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顆杏仁
第三十五顆杏仁
溫泠月當即頓住,反應了半天才回過神。
“阿娘該不會又……”她結結巴巴有些遲疑地看向兩個沉默的哥哥。
氣氛略有尴尬,誰知率先打破寂靜的是傅沉硯。
卻見他低低笑了起來,後隐藏起笑意。
“沒事便好,沒想到,阿泠和岳母這樣相像。”
她一聽,臉騰地漫上緋紅,故意不去看傅沉硯,也知他定是那調笑的模樣。
直到爹爹甩甩手,她的擔憂才真正作罷。
“泠泠在家随性慣了,這幾個月啊,總是怕泠泠在東宮不習慣。如今親眼所見,我與她阿娘也算放心了。”溫相那樣子幾乎就差當場對着比他高半個頭的傅沉硯猛拍幾下肩膀。
溫泠月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今日的傅沉硯不是那個他一樣,可又不明白緣由,故而現下也提心吊膽的,生怕他說些什麽叫她爹為她擔心。
沒成想,傅沉硯揚起一個大大的笑,看向溫泠月時眸中的欣喜不比溫相少。
“我們阿泠是世上最乖巧的姑娘。”他笑道。
溫家二子心下吃驚,他們素來所見的傅沉硯似乎從不曾笑過,若泠兒說成親非本意,那麽殿下又怎麽可能這麽開心?
奇怪。
出閣女兒到底不便停留太久,剛好那素來與她爹不對付的裴左相得了個閑,趁機過來嗆聲,溫泠月不大喜歡這老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太子殿下,裴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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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泠,你手又涼了,孤去陪你添衣。”
被無視的裴弘方擡起的手尴尬地頓在半空,輕咳一聲又從容落下。
早知這傅沉硯不讨人喜的性子,若他不是皇太子,只是個普通的皇子,他也沒必要上趕着去巴結。
晚晚也是不中用,連一個男人都搞不定,半生的操勞最終還是敗給溫令那老家夥。
左相裴弘瞧他總沾沾自喜的樣子就煩。
倏然,他身後傳來粗粝的低聲,裴弘氣惱地望去,方提及的人正抿唇嘲笑他,蓄着的胡子莫名顯得诙諧。
這陣笑也令溫泠月停下來疑惑回頭,連帶着傅沉硯也回望來。
“方才,裴伯伯是不是對你說話了?”她問身旁的傅沉硯。
對方搖搖頭,一臉迷茫,坦然:“不曾啊。”
溫令笑得更狂放,沖着臉一陣青一陣白的裴弘毫不客氣道:“裴大人你也真是,最近朝中無事,瞧你,憋悶的都愛自說自話了。”
溫泠月這才撓撓頭,不再關心那處嘈雜。
正好有個理由撤身,不然那裴伯又該明裏暗裏提裴晚那丫頭與她比較了。
她也不知有什麽好比的,她和裴晚什麽時候關系那樣好了?
其實溫泠月小時候不是沒有過想和裴晚玩的念頭,甚至她主動了三次,可都是熱臉貼冷屁股,還次次都要被拒絕後數落一通。
那時候她爹官場得意,裴伯新官上任曾來拜訪她爹爹,裴公那小獨女自然總會一道而來。
記得那時候裴晚性子就冷淡,梳着精致發髻的女孩頭顱總是高高昂起。
但起初,溫泠月很喜歡她。
她沒見過長得這樣标致的姑娘,與阿頌的英氣不同,那句話如何說的?似是從畫卷裏走出的美人幼時一樣。
可第一次見面裴晚就打掉了她送給她的織布手偶。
那不算什麽。
第二次、第三次見面,溫泠月總是锲而不舍地邀她一同玩新得的玩意兒,雖然每一次都被生生拒絕也都沒關系。
因為她知道,雖然裴晚每一次打掉她手裏玩物時都很兇,但在每一回出手前,眼睛裏都會猶豫,似乎還有些落寞。
甚至第一次,她其實是想和她玩的吧。
溫泠月不知她為什麽本來想接受,最終還是拒絕自己。但若非裴晚本意,她自然也懶得計較,下一回還是繼續邀她。
直到某一次,她去同她打招呼的路上,聽見她與別家孩子說她爹爹的壞話,她聽得真切,聲質分明就是裴晚不錯。
她可以不和自己玩,但憑什麽說她爹?
自那以後,她們的關系格外順理成章。
見面少了,偶然幾次見面溫泠月也都無視了過去,到現在她們都維持着微妙的關系,一直到不久前她嫁入東宮。
思緒被手中陡然襲來的力道喚回,适才還冰涼的指尖被溫熱圍攏,掌心恰到好處的包裹令她詫異。
循着他的指向上,猝不及防撞入那個純粹清澈的眉眼。
分明是一個人,眼神竟能有那樣大的差別嗎?
她看不懂他。
“可以了殿下,現下無人,也不必再做戲了。”她忽然想起,自己應當還是生氣的,便欲将手從他的包裹裏抽出,卻反被扣住。
“阿泠,怎麽是做戲?你的手真的很冷。”
男人整日的笑靥難得浮現一絲為難。
傅沉硯這話說的沒錯,她極畏寒。
冬日常常是暖壺湯婆子不離身,可冬祭典禮上又不能随身攜帶,不過短短一個叩拜祭禮的三兩時辰,她的手腳便被吹得發冷。
但她還是別過頭去,尚且搞不懂眼前人的某種秘密,也聽不懂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幹脆不去理他。
反正現在冬祭上各家人都很多,他也不敢把她怎麽樣。
只一眨眼,身邊男人一語不發推開身側不知通向哪裏的屋門,将她帶入空無一人的房間,再轉手将門阖攏,一氣呵成。
溫泠月對他愈發不解,不知該從何問起,男人似乎也沒打算讓她說。
“阿泠,你還是認不出我嗎?都這樣明顯了,還是不記得嗎?”
傅沉硯将她抵在窗邊,這扇窗極大,與門之間的牆壁僅有一人寬,溫泠月正好站在這裏。
“我……臣妾不明白。”她再次問出這句話。
上一次她鼓起勇氣問時,眼前人落荒而逃,這一次卻是他主動問起。
究竟是為什麽。
男人垂着頭,任由長發散落在肩頸後,偶有因動作淩亂的發絲撥在額前也不要緊,抵在臉上的發竟宛若将他的面容分割,而熠熠生輝的眸子也含着一絲受傷。
“今天一整日,從清晨登上馬車到現在為止,阿泠,你有沒有懷疑過,我……我不是他。”
對上她震驚的眉目,自嘲地笑笑,但依舊将她緊緊桎梏與他和牆壁之間,能嗅到少女身上的盈盈薔薇香。
“你每次說的他,究竟是誰?”溫泠月再度鼓起勇氣,死死咬着下唇。
“其、其實我有時候覺得你不像傅……殿下,但又覺着荒謬。你說世上怎會有那樣的事……”她難得敢對着這張臉吐出這些話,仍舊有些心驚膽戰地掀掀眼,偷瞄他的神情。
而男人似乎情緒起伏難抑,一掃方才的受傷,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從未有過傷心事一般,對着溫泠月驚喜道:“阿泠,原來你真的有想過!”
“我怎麽可能是那閻王?”他的語氣頗是不屑一樣。
時下将之黃昏,入冬後的天一日較一日暗得早,如今已有暗淡之意。
身後的窗足夠大,在這間陰暗的貯藏室內占據牆壁将近一半,殘日橘黃的光芒若存放于光下的一汪橘子水,肆無忌憚灑入貯藏室內。
也将他和她的剪影投入地板上,男女影子交疊,頗是暧昧。
閻王?
溫泠月蹙眉,細細審視眼前男人的眉眼。
一模一樣,除了傅沉硯不會是別人。
他的手……他牽着她的左手上,虎口旁那枚猩紅的痣更是難以甩脫的标志。
可是,同一副身軀之下,真的會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格嗎?
興許看透她所想,“傅沉硯”笑意更肆,手指将她散落在前的碎發別至而後,指尖不曾撤離,輕柔地在她耳後,觸及冰涼溫潤的耳廓,順着嬌嫩的耳肉下滑,溫柔缱绻地模樣登時勾起零星記憶。
“月夕、戲臺、雨後、浴湯……”
她忍不住低喃,甚至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麽胡話。
暖色的光照亮男人的眉眼,加之這一身白衣,他宛若意氣風發的少年,只是單純地面對心儀的小女郎,心跳過速地幫她整理發鬓,為尋得一個答案。
“你和傅沉硯……”
“你不是他?”
思襯良久,腦袋空空,卻不知為何脫口而出這樣一句話。
她大抵也瘋了。
“猜對的孩子,應當有獎勵才是。”
男人的笑掩藏在融融橘子水裏,她看不真切,只覺額頭有一溫熱柔軟的觸感,帶有輕微雪松香。
在她額頭印上一個溫軟的吻。
“殿、殿下!”她大驚失色,不敢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畫冊那次只是畫了一下他就勃然大怒……不,可是現在不是他的話,這人是誰?
她該不會要背上一個與別的男子通.奸.的罪名吧?
這是傅沉硯嗎?應該是的吧?
“你、你你到底是不是傅、傅……啊……”少女一臉警惕地抱胸後退,卻忘了身後是牆,後腦一下磕上牆壁,疼得她不住的嘶聲。
“我當然是。”
“你和他長得一樣,一副身體是不是?可這是你,那他在哪?”
男人聽聞,擡手觸上自己心口,定定道:“他在這裏。”
“你把他打死了?”她有些激動。
第一次聽聞還有這種事,溫泠月沉積已久的好奇漫過惶恐,眼前這個傅沉硯太過好說話,使得她的畏懼徹底煙消雲散,只有滿腹好奇。
他仿若聽見什麽最最好笑的事,強忍笑意:“不是,只是昏睡吧。”
“睡覺?那還會醒嗎?如果他醒了,那你又去哪裏?之前那些日子裏,在我身邊的是……”
她的喋喋不休被男人看在眼裏,心裏是翻湧的狂喜。
他知道,自己這樣并不正常,換做任何人聽後都會懼怕,甚至他已經做好準備溫泠月會吓哭出來亦或是害怕地逃掉。
可她都沒有。
心儀的小女郎滿眼散落星子般,無休止的問題好像發現什麽最最好玩之事,曾經的多次假設在此刻都化作虛無。
他專注地看着眼前疑惑到連眉心都靈動的姑娘,橘子水彙成的光在她身後,毫無違和感。
窗外伸展着一株臘梅,嫩黃的花瓣開在冬日活潑可愛。枝頭快要破窗而入的感覺,姑娘站在光與臘梅之間,比它們更加明亮。
不愧是他喜歡的人。
傅沉硯這樣想。
“這副身體,屬于我們兩個。”
他一字一句回應着她的每個問題,卻微微垂首:“若你不懂,盡可将這看成一種病。總之,我和他是不同的二者,只是……只共用一副身體罷了。”
“我出來時,他就在昏睡,而他在時,我則昏睡。我們不會同時出現,所以你不用擔心。”
“大多數時候都是他,我出來的次數實在寥寥無幾,也是最近這幾個月次數才多了起來。雖然不知是何緣故,但我真的很開心。”
溫泠月怔怔地聽着,這簡直比她看過的話本子都要精彩。
“這麽好啊。“她忍不住說着,卻讓他一驚。
“什麽?”
“如果真能這樣,我覺得好有趣。”
她不會辯解,只把當下感受說了出來。
這是困擾多日的秘密,得見天日的同時她還發覺這竟像真正的話本故事一樣有意思,而這個忽然冒出的“傅沉硯”又那麽好相與,和她脾性如此合拍。
這句話顯然令少年誤會了,臉頰不由得爬上緋紅,掩飾着欣喜繼續道:
“但有個秘密。”他隐晦,“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傅沉硯,那個死閻王,從不知自己體內藏着另一個人。
“那你?”
“我知道他啊,他的一切,他每一天見了誰、吃了什麽,所有的所有,我都知道。而我出來時做了什麽,他是不知道的。”
這個少年神秘地說,甚至惡趣味地眯起眼,“這樣才公平嘛。平素都是他出來,對于鮮少出沒的我來說,再什麽也不知道,豈不太虧了?”
溫泠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追問他那一日死閻王會落荒而逃,原來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身體裏有另一個人,不知道在昏迷時發生了什麽。
竟然會有這樣的事。
可換一種方式,她驀地害羞起來。
這是不是意味着,她嫁了兩個夫君?
那麽那兩次的吻,又是誰?
楓池別院的雜室裏肯定是死閻王不錯,可第一回,在花樓裏被她強吻的是誰?
連看向眼前人的視線都變得羞怯,幸好對方不曾察覺。
這幾句話講困擾她良久的疑惑解答完滿,那麽待死閻王再醒來時,是不是會忘記冬祭的事?
“所以……阿泠真的不打算喚我夫君嗎?”
他換上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似乎眉眼都在控訴她身為太子妃的無情。
說着,男人愈發靠近她,“不喊死閻王的話,我也不可以嗎?”
畢竟他們是不同的兩個人。
“我、我我我,可是真的很奇怪啊……”
傅沉硯看着她害羞得手足無措的模樣眼裏笑意快要溢出,他知道她不敢,但能夠欣賞她羞怯無措的模樣足以媲美一場盛宴。
“那阿泠想叫我什麽啊,總不能也是死閻王吧?我和他又不一樣。”
她難得深思起來,這足以稱得上是個好問題。
眼睛轉了轉,心底掂量着,眼前人又逼得緊。她倏然一通,牽起他擺動的衣袖脫口而出:“傅、傅傅小白!”
“小……小白?”他嘴角無語地抽動,聽見驚為天人的笑話般。
原他這堂堂八尺男兒立在此處,就叫小白?
溫泠月卻笑得燦爛,越想越對勁,雙手捏着他紅白華服衣角來回輕搖晃,沾沾自喜道:“我知道你很滿意,但也不必笑成這樣吧。”
他嘴角更甚,卻愣是憋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因她側顏與嫩黃的小臘梅花瓣邊緣光芒融合,這一瞬實在太過動人,也就忘了這個與他氣勢不符的荒謬稱呼。
原來……一個身體裏可以有令人生畏的死閻王,也有那個宛若燦爛少年郎的傅小白。
“既然如此,阿泠知道你和他相處的所有記憶,我也有一份的吧?”他話音忽而變得危險,二人之間距離愈發靠近,近到會誤以為雪松和薔薇被揉撚成一團。
“怎、怎麽?”她下意識後縮。
“被扶岐陷害的那個雜室裏,你吻了他,我知道的。”
最糟糕的事還是發生了,溫泠月被他盯的發緊,不知作何解釋。視線飄忽到他翕動的唇瓣上,一個不好的念頭油然而生。
他該不會打算……
該不會同一幅身體,為了公平,都要讨回來吧?
雪松逐漸溢滿,他獨特的清淡氣息襲來,站在光影交界處格外燦爛。
窗外卻忽然傳來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她險些無法遏止的畫面:
“太、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