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十九顆杏仁
第六十九顆杏仁
她什麽也沒有說,眼眶卻紅紅的,不知是方才哭紅了,還是當下因為什麽忽然被激起的。
“你不必對我假惺惺!”
地上手帕被她揚起的風掀地滾了一個圈兒,沾上些灰塵。
溫泠月眸子冷了下來,盯着她,“若你真的有心,又怎會覺得我虛情假意。何況願意對将自己推下水的兇手冷靜,你又怎知我沒有心。”
聽她說罷,裴晚難得的慌了一絲神色,有些結巴地辯駁:“誰、誰看見是我推的你?冬祭橋上那麽多人,你憑什麽說推你的是我?”
她緩了一緩,用極快調整好的優雅語句笑道:“沒準是你的好姐妹元姑娘,也說不一定呢。”
本以為溫泠月起碼會被激怒,但她也只是嘆了口氣,抿唇答道:“是誰推的并不重要,事到如今我也并不想追究,人心裏自有數。”
溫泠月簪前垂落的碎發投下一小片陰影,恰巧将她的眼神遮蔽了個完全。
緊緊攥起的雙手似乎是她唯一宣洩怒意的證詞。
但那旋即松開,頗是輕快地擡頭看向裴晚,“你與我如何無所謂,可你弄壞的是皇後娘娘的恩賜,她待你們那麽好,你怎麽能這樣糟蹋……”
不成想,一提起這事,裴晚登時急了。
“待我們好?太子妃娘娘,你不過是因為她如今成了你母後就這般維護。可于我而言,她只是皇後罷了。”
“人前尊敬,人後也不必惦念什麽,就足夠了。”
裴晚滿是不虞,說這話的時候竟還有一些不能吐露出的悲哀。
因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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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泠月:“她惹你了嗎?”
裴晚:“沒有。”
向來是衆人眼中的大家閨秀此刻浸透骨子裏的端莊搖搖欲墜,眼中郁結是不吐不快的最後一層蠶絲,而在目及那堆零落的步搖時,終于徹底倒塌。
“可是與我何幹……”裴晚臉頰終于滑下兩滴清淚。
須臾才哭過一場的眼睛被再度惹紅,溫泠月看着她的失态一時怔住,印象裏的裴晚總是笑吟吟的,哪怕态度不善,也最為在意人前儀态。
“什麽太子,什麽太子妃,我統統都不稀罕!”
世人眼中矜貴優雅的裴家三小姐此刻姿态全無,抛下那些虛的,是十幾年來第一次與外人展露情緒。
“裴晚……”
那姑娘哭紅了眼睛,四下無人的幽僻庭院裏,她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将那個精美的畫軸使勁撕破,冰潔的雪蓮被一分為二,可怖的疤痕橫在中間。
“他們以為憑一張畫就能獲得小謝将軍青睐或者是國舅爺家的垂青?”
小謝将軍是謝家四子。
武将世家,世代簪纓,往上數都是出了名的勳爵猛将,往現在看那上個月剛滿二十的小謝将軍,也是個骁勇無畏、前途無量的。雖不及溫既墨戰功累累,卻也比常人出色極了。
尤其是……謝家同溫家二郎在朝廷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在武場上話語權也是不由分說的。
只是風評不佳,在玉京都是傳遍了的,這謝□□流。雖有一身殺敵本領,盛名遠揚,可這閨閣中混跡的名聲也是……一言難盡。
“怎麽是小謝将軍?還有什麽,什麽國舅?”溫泠月蹙眉。
裴晚嗤笑,冷哼了一聲,“你是太子妃,嫁給太子了何必還要在意這些?”
溫泠月撓撓頭,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最初我壓根不想跟什麽太子結親,上錯馬車一類的閑談确非虛言,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麽太子的車。”說着,她眉眼黯淡了幾分,“那都是他們計劃好的。”
“上錯車與太子有交集,在冬祭獻舞……不過是想給他填房罷了。後來看他無意,他們也就作罷了那些想法,我倒是松了口氣。”
“跳舞是能在宴席上得頭彩,身段練得優雅是為了攀附将軍府或者什麽國公府時被人多瞧一眼。可是憑什麽我就非得嫁給那些人?謝□□流成性濫情無數,小國舅又是個胸無點墨四肢發達還對女子指指點點的蠢材!”
“我學丹青彩繪最初确實是因為喜歡,尤善丹青可以在世家貴族裏顯得我高雅,讓他們喜歡我,瞧見我,而我爹自從發現這一點以後就變味了。”
她指着撕裂的畫軸,強壓住想踩上兩腳的沖動。“可這些也都無所謂。”
這些話是溫泠月從來沒聽說過的,更是沒想到能從裴晚口中聽到,自然會訝然萬分。
可是那些都不足以讓她哭出來,接下來的話才是裴晚最最難過的。
“可是他這樣對我也就罷了,為什麽要那樣對姐姐?”
裴晚止不住的淚,溫泠月翻了半天才扯出一塊新帕子,幫她擦擦,這一次沒有被阻攔。
她只有一個姐姐,宮裏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容妃娘娘。
“你是說容妃?”
“對,我長姐好苦……那都是他害的!”裴晚憎恨那個打着為她們謀算名號的父親。
溫泠月問:“我見過容妃娘娘兩次,只是似乎不大愉悅。”
裴晚哀傷道:“我長姐本來是個最溫婉的女子,甚至前些年差點便要和心上人定親了,卻被他送進宮裏,成了那籠中雀!”
“我知容妃娘娘自打入宮都不大高興的。”
她冷笑一聲,“我那個爹爹何曾在乎這些,他便是覺得入宮享受榮華富貴便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說得好聽,不過是長姐在宮中更能當作個籌碼鞏固他自己罷了,卻不知這樣毀了她一輩子。”
溫泠月忽然想起昨日看見容妃和一女子閑談,那幽幽的哭聲想必正是裴晚在為長姐的遭遇哭泣。
“裴大人怎麽能這樣……我以為他一向為你們謀算,也是想讓你們過的舒服些。”
“他不過是打着為我們謀劃的名號來以婚姻攀親戚罷了,誰不知道他嫁女兒就像交易一般啊!”
這番言論溫泠月不是沒有猜出過,只是不敢相信世上竟能有心硬至此的父親。
她也難過,第一次聽裴晚說這些,她感覺被人扼住咽喉強行按在水裏。可是比窒息更絕望的是明知自己後半輩子或許會陷入這種漩渦,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未來走向滅亡。
“所以我讨厭你,溫泠月。我從小就讨厭你,特別特別讨厭,甚至憎惡你為何能有那樣真心替你考慮的爹爹,為何你不想嫁就可以不嫁,你想嫁給誰都能那麽輕易。”
裴晚拭去淚痕,冰涼地看着她,幽怨,卻也羨慕。
原來是因為這樣。
她終于知道小時候裴晚的行為究竟原因為何了。
那些解釋不清的若即若離和厭惡,在這一刻有了解釋。
溫泠月難過地垂下頭,沉默着一言不發,手裏捏着被裴晚眼淚暈開的手帕。絲綢漂亮的光澤在手背泛着微弱光亮。
無人知其光鮮亮麗的外表裏藏匿了多沉重的悲傷。
良久,到裴晚終于平靜,而後整理好淩亂的鬓發,恢複成衆人眼中那個美麗的裴家三姑娘,越過她正準備離開時。
溫泠月卻驀地開口,語氣平緩又真摯。
“裴晚。”
那姑娘停下腳,卻沒有看她。
溫泠月轉身定定地望向她,“難道你就沒有自己喜歡的人嗎?”
*
許多日前,玉京街巷便愈發熱鬧起來。
年關将至,連尋常不太熱鬧的早市都變得熱絡,最能見的便是其早點種類變得更加豐富。
據說青魚巷那家前一陣子最火的古法秘制糕餅鋪子有了時新花樣兒,還是貼合着年關氛圍而制的。
溫泠月在東宮抱着柔軟的枕頭呼呼大睡,自然不知街上排得多麽繁忙。
其實自從那日太子殿下當街發話後,那鋪子是再也不敢搞限量的賣法了。
也是這樣一個舉動讓後來去買糕的人對那位傳聞中的太子有了些不一樣的看法。
“娘娘?”
南玉試圖叫醒那個清晨被喚醒後又抱着軟枕靠在床頭睡着的姑娘。
太子殿下已經來過三次了,只是每回見她熟睡便沒打擾。
“其實您睡着也沒什麽,只是殿下說,若待會來時您還睡着,他就要進來了。”
半躺着的姑娘騰地一下坐起來,頭腦昏沉,卻下意識地搖搖頭,“沒、沒睡。”
南玉忍不住笑出來,殿下說的還真有用,果然醒了。
溫泠月自然不知南玉在打什麽算盤,她知道,自從畫宴回來後一直都是小白在。也只有小白能說出這樣的渾話來。
如果是死閻王,早就悄無聲息躺她身邊了。
“娘娘啊,您吩咐守歲夜要準備的物件已經讓他們弄好了,待會可要去看看是否有疏漏?”
守歲夜是年關最重要的一晚,按理說她要同傅沉硯一同入宮與貴戚們夜宴,只是……
現在是小白的話,他那麽喜歡玩樂,倒不一定會願意去。
若是死閻王還好說。
“不必了,你們登記好便是,殿下呢?”
小侍女思考片刻,搖搖頭,“這我不清楚,只聽嵇白說殿下忽然消失了。”
“哦……”
小侍女震驚:“啊?娘娘你怎麽一點不驚訝?”
溫泠月震驚:“驚訝什麽?”
半晌,她恍然大悟,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無所謂道:“丢不了。”
小白消失無非就是趁着醒着的時間能上街去玩玩,買點話本子什麽的罷了。
“可是,嵇白還說,感覺殿下近來幾日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