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十八顆杏仁
第六十八顆杏仁
剛塞了一塊梅子凍的溫泠月險些被那句話嗆暈,頭猛地回望長桌中央,卻發現席下的衆人都在看着她。
而小白那只胳膊好巧不巧還朝她伸着,望着少女匆匆離去而變得空空的調羹發呆。
皇後滿臉欣喜又溫和地看着她,摻雜着一絲調侃。
也不知是梅子凍甜還是什麽甜呢。
“啊……啊?”
她不知所措地站起來,在南玉的指引下繞到長桌前。
不是都發完賞賜了嗎?
方才席下對着裴晚步搖議論紛紛的喧嚣聲也逐漸安靜下來,不同于方才等着看裴晚受賞的期待,這回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
是啊,怎麽沒人跟她們說還有特殊恩賜呢。
而太子殿下适才的舉動才真是叫一幫人震驚地無以複加。
傅沉硯啊,那可是傅沉硯啊。大庭廣衆之下竟然……這般不加掩飾的和太子妃喂……喂甜食。
殺人魔轉性了?
這怎麽也沒人知會他們!
竟瞞得密不透風的。
溫泠月幾乎是挪一步換一種想法,她鮮少有當衆出頭的時刻。絕大多數她都擅長藏在人堆裏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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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各種這樣的宴席上,她都只充當一個只顧着吃的角色。
也幾乎沒有人會主動叫她出頭。
所以現在她多想幾下又有什麽稀奇。
好在皇後娘娘仁慈,瞧着那表情想必不是什麽苦差。
“泠泠快過來,喜歡吃待會叫後廚多做幾份都送你宮裏去。”皇後用只有她們可以聽見的聲音柔聲道。
溫泠月笑笑,剛在她面前站定,那聒噪的畫師夫子便滔滔不絕開始說着些她畫技優美審美獨到一類的話來。
冠冕堂皇的很。
連皇後也彎着眼歡喜地點頭贊賞。
而這一切在畫師拿起那副屬于她的畫軸并展開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要說娘娘作的這幅畫啊,那可真是……”
宣紙攤開,上面歪歪扭扭的花枝和剝去相像只留意識的花朵可真是……
臺下衆人倒吸一口氣。
畫師笑都僵了。
怎會如此。
“那可真是……”
皇後看不見那幅畫,依舊笑意盈盈,隐約發覺不對勁後才作勢要去看一看那畫。
“最漂亮的花!”
許舊不發聲的太子忽而開口銜接上了畫師夫子不知所措的話茬。
他放下調羹,慵懶着撐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被風吹揚起來的畫作,眼底盛滿了喜歡。
皇後挑眉,模樣瞧着更加欣喜了,整個人神采奕奕地掂量着手中的一只方盒子,其上精心設計的雕花圖樣,用金箔勾勒出的碎花瓣堪稱仙品。
“既然如此那就對啦。”
溫泠月本來有幾分羞怯,畢竟她的畫從來沒有讓別人看見過,雖然她覺得還是挺好看的吧,但是……但是還是頭一回呢。
眼前很快便多了一只盒子。
“雖說畫宴最佳畫作能得本宮的頭賞,但太子妃的畫,成績也斐然。”
斐然,其實只是評賞時,太子殿下随手投進去的一大串花。
“所以太子妃,理當有賞!而且是重賞!”
皇後何嘗不知太子那脾性,成親前他可是從來不曾出席這種場合,成婚第一年便來了,因為誰?
那麽怕麻煩的小子,竟還投了花給女子的畫作,還是那麽一大串。
難得難得,實在是難得!
賞!重重的賞!
何況……
皇後笑着示意溫泠月打開那個盒子,等待她驚喜的表情。
她早就想送出這物件了,若是平素,想必泠泠定然會推脫。這好不容易盼來了個時機,也算阿硯一份功勞。
“母後這是……”
檀木盒子裏安安穩穩放着一只玉镯,白得溫潤,從寒冰中淬出一般,讓人瞧着卻好似內裏蘊含一片春。
呼之欲出的綠,卻不張揚,不奪目。藏匿得完美又深沉,卻莫名讓人覺得那股春綠愛意沉重。
好貴重。
作為皇後的贈禮而言,也是極貴重的。
卻是贈與她的。
本坐在一旁無聊至極的小白投去不經意的一眼,只是掠過,卻猛然怔住。
是那枚玉镯嗎?
他沒看錯吧?
“他”知道嗎?
這枚玉镯竟然在此……
若是小白沒記錯,他想,上一次見到這個镯子時,他還不存在。
那是作為傅沉硯才會見到的玉镯,可是自從他們分裂成為兩個個體以後,這枚玉镯的下落便不知所蹤了。
怎麽會在皇後手裏?
小白知道,他尋覓了很久,受着那一屋子卻沒幾件的遺物翻來覆去搜尋了好幾次,獨獨只差這枚玉镯。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莫非,母妃的死……
一時寂靜無聲,溫泠月忍不住擡手觸上冰涼的首飾,指尖登時被玉镯溫和但冰涼的感覺融合。
底下有些人坐不住,卻不得不端坐,頭快要伸出二裏地,只為一探那令所有人寂靜的·物件。
究竟是什麽才讓他們都沉默了。
擡眼是皇後欣慰的目光,可透過那層意義,她眼底分明還有一絲釋然。
那個女子,也是苦命。
而她交代給她的臨終托付,也算是在今日圓滿了。
“母妃,這……”
溫泠月接受的莫名其妙,卻想不出什麽措辭來拒絕這番好意。
“收下吧,阿泠。”
太子打斷了她未出口的話,然後坐下,額頭碎發投下一陣陰影,将他的表情巧妙隐藏。
溫泠月回望沉默着的太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在旁人眼裏,卻是無關緊要的詢問視線,無足輕重。
于是她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對皇後謝恩。
整個宴席上,太子都沒有開口說任何話,就連一個勁兒地往她跟前送甜食和肘子的時候也是安靜的。
安靜到沒有情緒,是她沒有在死閻王或者傅小白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身上看見過的樣子。
可是梅子凍和冰糖肘子實在太好吃了,她也就沒有問,只是默默趁所有人不注意時将他推過來的全都送入肚中。
但也有意外的插曲,不知道具體吃到第幾塊肘子時,她看見了大哥。
又吃了幾碗梅子凍,她大哥身邊多了個人。
傅思燕。
挖碗底殘餘甜水的功夫,思燕坐到了溫晝書身邊,須臾,搶走他的那份清酒,離席,一氣呵成。
溫泠月搖搖頭,權當是自己沒看見,縮在梅子凍後的小臉卻嘿嘿直笑。
“有何樂事?”
心事被撞破的姑娘握着調羹的手一抖,太子好整以暇地挑眉看着她,好看的指直接向她伸來,蔥白的指尖挑起她黏上糖水的碎發,溫柔地撩至耳後。
“你、你想說話了啊。”
溫泠月驀地對他說,而那人撇開眼,看似無意地笑笑,沒有回答。
興許是小白一向放肆慣了,在這種權貴世家的宴席上總是不太舒适,也撈來個能回應的答複。
“我和他不同,我一向讨厭這種場合,阿泠你是知道的吧?”他說得可憐兮兮,眼裏澄澈萬分,叫人挑不出毛病。
溫泠月撇撇嘴,對他一套說辭無可奈何,只好繼續低頭吃肘子。
哪是讨厭這種場合,他又不是沒來過。
腕間的玉镯溫潤沁人,她覺得此非凡品。
*
宴後,本來是要休整後驅車回東宮的,溫泠月散步消食時卻遇見了一個難得的人。
在流水亭臺的角落,有個人好像在哭,凄凄歷歷的,又刻意壓低了聲調。
她本無意打擾,卻聽見木軸擲地的聲動,不免頓了頓步子。
想了想,溫泠月還是加快腳步放輕聲音想要離開,卻又有一個清脆的碎音徹底令她駐足。
那物件磕在地上碎裂成幾個部分,流光溢彩的珠子随着穗子四裂,珠玉濺起,而其中一塊最特別的就剛好骨碌碌滾在她腳邊。
溫泠月一眼便認出了那枚珠子。
是皇後娘娘之物。
作為頭賞,送給裴晚的那支,皇後自己所用的步搖。
上等珍惜之物,卻被摔得四分五裂,落得滿地狼藉的下場。
誰敢随意玷污娘娘禦賜之物?
或者說誰能擁有這樣的東西。
她拾起玉珠,眉心蹙起,定定地向哭泣的那個姑娘走去,有些惱火。
不大的涼亭恰好座落在流水與竹林的交界處,裏邊只有一個人,一身溫婉端莊的姑娘此時頭上空空如也,方才插着的那支步搖碎在地上,而那個木軸聲……
是她得了頭獎的那幅畫。
因丢棄的過于猛烈,畫被強行攤開,皺皺巴巴地縮在亭中磚石上,上面赫然染了一株雪蓮。
高雅聖潔,不染塵埃,估計是尋遍了整個兒園子才尋到的一株,而且還是加以修飾釀成的畫作。
但畫者筆觸娴熟,線條柔婉,确實堪稱佳品。
裴晚看見步來人的身影瞬間止住了哭聲,極力隐忍着還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立馬換上一副攻擊性極強的面容,警惕地看着溫泠月。
“你怎麽在這?你來做什麽?”裴晚緊張到甚至有些心急,她千想萬想也想不到此時此刻溫泠月會出現在這裏。
見她沒有回應,而是默默蹲下身撿着那些步搖碎片,她更加惱火,“我在跟你說話!”
溫泠月只顧自己彎腰靜默着撿起所有步搖殘缺的部分,小心翼翼用帕子裹起來。
“這支步搖這麽好看,你怎麽能随手丢棄了呢?”
裴晚煩躁:“與你何幹?“
溫泠月妥善将裹着步搖的帕子放在長凳上,又拾起那副被丢掉的畫。
“好看。”
“怎麽了,得了皇後的特殊嘉獎,要來奚落我嗎?溫泠月你別太……”
她的話被堵在一張嶄新的帕子前,溫泠月也不惱,只是示意她擦擦淚。
“玉京的冬天幹燥,幹了以後臉會被風吹疼。我阿娘和二哥都是這麽和我說的。”
裴晚這回沒有再說話,她一言不發地看着那個姑娘。
然後……
一把打掉那塊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