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顆杏仁
第七十四顆杏仁
周遭的一切在此刻都凝成一塊靜谧剔透的琥珀糖。
而溫泠月就是被包裹在其中的折出他模樣的氣泡,只會呆呆望着他眉眼,心裏一片空白。
興許是對忽然變換的角色極度訝然,還未反應過來那個男人的突然而至。
于是也對他的話做不出任何反應。
“我……我在等你。”
沒有來由的一句話,就連她脫口而出的瞬間都略微吃驚。
同樣詫異的還有他。
若非溫泠月當下懵懂,換做任何一個人想必都能從他臉上覺出一分不顯山露水的羞怯,哪怕轉瞬即逝。
傅沉硯瞳色登時深沉下去,努力清澈的目光也暈染上一分異樣的複雜。
焰火稍作停息,新年而至的喧嚣在街上難以忽視的歡笑聲中如期而至,但不知是對于誰而言,新年真正的到來,是伴随着将才少女的一席話,輕輕的,悠遠的降臨。
“孤是誰?”
他仔細盯着她,不漏過任何一個變化。
溫泠月坦蕩:“殿、殿下。”
又是短暫的噤聲,而後他想起什麽,又像是在心裏徘徊良久的一席話。
“方才的事,孤都知道。”
她與他緩緩恢複了正常的距離,而男人分明只是吻了一遍,再正身時姿态便像變了個人,疏離而矜貴。
溫泠月不作聲,等着他的後文。
畢竟,她是要問出個答案的。
不光是小白的答案,也是他的。
因為他們是一體,因為他們都是他。
“你想知道孤為何帶你如宮。其實這本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事,若非你如此在意,想必這個緣由會藏起一輩子,待到百年後同孤一起消失。”
因為娶她的确是轉瞬的想法,而他無法向自己解釋那一瞬間的選擇。
太子娶妻選擇是多,這點來說溫泠月的顧慮并無道理。但于傅沉硯而言,權力大于一切的總和,故而家世是決定一切的必然前提。
京中能看得上眼的官員不多,對他有用之人更是寥寥。
彼時的太子被帝後百般催促,便從兩位丞相家的女子做擇。
他雖不認識裴晚,但對她多少有所耳聞,雖從未留心,但礙于裴丞相總刻意攜其出現,裴相心中所想,他不是未有察覺。
而另一位……
溫家的姑娘。
太子幾乎從未在宮宴中對此女子留有印象,那些或大或小與溫相共同出入的場合,他似乎有意回避姑娘的抛頭露面。
但這并不代表他對她全然沒有記憶。
只是……記憶也會欺人,他不确定那丁點多年前兒時的畫面是否作數。
畢竟那時候的他還沒有那些怪癖。
于是他借着會友的機會,決意悄悄設個局,見一見這位溫姑娘。
他知溫三與元将軍獨女素來交好,刻意讓其知花樓有新酒,以元如頌的個性,想必會帶她去上一遭。
屆時他只需暗中觀察便可。
只沒想到那兩個奇花般的姑娘大清早便來了,誰清晨來喝酒啊。
那日清晨,他捏着酒杯站在二樓邊沿,親眼見着她們踏入花樓,可喝下那盞帶着點點杏味的酒後,他忽然失了意識。
他才忽然驚覺,那場局裏有人明知他不食杏仁,卻故意換了杯盞。
後面的事他竟一概不知,再次清醒時他正躺在一個陌生的包房裏,只他一人,一張桌子上面擺滿了珍馐美味,還有地上零落的空壺。
而自己烏發散亂,所幸衣衫齊整。
望着桌上一灘狼藉,太子滿腹疑惑,卻想不出緣由。
回去處理了清晨宴上不懷好意之人,他卻驚覺自己總閃過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畫面。
有關溫泠月,有關……他自己。
同日,母後召見他詢問可有定論。傅沉硯因花樓之事心緒煩悶,從幾家姑娘畫像中他卻精準捕捉到溫泠月的臉。
不知為何,看見她的瞬間,有個聲音呼之欲出,一股沒來由的沖動讓他心有定奪。
興許是對心裏不知名兩段有關她的記憶的好奇,太子主動向父皇母後求娶溫家女。
“孤承認,最初娶你動機不純……”
“那你現在找到那個記憶的來源了嗎?”
溫泠月眸子亮晶晶的,臉上沒有半點笑意,卻格外執着地打斷他的話,輕輕扯住他衣袖直截了當問他。
太子愣了一瞬,面容泛起從未有過的柔和,垂下頭,任由額前碎發投下的陰影将其眉眼遮蔽,而再擡頭時,卻雙眸熠熠,“嗯,找到了。”
他們頭頂有一盞燈,無波的湖面因風吹起柔和的漣漪,一堵牆竟然隔開了東宮內外的兩個氛圍。
燈籠高懸在湖邊橋旁伸出的樹枝上,微黃的燭火照亮她臉上細小的絨毛,裹在鵝黃狐裘中的臉乖巧可愛。
溫泠月聽見有什麽在砰砰直跳,看着眼前分明數月前還怕得不行的臉,此刻也有幾分動人。
細碎冰涼的觸感落在她微卷的羽睫上,視線驀地被一片雪白之物遮擋。
越來越多的瑩白落在她臉上、裸露在外的肌膚上。
幾乎是不敢置信的語氣,她驚訝地擡頭,與此同時扯着男人衣袖的動作逐漸加大,欣喜道:“傅沉硯……下、下雪了!”
頭頂純粹的黑色中越來越多的往下落着星星點點的潔白,堪稱奇觀。
玉京盼望數年,終于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盼來了一場雪。
與此同時,全玉京人都在為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禮贊驚詫。
“這個,不是你做的了吧?”她忙于擡頭觀雪,連連晃動傅沉硯的胳膊。
不同與青魚巷那場茉莉做的雪,這是真實的,純粹的,帶有絲絲涼意的雪花。
太子只是沉默,但鎮定之下還有被戳破心事的局促,于是悄悄伸出手,用手替換被她抓住的袖子,趁姑娘注意力稍錯,偷偷拉住她的手。
那麽殺伐果斷的一個人,竟然會有局促害羞到連一個承認的話音都說不出來的時刻。
就靜靜站在姑娘身邊,看着她為落下的雪歡快的模樣。
“呀,殿下、娘娘,下雪了,快回來避一避呀,被凍出風寒便不好了。“
年長的嬷嬷路過時看見他們二人,遠遠的朝他們招手,作勢想要來送傘卻被傅沉硯搖搖頭打斷。
于是還是決定站在湖邊的回廊下避一避。
長長的連廊每隔三節吊一盞燈籠,燈燭暈開的光暈恰好能看見雪花的模樣。
溫泠月稍作喘息,對着凍得發紅的指尖哈氣,下意識揉一揉凍僵的鼻頭,忽然想起什麽,問道:“那、你能聽見小白的話嗎?”
如此沒來由的話,甚至小白曾經同她說過,他是聽不到的,但溫泠月還是想問一問。
因她總覺得近來傅沉硯有些不尋常。
“你說呢?”
他似笑非笑,叫她忽然想起方才他主動解釋了娶她之事,想必是聽到了她質問小白的話。
傅沉硯站在綿長回廊的盡頭,身後是一堵牆,上面雕刻的花窗被燈籠投出的影就那麽灑在他背後的灰磚地上。
整個人像要融在光裏,卻又與那個影子那麽格格不入。
溫泠月驀地叫住他,看見男人疑惑地回眸望她。
而後她沉聲笑了:“那麽,殿下有什麽願望呢?”
她的話音像撥動他心裏一根琴弦的琉璃珠,卻意外地奏響一聲相同音調的音符。
早年間,那個女子也這樣問過他,只是後來,她不在了。
見傅沉硯沒有反應,溫泠月又問了一遍,畢竟他回答了她想要知道的,那麽若他有想要的,她也願意幫他實現。
“怎麽……了嗎?”
太子的表情仿若僵了,她疑惑道。
“如果真的能有願望,孤倒是希望……”他說着說着,話音漸消,似乎不大想繼續開口。
“什麽?”
傅沉硯不知該如何說清心裏對那個女人的複雜情緒。
想念嗎?怨恨嗎?
畢竟小時候,在宮裏那麽多見不到父皇的日夜裏,只有母親陪着他。年關時的宮宴他都鮮少參與,只有母妃一人,來滿足他微不足道的小小心願。
可她不在了。
眼前姑娘伸手接雪花的模樣蠢笨卻可愛至極。
見着雪花融化,又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伸出手。
忽然就想說些什麽。
“阿泠?”
姑娘脊背陡然一震,對死閻王能喚她這個稱呼顯然有些訝然。
傅沉硯垂着頭,辨不清情緒,聲音壓得極低。
那兩個字帶着探尋的口吻,第一回叫出這個稱呼,顯然他有着濃烈的羞怯。
也不知貿然這樣喚她,她會不會被吓到……
但溫泠月輕輕回應:“嗯?“
他松了一口氣。
“你喜歡我母後嗎?”
溫泠月不知他言外之意,想起皇後和藹可親地面容,笑着點點頭。
“那如果,她并非我生母,你又會喜歡她嗎?”
你會喜歡那個素未謀面的,誕下我的母親嗎?
溫泠月似乎意識到什麽,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靜靜地看向他。
畢竟這個問題太過私密。
傅沉硯像是終于下定決心,第一次決定将這件事告訴一個人。
“其實殿下,你不必太過緊張的。”
傅沉硯疑惑。
平素不大會安慰人的溫泠月只是綻開一個笑,歪歪頭對他說:“無論母親是誰,我現在看到的都只是你呀。”
他攥緊的手松了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