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顆杏仁
第四十一顆杏仁
眸光潋滟随霧袅袅,她揣着的畫冊的手緊了緊,卻反而一不當心将之漏出懷抱,在與地面接觸的瞬間被那逐漸放大的人牢牢拖住。
“阿钰哥哥?”她呆愣愣脫口而出,仔細辨別着眼前人與記憶中的不同,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不久前在花樓稱不上美好的回憶。
男人立如雲端鶴,笑意俨然,與她見過的男子都不同,是透入骨髓的儒雅随和,和溫晝書明裏暗裏潛藏的頑劣也有異。
很難想象,是裴晚的兄長。
溫泠月目光只頓了一瞬,迅速地将他手中的畫冊抽出,垂首,身後的南玉卻适時提點:“娘娘,這位是方調任至玉京的裴大人,您昨兒在花樓見過的。”
話指溫泠月,可視線卻不住的提醒着言笑晏晏的裴钰。
他飛快閃過一絲黯然,笑意凝固在唇角,說不上好看,卻還是道:“是裴某失禮,見過……”
“見過……太子妃娘娘。”
随目光一閃而過的還有話音裏轉瞬即逝的落寞。
溫泠月一時不太習慣他這番言語,畢竟他們已有七年不見,縱先前關系再好,兩地分隔也多有生疏。
何況他們以前也……沒什麽吧?
于是連連擺手,她柔和笑笑,“昨、昨日是我的不是,還請裴大人見諒……”
“泠泠,果然還在怪我嗎?”
她驀地擡眸,眉眼暈開的光因驚詫微顫,反複思索着他話裏的含義。
莫非,他覺得昨日在花樓他沒有制止醉酒的她,以為她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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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那時候其實是我的不對,本來就不常飲酒,還……還認錯了人。”
可裴钰的臉色卻随着她說的話愈發失望,叫她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她甚至感覺自己仿佛是個十惡不赦的小人。
“只是這樣嗎?”
他所言越來越輕,輕到對面的女子不知這話是說與她聽的,還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低喃。
對于裴钰,她捏緊懷裏的畫本卻尋不到半分當年的心情,只是眉眼無法從他臉上挪開半分。
*
他是裴晚的兄長,一母所出,卻和那惹人厭的小女娃不同。
“阿钰哥哥是個頂好的人。”
小時候她總這樣和哥哥說,以至于後來裴钰每每造訪溫府,那句話都已成了個笑談。
“泠泠,你的阿钰哥哥來了。”
“泠泠怎的成了裴家小公子的跟班兒了?”
她倒是不曾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甚至于小阿泠根本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意思,只不過覺得裴钰是個極好的玩伴。
奈何再好的玩伴也要長大,挂在嘴邊想要的星星也不會永遠留在天幕的某一處。
後來,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晌午,約定帶她玩小糖人的阿钰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眼前。聽爹爹說,他去了江南的書院裏讀書,是要考功名當大官的。
其實只是一個玩伴,與他是裴公子還是李公子,并不相關。
*
“當年我并不是故意不與你道別的,只是走得太過匆忙,實在是……”
“我知道呀。”她笑彎了眼。
直白的答案讓裴钰幾乎難以相信,甚至他早已準備好措辭,因他對當年不辭而別之事在意許舊。
但她的反應,和記憶裏那個單純明媚拽着糖人的姑娘,又如出一轍。
“只是沒想到,小泠兒如今已經……”
“參見太子妃娘娘。”
嵇白畢恭畢敬立于亭口處,束袖狀若無意卻恰到好處的行禮,叫溫泠月驟然想起那個人,故而下意識将畫冊收回背後。
裴钰越過小侍衛微弓的肩,遙遙看見亭子遠處坡上立着的那個幽黑矜貴的影子。
于是微彎的拳攥緊又松開。
沒想到,小泠兒如今竟嫁給了太子。
可只是七年而已。
澎湃有力的聲線将裴钰未出口的話悉數堵回嘴邊,“太子妃”三個字更是格外字正腔圓,像是刻意為之。
“冬天風寒,裴侍郎怎有雅興來孤這園子裏閑逛?可是宮人懶怠,竟未親自帶侍郎去休憩的小院兒不成?”
傅沉硯的聲質透着微薄的慵懶,一字一調是慣常的不羁,視線沒有落在溫泠月身上半分,而是換上一副看似關切的模樣,詢問清朗的裴钰。
“多謝殿下關心,是下官一不打緊被園中春色吸引,剛巧碰見娘娘而已。”
“哦?”傅沉硯眉目好笑地挑起,只是依舊沒有看溫泠月。
繼而說道:“東宮一年四季都是這景兒,不比江南書院,侍郎若是喜歡……”
溫泠月呼吸一窒,覺得死閻王嘴裏到底說不出什麽好話。
“不若在家也開個書塾得了。”
“……”
嵇白聞言額角突突個不斷,殿下這是又失心瘋了?
裴钰顯然被他陰陽怪氣的關切建議問的大為震驚,雙唇碰了碰,到底沒說出個一二。
始作俑者太子殿下倒是牽起笑,瞧着陰冷。
冬日哪有什麽春色。
“殿下,方才在中您所言之事,卑職認為還需謹慎思量……北地荒蕪,何需殿下親身前往?”裴钰變了神色,一改素日的謙和,格外沉重地對傅沉硯開口。
傅沉硯摩挲着手上的白玉珠環,碧色的璎穗垂落,心思不知定在何處,垂眸時叫人猜不透他的思量。
卻是給了裴钰一個輕描淡寫的眼神後,便回神懶散地将珠環扔給嵇白,邁開步子的同時道:“孤不去北山,莫非裴侍郎去不成?”
北山?
溫泠月不知他們在說什麽,卻敏銳捕捉到那兩個字,眼睛陡然一亮,凝望着他們的背影,緩緩勾起一個弧度。
*
“娘娘,今兒這不年不節的,您又要去和元姑娘喝了?”
南玉将杏兒羹放下,捏着盤子的手緊張地不覺蜷了起來,餘光不住地打量門外那一站站一天,寡言寡語宛若木雕的伏青。
照理說,這人被太子殿下派來保護娘娘,可這成日像個門鎖一樣杵在那,也不知是真來保護的還是來守門的。
溫泠月小口小口将盤中柔軟吮淨,眼一瞥,将南玉端着的另一碗拿走,徑直來到伏青身旁。
“伏青,喝了這碗。”她笑意俨然,帶着些許不由分說的力氣,因小臂伸出的太過決絕,杏兒羹險些濺出幾滴落在外面。
伏青有些意外,拿不準太子妃的意思,眼中幾分不解。
溫泠月難得的強硬,道:“今兒的杏澀,浪費了也實在可惜,便叫她們分吃了,還多盛了一碗,叫你也嘗嘗。”
伏青望着面前多出的那碗杏白的吃食,還是接過,道謝後按她的要求喝下。
她細細盯着他喝下那碗杏仁羹,眼中巧妙将狡黠隐藏,更加歡快地收拾床榻上的小包袱。
“娘娘……殿下曾吩咐了,您不便時常外出,更不能多飲酒。”伏青定定開口。
溫泠月搖搖頭,似乎沒太在意。
南玉瞥了幾眼伏青,卻見他語氣漸弱,小侍女有些緊張。
不多時,她身後便再沒有了動靜。
“好了。”
溫泠月将小包袱紮了個精巧漂亮的結,再回過頭時,便見那個不茍言笑的青衣侍衛坐在一旁侍女匆匆搬來托着他身子的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娘娘,若是被殿下發現了,可是要完了。”南玉盯着熟睡的伏青,不安地對溫泠月開口。
她則說:“不就是睡一覺嗎,傅沉硯才懶得管我。”
溫泠月深信那個人是死閻王,而不是小白。
只要不影響到他,她們互不相幹就是。
“阿玉,車可備好了?”
姑娘将小包袱遞給一旁的侍女,翻了一件嶄新柔軟的銀白狐裘來,搭在身上倒像一只絨絨的小白兔。
南玉道:“備好了就在園子後門,保準不會被發現,可是……娘娘怎麽忽然想去京郊園子玩?”
溫泠月長嘆一口氣,故作深沉對南玉道:“你可知,玉京不會落雪?”
小侍女乖巧地點點頭。
玉京太過溫暖,冬日已經數年不曾落雪,唯有京郊較北的園子才有雪景可看,縱然雪不深厚,但倘若能有薄薄一層,她也能開心好久。
“娘娘若是想看雪,大可遣人一道去,您也不帶下人,真的可以嗎?”南玉擔憂道。
溫泠月眨眨眼,閃爍着晶瑩,“阿頌在呢,帶一堆人浩浩蕩蕩的,有什麽意思?”
*
當溫泠月鬼鬼祟祟但又光明正大沿着東宮圍牆小步向南玉描述的馬車處奔走時,她的欣喜達到頂峰。
自那日聽說傅沉硯要去北山,她就開始激動了。
北山遙遠,沒一個月總是回不來的。這般她就有足夠的日子和阿頌在京郊的落雪園玩上好幾天。
她好久沒看過雪了。
玉京的小伢想看雪,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願景罷了。
她料到伏青那小木雕肯定不讓,最近這些時日将她看得死死的,這才與南玉配合着溜了出來。
她和元如頌的計劃是,兩個人各帶一個随身侍女便好,去落雪園玩上幾日,待到傅沉硯走後就行動。
暗自竊喜的姑娘從赭紅的大門貼壁溜出,馬車安安靜靜候在此處,她大喜,珠簾一掀便跳了上去。
“南玉怎麽這麽慢……”她忍不住低喃,又回眸望着車上堆積的大大小小錯落的箱子布袋,心下疑惑。
“帶個吃食要這樣久嗎……準備了這麽多還不夠?”
興許是車內早已烘得太過溫暖,或者是狐裘軟軟的毛不住得蹭着她的臉頰,溫泠月在一團綿軟裏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次清醒時,她是被車轱辘碾過石塊的巨大震動吵醒的。
“南玉……到哪裏了?”
無人回應。
“阿玉?”
依舊無人應答。
她終于睜開眼,身旁是空無一人。
強掩慌亂的姑娘将珠簾一扯,車在林間徐徐前行,更可怖的是,這是一條有五六架馬車的車隊。
車夫似乎沒想到身後的動靜,不經意回頭與她無措的視線相望,後而震驚:“娘、娘娘?”
阿泠震驚:“這是去哪的?”
車夫驚慌失措:“去……去……”
阿泠焦急:“快說啊。”
車夫慌慌張張:“是……”
“太子殿下去北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