會,有個家長帶了個混血寶寶,漂亮得跟娃娃一樣。”
“誰都想和他玩兒。但最後只有褚曦然那夥人和他玩上了,褚曦然天天擱我們面前炫耀。”
薄靜時翻頁的手頓了頓,目光也有一瞬放空。
“你還記得這件事啊?”華疊抱臂稀奇道,他以為薄靜時對一切都不感興趣,應該是不會記得的。他思索了一會兒,又說,“也對,你是該認識的。我記得當時你也和他搭話了,但他沒有理你。”
“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故意不搭理人呢,結果是壓根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所以才一直盯着你看,一句話都不說。”
沉默片刻,薄靜時又“嗯”了一聲。
華疊對兒時的回憶沒什麽興趣,但有時候就是這麽巧,那些從前可能都想不起來的、被丢在犄角旯旮裏的記憶,會在某一瞬變得格外清晰。
甚至能具體到對方的外貌、體型、以及各種細節。
腦中大概勾勒出那個小孩兒的模樣,華疊吊兒郎當地說:“你想和他玩兒和他說話我也能理解,挺正的,尤其是那雙藍眼睛……”
話語猛地頓住。
華疊看向薄靜時,薄靜時也平靜地看向他。
一個大膽卻荒唐的念想在腦中浮現。
虞瀾也是藍眼睛。
華疊猛地打了個寒噤:“不是吧……”
薄靜時沒有說話,只是輕描淡寫看了他一眼,繼而繼續低頭看文件。
這個反應很反常。
華疊本來不想八卦薄靜時的私事,但這樁事太讓他震撼了,他以為薄靜時只是單純對虞瀾日久生情,或者虞瀾有某種品質吸引了他。
他完全沒有想過還有這樣一種可能性。
原來他們在很早很早就認識,原來薄靜時從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盯上了對方。
震撼的同時,又毛骨悚然。
薄靜時這藏得也太深、太久了吧?
華疊再一次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薄靜時放下文件。
什麽時候開始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半章,現在要去上課,晚上回來還有,能把小時候的事以及薄早就暗戀寶寶的事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