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顆杏仁
第三十顆杏仁
亮銀面具下那對狹長的鳳眸盛滿恐慌。
那之下是不透光的黢黑,蒙塵十餘年的記憶掀起驚濤駭浪。
周遭原先圍聚看戲的姑娘公子竊竊私語聲依稀傳入他耳。
“什麽!十四州那邊的人都是紅皮膚啊?”
“不光如此,他們那又荒蕪又……”
敞亮的镂空戲臺上,他仿佛看見禹游那個邊遠州縣的陰暗巷子裏,被十餘名等大的孩童踢打辱罵的自己。
與他差不多大的禹游孩子話中模糊如“賤胚”、“卑鄙”、“低劣”這般的字眼洪水般湧來。
他們口中的話毫不留情,那是扶岐第一次感受到說出口的言語能化作利刃。
憑什麽?為什麽同樣是孩子,要這樣說他?
難道因為他和他們皮肉下流淌着不一樣的血嗎?
僅僅因為他和他們肌膚顏色不一樣嗎?還是為什麽?
人,周圍全部都是人。
戲臺周圍熙攘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像極被圍觀的戲子。
不是什麽風光凜凜的結交使者,而是那個流浪在禹游無處可歸受盡白眼的男孩。
混沌之上,是如今被動彈不得的高大男人,他甚至覺得自己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被欺侮到落荒而逃,逃離禹游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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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翡玉破裂,面具松散,他視死如歸般狠狠閉上眼,害怕得眼角通紅。
直到——
那塊半臉面具被一股力量按回他的左臉。
溫和有力的在它掉落的瞬間被人捧起覆回他因絕望而緊繃的面容上。
他詫異到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冰冷面具下極力試圖遮擋的秘密此時滾燙着,從未有過的與那抹亮銀貼合的如此緊密。
扶岐那雙鳳眸陡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擡手做出這一切的人。
她的面容逆着光,零落碎發在額下折出一道陰影,少女的情緒無人能看清。
可卻足以令他震顫,唇齒相碰頗是震撼,不可置信般:“太子妃?”
溫泠月指尖被凍得通紅,卻緊緊捏着面具邊緣,将之扶在它本應遮蔽住什麽的位置。直到青衣暗衛上前恭敬地如命将鉗制扶岐的木刺拔出。
那人的臂顫顫巍巍接過她松開的手撫上銀面後,溫泠月才後退至青衣暗衛身旁。
“為什麽?”
他無暇顧及流血不止的雙臂,縱是指尖泥濘也要捂住被面具蓋住的左臉。
視線匆匆對上坦然似什麽都不曾發生過的溫泠月的眸子,試圖從中尋找出些微悲憫、可憐、施舍一類的情感,好讓他更心安理得一些。
可他偏偏沒有找出分毫。
溫泠月垂着手,說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樣。
“你不是說過,摘了面具就會死嗎?”
他卷發下雙肩猛地僵住,但眉目中的畏懼已褪去大半,似乎在細細思量她這句話,又是震驚。
她是怎麽聽到的?
“雖然不知為何那麽在意,但應該對你很重要吧。”
溫泠月說罷,撣去袖子上沾起的木屑,将手縮回寬袖中。
把狐裘送了人還是有些冷的。
“娘娘,您沒事吧。”
方才只是上樓取了一趟溫泠月吩咐打包的糖醋魚,南玉驚訝地看着轉瞬成為一片狼藉的戲臺,手一抖,懷中紙包險些掉落,幸好被溫泠月恰時接住才作罷。
而溫泠月只是搖搖頭,懷中被南玉塞來一個剛剛尋來的湯婆子,繼而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尖回身看向扶岐,撅着嘴依舊是冷言。
“一碼歸一碼,你憎恨禹游,所以本宮還是讨厭你的。”
她執拗地對那個怔在地上的人吐出當下想法。
讨厭歸讨厭,幫忙的話……幫了就幫了吧。
溫泠月不等他答複,視線從那位眼生的小暗衛身上掠過,颔首示意感謝後,意外被木桌上那座小山和一片荒原吸去目光。
“嗯……”
她決定從今日開始也去買一買那本《不見墨》,追到結局再說。
南玉瞧着青衣暗衛倒是覺得有幾分眼熟,雖說她記憶也就比溫泠月強上那麽一點點,但聊勝于無。
是不是在東宮何處見過?
青衣暗衛恭敬目送她們主仆二人離去後,才徹底收起竹色長杖,居高臨下地看着已經半身站立的扶岐,低聲說了些什麽。
只見黑袍卷發的他遲疑了一瞬,但再沒有适才那般刻薄。
而待到圍觀者見戲臺終于恢複和平後,才三三兩兩從大柱後走出。正欲離開是非之地的衆人卻因那個青衫暗衛忽然的動作而停歇。
他沒有離去,忽然想起自己所來的目的。
鎮定自若的目光四處尋找着什麽,直到定格在大幕後的話本先生身上,招手喚他過來。
“大、大人……您、您有何吩咐?”
講話本的三個老夫子卑躬屈膝地看着眼前這個瞧着就不太好惹的男人,暗中打量究竟是何方人士。
衆目睽睽下,只見青衣者将他們拽到堆着金銀的押注木桌旁,目光在兩塊木牌上流轉片刻後,擡手指向那空若荒原的托盤。
五指微微阖攏,用堅硬的關節處在托盤上敲了敲,清脆聲響徹整個瓊婲樓。
“奉太子殿下旨意,把賬目給我們扳平了。”
男人指骨所觸背後的木牌搖搖欲墜,“寧月”二字格外清晰。
*
回東宮的一路上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懷中的湯婆子溫溫熱熱的,但沒有外袍始終是捂不熱。
馬車搖搖晃晃行駛過幾條街,南玉不停為她搓着雙臂,聞着那時還覺得好吃的糖醋魚,如今也并無食欲。
“娘娘,那位使者與我們沒什麽幹系吧?”
諸如此番的問答一路上南玉問了她多次,也罷,被皇帝都好生招待之人當街被打成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樣,她又恰好在旁邊,定然不難猜測到是否和溫泠月有關聯。
但她只是如方才的數次一樣,緩緩搖搖頭,示意她不要擔心。
溫泠月透過車簾幽幽望向窗外,天寒地凍的玉京分外肅殺,路遇一間冒着騰騰熱氣的包子鋪。
想起那人在包子鋪前救下男孩的畫面,興許扶岐也沒那麽壞?
其實那一日她看見了。
看見他極力掩飾的面具下,不敢示人的秘密。
正是千歲宴那一夜的落英園,她随皇後離去前意外瞥見的那一眼。
半臉面具下不過是一道疤痕,略微猙獰的疤而已。
從額中蔓過左眼,側至左側顴骨為止。
她不明白只是一道疤為何懼怕成那樣,但大抵的緣故其實并不難猜。
他是十四州的人。
小時候爹爹給她和哥哥講過,十四州乃禹游邊疆最為重要之地,其土地幾乎要壟斷禹游與北界商貿的官道。
記得爹爹曾執着書卷,輕撫她頭頂上柔軟的發,對他們說:“那裏地廣物茂,有大片大片的翠綠原野、飛馳自由的駿馬和連綿不絕的巍峨山巒。有着禹游難得一見的廣袤生機。”
“那裏的人與狼等野獸為伴,體膚殷紅卻健碩,一頭卷曲烏發,身量魁梧兇悍。雖為異族,皮肉之下流着與我們不同的血,卻也有凜然的義氣。”
可惜她從未涉足過十四州內的任何一州界。
不是沒有問過緣由,但爹爹只遺憾道:“收複十四州乃禹游數代君王夙願,只不知何緣故十四州首領對禹游始終有難解的矛盾,遲遲不肯與禹游講和。随時間流逝,關系竟也愈發糟糕了。”
她沉默不語。
似乎他厭惡禹游的緣故,也不難猜。
“可他還是很讨厭。”
試圖說服自己般,她喃喃說出了聲。
沒錯,無論小卷毛身世再怎麽凄慘,也不能是他故意陷害她和死閻王的理由!
南玉欲哭無淚:“當真與我們沒什麽幹系吧娘娘……”
*
天色欲晚,黃昏沉重地漫過玉京高處,将東宮映得更加寂靜。
當她偷偷摸摸又明目張膽地穿過東宮幾條小道,刻意避開那棵斷杏樹繞了一大圈看見福瑜宮大殿門時,才松下一口氣。
其實她本無需這般,反正傅沉硯也不在。
自那日澡堂子因政事被叫走後就沒看見過他的人影,也不知嵇白那日急匆匆喚走他所為何事。
……但那和她有什麽關系。
意識到自己竟開始無緣由的思索起死閻王的日常事宜,她懊惱的撓撓頭。那個一會好一會歹的死閻王和她有什麽關系。
總不能因為他偶然幾次好言好語的歡快神态就忘了他的殘暴本質吧。
她好喜歡他被政務纏身不來惹她的時候。
這般想着,正當溫泠月伸伸胳膊轉入福瑜宮前的小道時,卻見正前方有一黑影。
天際昏白一線,最後一抹黃昏的餘韻将天幕殘餘微光壓的更加幽暗。
而有一人恰好站在那道天邊幽幽撒下的黑影裏。
他擋住了她的前路,致使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清新的雪松在狹窄的小道輕微彌漫。
男人所站之處在地上拉開一道颀長的黑影,面容隐匿在暗影裏看不清晰。
直到感受到女子獨特好辨的氣息,傅沉硯面色不善地開口:“孤正在想,是否該将那只金絲雀終日困于籠中。”
他擡頭,一道微光恰好将之雙眸的陰鸷毫無保留映出,直直望向她的微驚。
一字一句,一呼一吸似乎都是掂量預謀許舊的聲調,用雪松将字音調和地冰涼刺骨,卻讓她如墜冰窖。
而他環臂,慢條斯理道:
“你說呢,太子妃?”