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顆杏仁
第三十四顆杏仁
皇帝寬厚的聲音響起,随之而來的是身旁恭候的太監尖銳的高喊聲,僅一句話便讓四下嘈雜交談的貴女世子們紛紛俯首而立。
她站在離皇帝最近的地方,此刻的傅沉硯似乎沒有那股令她畏懼的氣勢,也令她在整場祭禮中定下了心。
萬谕廟有二百八十八級階梯,又皇帝皇後并肩上行,她與傅沉硯緊随其後,而後依次是皇子公主,再便是王爺世子等。
長階令人望而生畏,但有資格登階者在公主之後戛然而止。
七步一叩,七乃禹游吉祥象征,大抵是登階無趣,她虔心叩拜之餘略微低頭忽然發現自己這身華服竟然……
和傅沉硯是同色。
早些時候心思從不觸及這一點,現在想來意料之中卻也有幾分怪異。
記得話本子裏,男女主總是穿戴同色衣飾,這樣站在一起才頗是合眼。
想到此,溫泠月視線不禁飄忽,餘光觸及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
他的側顏在玉京也是極上乘,下颌線條流暢,并不銳利但弧度剛好,倘若不開口,眉眼再緩和些,倒極難給人刻薄兇狠的面相。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到他與她談論話本子時眉飛色舞的歡快模樣,那時候的傅沉硯像一個純粹的少年郎,仿佛與她似青梅竹馬,只是談論日常小事。
視線從他微垂的鴉睫掠過,瞧不清神色,但一抹松散垂下的碎發剛好搭在肩頭,一襲白衣的男子宛若恣意妄為的谪仙。
一步一階,她意識到自己祈冬心不誠,這才匆匆收了視線專注于不遠處高高在上的大佛上。
因此不曾看見于她目光交錯的,傅沉硯微不可察的那一眼,以及旋即偷偷揚起的嘴角。
叩拜萬谕廟莊重森嚴,連平素笑盈盈的皇後亦變得深沉凝重起來。偌大的金佛俯視着他們,手捧融雪仙草瓶的模樣仿佛因他們的叩拜便能使凜冬順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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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這也是溫泠月第一次在這場儀式中參拜這樽大佛,才有了太子妃的實感。
也是因這一場冬祭,她才真正認清了傅沉硯所謂的那些“家人”。
陛下所出三位皇子,公主一。
傅沉硯之下兩名皇弟,五皇子傅沉璨,六皇子傅沉荀。
她定定望去才知原來那一日千歲宴高臺上将傅沉硯刺傷的六皇子,本名傅沉荀。
也不驚奇,小六個頭高,身姿也挺拔,雖不及傅沉硯高,但較之更為魁梧些。
反觀一旁安安靜靜面帶笑靥立于一側與皇帝對談的傅沉璨,阿璨則更風度翩翩,一襲橙白交替的禮袍将之襯得柔和些。
“二哥,方才父皇說何時才能入席?我腿都要走斷掉了。”
一個張揚若靈莺的聲音突然闖入,在遠處就高聲喚着傅沉硯,也惹溫泠月回過頭去。
步來的女子一襲紅裙滿頭珠翠,三步并作兩步,眼中掩不住的煩躁,環臂在胸前頗是無奈,眉眼間與傅沉硯依稀有幾分相似。
溫泠月想起,這是方才在他們隊伍最末的女子。
除過樂清公主,并無旁人了。
記得南玉曾對她提起過樂清,明面上是傅沉硯的胞妹,樂清公主名喚思燕,傅思燕。
據說她因出世險些夭折,費了好大勁才救回來,自小便體弱,因而皇帝也最是溺愛這唯一的小公主。
久而久之就養成了這嚣張跋扈誰也不畏懼的性子。
即便傅沉硯不是皇後親生,但與公主也同在皇後娘娘膝下長大,今日一看情分自是比其它皇子好上些。
然,被問的傅沉硯似乎思緒游離,直到樂清快要走到他身邊,溫泠月見狀才輕輕喚了他一聲,男人才看見面露不善的公主。
“你是……哦——太子妃啊?”她将溫泠月方才的動作盡收眼底,眼尾上挑,笑意清淺,上下打量着這個所謂的阿嫂。
阿泠被盯的不自在,這其實是她第一次見樂清公主。
“你不記得我了?”
她口吻嚣張,眯眼持續盯着她,帶着全天下不準有人不知我樂清大名一般的狂放,這一點倒是……和傅沉硯很像。
但這讓溫泠月細細思量起來,她幾乎搬空腦子,也未尋到有關眼前人的半分痕跡,她們見過嗎?
這呆頭呆腦的模樣令她不由得偏過頭,想起什麽似的,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溫大人的女兒,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不妨老實告訴我,你與我太子哥哥當真因為喜歡才成婚的嗎?”
這話令溫泠月雙眸倏爾睜大,她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啊,怎麽這人會這樣問?
還是說她看出來了?
“傅思燕。”
沉默的太子開了口,額角隐隐跳動,一雙陰鸷的雙目可見他盛滿的不悅,将她的放肆喝止。
沒想到這一回她卻老老實實閉上了嘴,神态也收斂了幾分。
狀況以外的溫泠月尚未反應過來,就聽傅沉硯抿唇對傅思燕道:“母後方才喚你,沒聽見嗎?”
說着,觸及溫泠月的衣袖,再不着痕跡地牽起她的手,面容上卻依舊毫無破綻。
她意外地看向貼合的手掌,又看向傅沉硯。
他做戲這樣全的嗎?
“母後叫我了?我怎麽沒聽到……“樂清不禁嘟囔,懷疑地掃了他們二人一眼才不明不白地轉身
但離去前看向溫泠月依舊是高高揚着頭的。
眼中分明在說:來日方長哦,太子妃。
再回到萬谕廟下的空地時,她一眼便見位于人群之首的兩位。
一左一右,均着紫袍佩高帽,其中一人消瘦蓄長須,另一人勻稱但脊背微佝偻着,不難看出已上了年歲。
她認得,其中一人是左相,裴晚她爹,另一個便是……
“爹爹!”
她一瞬間鎖定那個颔首但面上常帶笑意的蓄胡子老頭,數月不見,她也好想爹娘。
對方見聞,亦歡喜着朝她看來。
奈何如今她不能像十餘年來一直習以為常的那樣撲進爹爹懷裏。
“參加陛下,皇帝萬福,皇後娘娘千歲。”
面前人悉數跪下,她回神才意識到已經變了。眼前人是天子天後,身邊人是……
她垂眸,卻意外發現,方才一直被忽視的是他們始終牽着的手,說不清的滋味萦繞在心頭。
即便作秀,也不必一直如此。
可她……不喜歡這樣。
待到寒暄完畢,大多人都去休息後,她才壓住迫不及待,心早已飛到溫相和哥哥身旁,雙目盈起水花,若非在外,她早就哭出來了。
“殿下,現在無人在意我們,也沒必要再牽着了吧?”她有點委屈,施了些力想掙開,卻是被他牽得牢固。
放眼過去才看見,他眸中情緒複雜,期待又欣喜,甚至還有零星可憐兮兮的。
“拜見太子殿下,多日不見沒想到能在此遇見……”
不等二人就牽手一事掰扯清,幾個相熟的世家子弟便湊了上來貌若熱絡地朝傅沉硯打招呼。
傅沉硯對忽然打斷他們的人極度不滿,蹙起的眉凝聚陰雲,不耐煩地看向那些喋喋不休的陌生男人。
恰時,手中好不容易捂熱的柔軟忽然離開。
溫泠月不認得這些人,草草點過頭笑了兩聲便執意撤手向溫家走去。
徒留傅沉硯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蜷了蜷空空如也的左手,眨眨眼望着掌心獨自失落。
“夠了。”
失落中的男人對身邊那些從無印象趕來巴結的世子好感全無,方才還熠熠生輝的雙目驟然冷下來,神秘一笑。
“北部巡鹽有沒有功績與孤何幹?孤已經閑到這種地步了,還是說幾位以為孤不知你們那些謊報官銀的勾當?”
說罷,他不顧那幾位驚慌的神色,将數日前上街游玩時不經意聽見的,那幾個沒眼力世子的狂放對話抛諸腦後,大步流星朝溫泠月消失的地方邁去。
她會冷的。
留在原地的三五世子互相看看,誰也不知他們互相包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是怎麽被捅破甚至到太子殿下處的,而他們竟還上趕着來谄媚。
傅沉硯,當真可怕。
另一邊,溫泠月剛笑盈盈跑到爹爹和兄長面前,便見他們齊齊向她彎着作禮。
“下官參見太子妃娘娘。”
“爹爹!你們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她笑意減退,不滿地上去攙扶,最後倒化作溫大人笑嘻嘻地在她腦袋上順了順。
“我們泠泠可是想家了?爹就說吧!這小潑皮定然會想家,還一定不說。”蓄着長胡須的溫相暢快笑道,眼睛卻倍是關切。
身後溫晝書、溫既墨雙雙無語,好像方才遙遙看見她時偷偷背過身子抹淚的人不是他們老爹一般。
就這人高馬大的當了幾十年父親的人此時還偏要嘴硬。
誰知溫泠月嘴一撇,多種情緒同時爆發,幸好當下官眷四散無人注意此處,她便直截了當:“我想家,想爹爹和阿娘,也想哥哥啦。”
瞧見女兒如此,方才還硬朗剛挺着的溫相鼻頭一酸,忍不住:“你阿娘早上都哭了幾遭,奈何最近天兒冷,她老毛病又犯了,就這還非要跟來,也是你大哥好說歹說這才老老實實躺在榻上。”
“爹!不是說好不跟泠兒說嗎,您不讓我們說,怎麽自己說出來了?”威風凜凜的溫小将軍耳朵凍得通紅,卻在這無語抱怨道。
溫泠月一聽就急了,眼淚斷了線般簌簌往下掉,一會吸吸凍得冰冰涼涼的鼻子,帶着哭腔:“阿娘又咳嗽了?那有沒有請……”
“嵇白,愣着做什麽,将宮中太醫全都請到溫大人府中去!”
她話還未說完,熟悉的聲音猛地響起。不多時,那股雪松香帶着凜凜冬風定在她身旁。
“參見殿下。”
她僵硬地扭頭望去,傅沉硯不由分說地出現在她身邊,嵇白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在耳邊消逝後,傅沉硯才露出一個笑。
“岳父大人莫擔憂,阿泠,別哭了。”
溫家老小四人被他的話定在原地,久久吐不出半句話來。
溫泠月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眨了眨來緩解酸澀,而後隐晦拽了拽他衣袖,湊過去道:“殿下,你……”
“多謝殿下好意,但我們母親只是……”
溫既墨一向心大,眼見就要脫口而出,見了妹妹的樣子一時又不好說什麽。
大哥數月前不是沒跟他講過,泠兒嫁到東宮是一場意外,但……這倆人的關系怎麽那麽不像不情願嫁去的模樣啊。
于是溫二遲疑地看向溫晝書,對方顯然也沒料到。
最後還是溫相笑了出來,“太子殿下當真關切小女,倒也不必因溫某家中瑣事耽擱陛下和宮中娘娘們。”
只見傅沉硯拍了拍溫泠月示意她不要擔心,一時忽視了溫晝書和溫既墨的話,但記得及時答了一句:“無妨。”
她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将手從他袖子上放下來,又見那裏被她抓出了褶皺,有些懊惱。
“爹爹,阿娘今年咳嗽的厲不厲害?”
提及此,一向磊落的溫相難得的掩了掩唇,別過頭拭去眼尾的淚痕,視線挪到兩個哥哥處,他們耳根通紅不知是凍的還是急的。
這模樣叫她更加着急,恨不得現在就驅車回府,眼見着淚珠又要滾下來,父子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溫相難為情的開了口:
“其實……”
“爹爹您別吓我。”
她真的快哭了。
“其實就是你娘今年柿餅又吃多了,腰腹漲得難受,才叫我瞞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