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五顆杏仁
第七十五顆杏仁
“其實也沒多麽嚴重。”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溫泠月還是察覺出他情緒上的波動,任由他繼續講下去。
“孤的生母,也曾是宮中妃嫔。”
這一點溫泠月知道,皇後在宮宴上同她說過。
他的母親生得柔婉端莊,無論是曾經在府上做姑娘時,還是遇見皇帝以後,都有着叫人豔羨的美。
直到他出世,甚至到他約莫六七歲時,記憶中的母妃都是待人謙和友善的。
她會給他讀話本,為他準備賀歲禮。教他也寬和待人,給予弱者尊重,帶給強者禮節。
作為皇子,皇帝向來嚴苛對待。
那時候每回得父皇獎賞時,母妃都歡喜地為他做上一頓最喜歡的杏仁糕,那是他吃過全天下最好吃的杏仁糕。
若是在演武場摔了,他強忍淚水拖着斷掉的長槍回宮,母妃從不責備他武功薄弱,只會拿出那只醫盒,用拙劣但足夠溫柔的手法為他将血腥拭去,再親昵地揉揉他毛躁的發,告訴他不要惱,阿硯是最棒的孩子。
她妝點着他童年的一切美好,哪怕在深宮中從小都猶如置身龍潭虎穴,她也是傅沉硯最信任的人。
可以說,他的母親是他見過最最好的女子。
但他也知道母親每日都會在深夜留一盞最微弱的燭火,她似乎在等一個人。
究竟是誰呢?
于是他也在自己房裏燃上一柄弱燭。
隔着火光,他在窗戶上看見自己被照出的倒影,然後于微明中望着母妃的影子,沉沉睡去。
那時候的阿硯隔着窗紙猜測,他們住的地方幽僻又寂靜,皇宮每日不會有人踏入他們的寝殿裏來。他與皇子們來往也不多,只知四弟阿璨學識淵博,六弟生性頑皮。宮中娘娘們每回看見他,也都是會對他笑的。
雖然有時候那些笑聲有些大,有些刺耳,但總歸是在對他笑,不是嗎?
似乎沒有什麽能令小時候的他煩悶,那麽母妃是為何憂郁?
他試圖尋找答案。
直到皇後去世,在一衆猜忌聲裏,帝王的新後是一個陌生女子,聽說新後沈氏是皇帝的小青梅,因百般無奈才娶了先皇後,其實一直在等一個契機,把此生最愛封為皇後。
而自從那以後,那個困擾他數年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原來母妃從白天等到黑夜,在夜裏也要點一只燭火所等待的那個人,是全天下最尊貴的那一人。
阿硯才知道,原來母妃總對他說父皇是愛他的,其實是想對自己證實……皇帝是愛她的。
因為一個不會實現的諾言,她等了他那麽多年。
可惜那麽多年裏,他踏入她們寝宮的次數屈指可數,然後越來越少。
小傅沉硯的生活也逐漸開始有了裂痕。
那時他的成績并不突出,或許因幼時不備關照,身子羸弱的緣故。每回演武場他都遍體鱗傷,而在書院裏阿璨又總是能高出他一頭。
但這些都不重要。
阿璨看着母親日漸陰翳的臉總有隐憂。
積攢的雨雲總會爆發,從那碟被掃下桌摔得四分五裂的杏仁糕開始的暴戾,開始頻發。
只是因為他手受傷握不住調羹,母妃便以為他開始嫌棄她做的糕點,“難道連你也開始厭棄本宮了嗎?阿硯……你為何不吃?你不是說母妃做的杏仁糕是最好吃的嗎?”
他吓得頭腦一片空白,直到這種情況頻頻發生,他也開始下意識地立馬跪在地上撿着碎瓷片中摻雜的糕點,統統塞如口中。
好吃呀母妃,怎麽會不好吃。
那些父皇的誇獎也不會化作孩子最期待的吻,而是一句冷嘲熱諷。
“你很驕傲嗎?能在他面前說上話,能看見他……”
他很想說不是的,只是他猜測,若是他被先生誇獎了,興許父皇開心時會來他們殿裏看看她。
可沒等他說出口,他便被那個溫婉的母親扯着推進了她房中的衣櫃裏。
鎖落上的時候,他還在發呆。
幾乎快要哭出來,卻不明所以的在那個狹小逼仄的空間裏哀嚎。
他聽宮人姐姐說,他母妃得了瘋病。
可是怎麽會呢?她明明是最愛他的人了。
其實他父皇也不太想見他,其實他父皇也沒那麽在意他,其實……
記不得第多少次被鎖在那個衣櫃裏,他甚至已經習慣了看那道從衣櫃縫隙射進來的光亮從白逐漸黯淡下去。
也逐漸學會了根據那道會暗下去的光辨別外頭的時辰。
其實不吃晚膳也可以的。
他可以不吃很多很多頓飯,不會死掉,他知道。
他在衣櫃裏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等待母妃郁結解開,将他放出去,然後深深抱住他哭上一頓。
他可以相信母妃不是有心的,只是太過思念父皇了。所以他可以再努力一點,這都沒關系。
那個羸弱的少年也開始能握住演武場最重的那杆長槍,對決時戰勝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壯漢。也開始在書房苦讀,直到每一篇文章都能被少傅誇贊。
——“誰不愛我你也必須要愛我!阿硯,你必須永遠愛本宮!”
母妃執着的一遍遍告誡他,可他何嘗不知,或許父皇真的開始厭棄她,或許父皇真的開始忘記她。
但每次他忍受母親的鞭打時,他都忍着不會哭一聲。
因他知道每一夜她都會躲在那支蠟燭後哭上半宿,如果他再哭的話,母妃又要哭了,所以他可以忍,只要她別那麽難過。
新後仁慈,後來得知他的處境後總是給他送些吃食,雖阿硯不曾見過那位皇後娘娘,也知她不似旁人一樣瞧着他像眼中釘。
所以他沒有恨過她,似乎……他似乎沒有恨過任何人。
可舊傷結痂,新傷又至,連阿硯也分不清這種日子究竟有沒有個頭。
大抵這樣過了兩年有餘。
記得那一日,他永遠不想回憶的那一日,興許他早就忘了的那一日。
母妃端坐在寝宮中,穿着她最喜歡的湖藍色羅裙,戴着一副漂亮的白玉墜子,桌上擺着一碟杏仁糕。
阿硯下了學回來,便看見這樣的場景。
他已經學會在身上帶一塊油紙,那天他看見許舊不曾在桌上看見的杏仁糕時,下意識的先裹了兩塊,揣在懷裏。
原本一切都是和睦的,直到她看見他腰上的一塊成色不算頂好的舊玉佩,那是今日在演武場,他父皇親手給他挂上的玉佩。
母妃像瘋了一樣将其扯下,先是愛惜地撫摸,又狠狠地丢在地上。
他手上剛結的痂被她強硬的拉扯再度豁開,鮮血橫貫在手背上,推搡間,他被推在地上,那只手剛好戳在那一堆碎瓷片上。
小阿硯疼得呲牙咧嘴,擡手只見一塊細小的瓷片插在左手虎口處,卻看不見是否流血,因那雙手早就被破開結痂處的鮮血蹭的模糊不清。
“阿硯,跟母妃逃走吧,這皇宮會吃人的。”
他坐在滿地狼藉中,昔日溫柔和藹的母親用那種熟悉的語氣詢問他,并向跪坐在地上的他伸出一只手。
這是一個光影昏暗的黃昏,只差一分就要入夜。
他扯開一絲笑,顫抖着用那雙被打得遍布傷痕的雙手觸上她,卻化作更深重的打罵。
分不清愛到底是在蠟燭燃到幾柱時開始模糊的,他只是想知道,如果這也算愛……如果這也是愛他的話。
——“阿硯,跟母妃一起去死吧。我實在,活不下去了。”
他那一天很想努力牽起一個笑,對她說:好啊,母妃,我跟你走。
只要別再打我就好了,我好疼啊。
可那句話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他再一次被關進那個狹小逼仄的衣櫃裏,懵懂間,他似乎聽見什麽在“簇簇”的響,而母妃的聲音與往常似乎不大相同。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
她窈窕動人,帶着世間最明麗的笑容,看着手裏燃着的那支他們寝宮裏從不短缺的蠟燭。
然後那一豆燭火沾染在帷幔上,火舌貪婪地在名貴的布料上蔓延,又燒斷了不遠處的木頭凳子,曾經母親坐在那上面給他繡過帕子的。
嗆人的煙霧缭繞,她的影似霧般袅袅,湖藍色的衣裙站在火場裏卻是一滴毫無作用的露珠,然後徹底消逝在猛烈的大火裏。
殿外似乎開始爆發出喧嚣聲,宮人尖叫着喊人來救火。可他聽不清,只是母親站在火海裏那麽看着他的方向。
畢竟他可以從那道縫隙中看見很多,今日縫隙透進來的光興許會很晚才黯淡下去,火大抵要燒很久很久。
可他還沒吃晚飯,其實已經餓了很多日。
懷中什麽在簌簌作響。
那枚險些被他遺忘的油紙包裏,裹着些早就碎成粉的白色糕點,散發出濃烈的杏仁味。
一片大火裏,他的視線開始模糊,瞳孔劇烈地震顫,無數被鞭打責罵,又寵溺地看着他的母妃接連出現在他意識中。
每一聲“阿硯”都是她叫出來的,每一次責罰也都是她帶來的。
他看着那包最愛的杏仁糕突然開始反胃。
“阿硯想吃,母妃都會給我們阿硯做的哦。”
他想吃,卻再也找不到那個人。
他再也不想吃了。
如果……如果他再也不吃杏仁糕。
只覺得很小很小的時候,那個躲在母妃身旁天真玩着毛線球被發現後可以肆無忌憚撲在母親懷裏的自己逐漸剝離。有人在火光中安慰他,說“他”永遠不會離開自己。
而那個瘋狂追求功績的自己在火海裏逐漸忘了最初如此只是想讓父皇多來宮裏看看母妃。
燒到只留下母妃那句格外醒目的話:
“當你權勢滔天到和你父皇一樣時,就再也不會有人欺侮你,而他自然也會高看你一眼。他永遠不會忘記你,永遠記得和你的約定。”
他早就分不清父皇和母妃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只覺得他們的愛好累,施加到他身上的愛也好累。
如果愛人是這麽累的話,那他不要愛人。
昏迷之前,有個聲音似乎在對他說話:“從今日開始,你便做你自己,我便做我自己。”
後來他醒了。
整間屋子都燒得碳一般,只有他栖息的衣櫃僅僅黑了一圈,被發現時,他手中緊緊攥着那只油紙包。
宮中那位貴妃娘娘銷聲匿跡,不許被外人道。
“再後來,皇後娘娘膝下無所出,便将我領了去親自撫養。”
傅沉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道盡了他的那十年。
溫泠月瞳孔平靜得像是外頭湖裏的水一般,卻隐隐有很多很多的難過。
眼前的太子身形颀長,健碩挺立,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原來不僅是征戰沙場時留下的,也有他曾經的痕跡。
“知道這些的除了父皇母後,便是從小與孤一同長大的嵇白。至于其它人……阿泠,你是頭一個。”
他這句話說得很輕很輕,似是依稀在對她撒嬌讨好,太子何時需要這樣卑微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是如何從不受寵妃嫔宮裏走到太子之位,只字不提之前和之後遭遇的痛苦,也從未對外人提過那段經歷來博取同情。
甚至,倘若皇帝不聞不問,興許永遠不會知道傅沉硯曾被生母打罵。而日後的傅沉硯給所有人留下的也只有一個殺伐果斷、狠戾殘忍的印象。
也真正做到了權勢滔天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唯一沒有做到的只有一點……”他垂下眼簾,烏發邊緣淡淡的光暈。
溫泠月側頭詢問:“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緩慢地吐出,“愛人很累,我曾發誓不再愛人,若是可以,連自己也可以忘掉。但是我食言了。”
他擡起眸子,堅定地看着她:“孤很喜歡你。”
四周驀地靜下來,溫泠月雙唇微張,頗為詫異于他的直白。
“孤不知說這些阿泠是否會厭棄我,但孤想,這些才是我的過去,孤會尊重你的想法。太子妃,有傾聽的權利。”
良久,溫泠月始終沒有作聲,也沒有對他的過去表示任何不幸。
直到傅沉硯眸子緩緩沉下去時,她忽然牽起他的左手。
他連手都非常白,故而虎口處那顆猩紅的痣尤為明顯,紅得刺目。
那裏曾經戳入一塊碎瓷片,直到今日都不知取出來與否。但記錄了他不為人知過去的疤卻永遠存在。
傅沉硯詫異地望着她,她眼中沒有預期中的憐惜,也沒有任何看低他的同情。
而是輕柔地捧着他那只手,直直地凝望那顆痣,然後吻在唇上。
感受到他的身子猛地震顫,溫泠月貼着他虎口處的唇彎了彎。
溫和笑道:“那麽今天開始,這裏不是瓷片戳出的疤痕,是我給你留下的印記,好不好?”
他淹沒在沒來由的情緒中,那顆猩紅的疤痕同她溫熱的唇觸碰,從未有這樣滾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